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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那日起火的时间还有大约半小时,我用望眼镜逐一地检查过每间教室的情况,因为害怕有遗漏,观察速度还特地放慢了不少。

这过程比我想象中的要辛苦许多。虽然七层的教学楼只有西侧的那一半,但粗略算来也有数十间教室要看。长时间的目视让眼睛疲惫得很快,另一方面还得要求注意力集中,哪怕稍微的身位移动或者走神都有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这种情况下,秋季的斑蚊简直是最大的敌人。我只能在不影响手腕的前提下晃动身体,祈祷用这种方法驱走虫子。

另一边,因为使用望远镜的同时没法留意铁门的情况,所以出入口就由秋穗儿看着。

这种像是狗仔蹲点的事我还是第一次做,内心的不适感多少有些无法抹去,而她反倒是一副驾轻就熟的样子。难道连这种事上也存在着“天赋”的差距吗?

等我第一遍观察完所有西侧的窗户后,并没有在其中发现校长的踪影。

窗户的数量比我想象得要多,感觉已经耗去了不少时间,我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便出声问她:

“你那边怎样,看到校长出来了吗?”

“一直盯着呢,没有。”

我抬头看了眼已经褪去黄昏,提前被乌云笼罩迎来夜幕的天空。上次我进入东楼的时间有这么迟吗......

正当我为了防止自己疏漏,打算再重新检查一遍时,蹲靠在我身旁石凳上的秋穗儿突然发出了一声“诶”的惊呼。

“怎么了,发现什么了吗?”

因为已经观察完一遍,此时也不怕打乱顺序,我直接转过身去问她。

“呃,我......不,那个......没有。”

秋穗儿像化成了尊石像般僵在原地,只剩下嘴唇机械地张合,说着一些根本算上“话”的字眼。

这个过廊是有一定高度的,我担心她这样会不小心栽进前面的杂草丛,便伸手去晃了晃她的肩。

当我刚触碰到她时,仿佛游离的灵魂重新归复到身体里一样,她先是眨了眨眼睛,然后身体也渐渐恢复动弹。

“喂,你看到什么了?校长从侧门出去了吗?”

“不是......没有人。”

“什么嘛。”

没有理会我的抗议,秋穗儿深吸了一口气,从我手中兀自拿走望远镜。

她看的地方并不是东教学楼,而是通往中庭的小径。不过那里被一丛离我们很近的杂草挡住了,并不能看清全貌。

她像是还不放弃地又够出身子去望,但瞧她缩回来时懊恼的样子,显然到最后也没有看到自己在意的东西。

“你那边呢,有发现校长吗?”

“西侧的每一间教室都检查过了,没找到。”

“是在另一边吗......”秋穗儿嘀咕着看了眼手表,然后目光严肃地转向我。

“陈昱晃,我们进去吧。”

“诶?可是校长还没有离开......”

“现在应该早就到了你第一次进入东楼的时间点,你没觉得奇怪吗?”

我当然也感觉到了异样,但想不出缘由,只能归咎于自己的印象有误。但既然两人都觉得不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觉得,校长没有离开可能和刚才与我们撞面有关。虽然不知道具体是怎样的联系,但只要时间线发生过变化,要完全参考之前的经历就没那么可靠了。”

“蝴蝶......效应?”我想起了那部因为时空穿越改变历史,而导致一系列巨大变故发生的电影。

“我不敢肯定。但现在再畏首畏尾的话,等火灾再发生就又是一无所知了。校长的事先放一边,至少这次,一定要搞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

望着秋穗儿坚定的目光,我知道应该再没有什么可以改变她的决心。

“好......”我点了点头,做好迎接一切突变的准备。

*

我们跑出过廊,再一次地来到东楼。

考虑到校长还留在某间教室里,两人的动作都不敢太大,我们小心翼翼地探头观察教室内的情况。这次主要找的是从外边观察不到的东侧教室,但从各个角度看完了一层的窗户,也没从里边发现可疑的人影。

在更上边吗......

正当我打算往二层移动时,在身后的秋穗儿突然拍了拍我肩膀。

“怎、怎么了!”

“呃,怎么说呢......”当我全身戒备地转过身去时,却看见她忍俊不禁的摸样。

“你从进来开始,就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挡在我身前干嘛?”

“......就算是时空旅行者,也要防范意外情况发生啊。”

“我指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就算发生什么危险的情况,我也比你可靠得多吧?”

我愣了几秒,反应过来问:

“你是不是报过武术班?”

“初中的时候学过跆拳道,黑带二段。”她自信地扬了扬嘴角,朝我比了个标准的起手动作。

“......看起来真可靠呢。”

我想起那天她踹开旧桌椅,威风凛凛闯上来的样子,居然把这回事忘了。

“所以你别这么紧张,身体都变得硬邦邦了。这会儿要是真发生什么危险,可是会直接吓得坐到地上哦。”

“才不会坐到地上......”

虽然被她挖苦,但身体确实比刚进来时放松不少。说实话要是再那样戒备下去,可能还没等到火灾发生我就耗光了力气。

“说起来,你真的能确认那天你来东楼时,里边就只有你一个人吗?”来到二楼后,走在我身边的秋穗儿突然对我问道。

“我有在楼道里喊过你的名字,可是没有人回应。”

“也就是说,你也没有彻查过每间教室的情况咯。”

“那天是来广播教室找你的,怎么会特地做那种事啊。”

“所以要是有人故意躲在教室里不出声的话,也就和现在的情况一样了。”

“你是说校长他......”

我还没说完,话语突然被黑暗中传来的一道闷沉声响所打断。

“欸?!”我们一齐地抬起头。

虽然听不出来具体的方位,但确实是来自我们两人之外,仿佛什么东西从高处摔落的声音。

“不是我听错了吧?”

“不是......我也听到了。”

不仅听到了,而且......还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仿佛在这里发生过类似的事,这道声音......

看起来有这样强烈既视感的人只有我,秋穗儿脸上只有猜测被印证的兴奋。

“你看,果然有人在吧!”她说完后,立刻将最后一间教室检查完,然后自顾自地往更高的楼层跑去。我站在原地被回忆所笼罩,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跟上。

时空倒流后,东楼中的记忆有一部分是断带的。

我只记住了火灾发生、秋穗儿赶来、使用自动贩卖机这些重点......记忆总会抓住那些华丽的、令人深刻的画面,而被判断为不重要的部分则会潜意识地被淡去。而这个过程,似乎在时空倒流发生时进行得尤其之快。

楼道里回响着我和秋穗儿一道道踩踏阶梯的声音,察觉真相临近,不知不觉我们都忘了要保持谨慎的事,发出的动静已经大到足以令第三人产生警觉。

但我冥冥中有种预感,这并不是现在最紧要的事......

那道声响,第一次在东楼里我也听到了。但是我判断为自己的幻听,所以在时空倒流时被过滤了。

听到那道声响后,我来到四层打开广播室的门......

不,严格上来说,门并没有被“打开”——

那时候,我做了一个相当奇怪而沉重的梦,是关于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的我在和自己对话......因为那些根植于内心无法拔去的阴霾时有出现,所以无论什么时候会冒出来也不会觉得奇怪,于是我又判断这是件无关紧要的事。

但其实,被那些黑暗所席卷虽然经常发生,但昏倒还是第一次吧?

少女的背影在我眼前摇晃着,她踩着水泥台阶,肩上的黑色长发飘逸地摆动。

——当时,为什么我会昏倒呢?发生了什么?

下一秒钟,自己已经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臂。

秋穗儿错愕地回过头来看我。在她的瞳孔里,倒映着我慌乱无措,因为紧张而不断颤抖的狼狈模样。

我咽下一口唾液,艰难地开口道:

“爆炸......”

仿佛钥匙插入了锁孔,扯破隔断记忆的雾纱,串联因果之间的线头又重新穿了起来。

“欸?什么?”

正疾步踏上阶梯的秋穗儿停住脚步,疑惑地望着我。

以那道声音为记忆点,我回想起了即将要发生的事......

大脑会失去意识,耳朵里回荡着充斥恐怖杂音的残响,还有之后突然蔓延开来的火焰......这些其实都是再明显不过的提示,却被黑暗的梦魇和时光倒流的异象干扰了判断。

“喂,你傻乎乎地站在那儿干嘛?”见我没有反应,秋穗儿歪着头,语气中透露出了催促的不满。

“快走......”

“啊?”

“我想起来起火的原因了!”

“真的假的,这么突然?”

说不上来是勇气还是恐惧,突然上涌至大脑的紧迫感驱使我行动起来。反应过来时,我已经拉着她的手臂向楼上跑去。

“喂,你动作小点,被校长注意到就麻烦了!”

“现在才管不了这么多了,我想起来当时的事了!”

“你到底想起来什么了?”

“爆炸!”我一边跑,一边尽力调整自己的气息。

“火灾那天,我是被爆炸的残响震晕的。再醒来后,就看到四周都是火焰在蔓延。这场火灾发生的原因是楼内被安装了炸弹!”

“什么?真的吗!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会忘啊!”

“因为,因为......”

该怎么把那些梦魇的事告诉她,还是全推锅给时光倒流比较方便?

不过我似乎不用在意这些事了。

我拉着秋穗儿的手往第四层跑去。既然我在四层没有受伤,那么说明起爆点对高楼层的波及是比较小的。没有冒险直接往楼下跑,最后证明这个判断是多么正确。

当我们刚迈上四层的最后一级阶梯时,刚刚还在抱怨的秋穗儿突然安静了。

广播教室的门牌在视野里晃动着,我倾过头去看她的情况。秋穗儿的双唇还在张动着,但收听至大脑的,只有一片空白。

这样与其说是她的声音消失了,倒更像是我的耳朵出了问题。

突然承受超出极限的分贝,让听觉瞬间被麻痹了。

在音感之后到来的,是一股热流的冲击——

我紧拽着秋穗儿的手,想将她挽到身前一些,但根本使不上力就被掀倒在地。

后背像被火焰灼烧一样,能明显的感觉到撕裂感。

杂物、土尘、强风......各种各样的东西飞过头顶。我扯着水泥地面,手指的皮肤被凹凸不平的地表磨得渗出了血。殷红色的液体卷入冲击中,一道白色的强光随之从身后迎来。

明明是乌云笼罩的阴天,却仿佛是太阳就在身后降临了。如同一只苍白色的巨兽,张舞着牙爪要将我们吞噬。

——咕噜。

什么东西被咽下的声音。

从臂弯里抬起视线观察四周,视野已经被强光笼罩,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环境如同苍白的视线一样,是失聪般的安静。

什么都不复存在,世界如同隔绝了般的无法感知。

只有痛感还在作用着。

能感觉到由心脏开始的剧痛又一次蔓延开来,只要经历过一次这感觉,就绝不可能再忘记......

来了。

——时空倒流的前兆。

握住她的手掌被什么东西果断地斩开。空虚感降临全身,白光像丝一样裹住身体,又一次形成了茧。

我急促地喘息着,但空气越来越稀薄。

那个女孩的声音好像又出现了。

说起来,好像每次这时候都能见到她呢。

我凝望着苍白色世界中若隐若现的少女轮廓,在意识消失前最后思索着无关紧要的东西。

她在看着什么?

她在想着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