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一共70册，没有缺丢。”
陈榆章在办公桌上反复数点了三次作业册，这才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实在对不起，给老师添了这么大的麻烦，我再帮你重新点一次吧。”女生的语气显得有些愧疚，说完探上前去又想捧过那堆作业册。
“没有问题，已经数点了三次了。”陈榆章笑着对女生摇了摇手，然后用手掌按住了桌前的作业册。
“不过啊......秋穗儿同学，我下午的时候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这学期我不再负责教授你们两个班级的课程，所以作业应该要交到你们新的老师那里去呀。”
陈榆章虽然字间有一点抱怨的语气，但或许是面相和善的缘故，怎么也没人看出他有责备的意思，不愧是号称校内粉丝最多的温柔教师。
倒是身边这个叫秋穗儿的女生，从我这边的视角里，无论如何也没法不注意到少女那别在身后局促不安的双手。这家伙有必要这么紧张吗？不就是交错了作业册而已，而且看陈榆章的满脸笑意的样子，明明一点也没有要动怒的迹象。
“因为这是老师你去年布置的暑假作业，所以，同学们都觉得应该由你来做批改比较让我们放心......”
“唔。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那确实是我没有考虑周到。”
听到事由的陈榆章将压在作业册上的手放下，微笑着说：
“对不起了，秋穗儿同学，是我没有尽到全部的责任。一个人搬运这么重的作业册，一定很辛苦吧？”
“才，才不会，能担任老师的课代表，我真的很开心。所以最后一次能给老师送作业，怎么会觉得辛苦什么的......”
秋穗儿听到陈榆章的话，忙用别在身后的双手挥着否认。
虽然可以理解为紧张，但这副摸样实在和她刚才跟我说话时的样子相去甚远，如果非要找一个词来形容的话，即便非常不适合代入进这两人的关系，但果然......
这家伙是在害羞吧？
“喝杯茶再走吧，两位都辛苦了，刚好最近从家里带了新的茶叶，一定要好好听听你们的感受才行。”
陈榆章说着，便从书架一层并排着的几个茶盒里取出亮黑色的那一个。
“誒？老师你说的是真的吗？”
秋穗儿两眼冒光地往前蹿了一步。
“啊？啊哈哈哈哈哈哈......”被秋穗儿的反应惊了一下，还以为是她有什么误解，陈榆章忙笑着解释说：“只是出于个人趣味去茶山上选购的叶种，并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啦。”
“不，以老师的品味，肯定是非常好喝的茶吧。”秋穗儿相当笃定地说道，眼中泛着的光芒分毫未减。
并没有兴趣掺和到两人兴致愈浓的谈话，反正陈榆章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完了，加上兜里还揣着一颗随时可能会引爆的定时炸弹，现在的我果然还是先暂时离开这里吧，等以后再找机会把口袋里的那份赃物物归原处——
这样想着的我，一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一边悄悄地倒退着往门的方向靠近。
“那个，我刚刚说的，可是【两位】都辛苦了哦。”
被发现了！
倒不如说这家伙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我走吧。装作和秋穗儿聊得很投入的样子，其实余光一直在悄悄瞥视着自己的动作，等到我以为自己就要安全脱离的时候再出声阻止。
啧，狡猾的大人。
“誒？我也有荣幸可以留下来喝茶吗？哈哈哈，不必了吧。”
“从一开始就说了是要留两位一起来品茶哦，因为我对自己的品味也不太自信，所以如果一起品茶的人能再多一个就更好了，今天就拜托你赏光一下吧。”
陈榆章一边说着，一边往着右侧桌上的那组精致茶具靠去。话已至此，看来已经不打算留给我推脱的余地了。
我偷偷地用余光看了秋穗儿一眼，她现在的姿势是正对着办公桌的，所以我并看不全她的正脸。不过从她将身子半倚在棕色书架上，一副高兴的样子来看，应该还自顾自地沉溺在能留下来和陈榆章喝茶的喜悦感中吧。
“煮茶的过程其实并没有比泡茶麻烦多少，只要工具得当就行，先用这个把茶叶碾碎，然后加入葱、姜、桔子皮这些调料一起煎煮......”
陈榆章一边在茶具台上操作，一边顺便给我们解释着煮茶的过程。他的工具和手法都非常的专业，有机会能这样近距离地看见亲手煮茶还是第一次，如果放在平时的话，可能我真的会很有兴趣端坐下来认真听讲。
但现在的状况不同，身子屈坐在茶毯上面以后，腿侧的口袋空间就因为变形的缘故而缩小，原本刚好装得下信封的容量此刻已经无法完全容纳，逼得我只能用手不断去推塞时不时露出来的信纸一角。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目前方形小茶桌的座位隔开了秋穗儿与陈榆章两人的视线，应该暂时没有被注意到的风险。
“去年的时间里，能成为老师的课代表真的非常幸运。老师对我们班级和学生的事务一直很上心，在得知今年要替换任课老师后，我和班级里的大家都很舍不得你。”
煮茶需要的时间并不长，一般来讲三至五分钟就已经足够，过长的煎煮反而会使得茶叶变味。在这段时间里，秋穗儿又迫不及待地和陈榆章攀谈了起来。
“那都是一个教师分内的事情，换作任何一个老师都会那么做的，倒是去年一直麻烦你给我搬作业册，真的是辛苦你了。”
“怎么会，能尽己所能地帮到老师一点事，真的让我非常开心......”
这两人一来一去的奉承完全将我隔绝在外，对于习惯了处在人际交往边缘的我对此倒也并不讨厌。但令我在意的是，虽然当事人并未察觉，但在旁观者看来却会非常清晰感受到的一点——
这两个人话语间的氛围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陈榆章作为师长的谦虚和关怀，秋穗儿少女般的仰慕和沉醉，两者的画风明明相差很大，却又因为当事人的迟钝而完美地组合到了一起，唯有在一旁看着的我注意到了这违和的点。
怎么办，好尴尬啊，要不要去戳破这微妙的氛围......果然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好吗？
就在我为此犹豫不决的时候，我注意到身边的秋穗儿忽然将一直轻低着头微微抬起。她那对浅粉的嘴唇微微张动了一下，好像是要说些什么。但纠结了一会儿后，最终还是按捺住了。
“那个，两位是碰巧在我的办公室里遇到的吗？我记得你们两个并不是一个班的同学吧。”陈榆章摆弄着手里的茶杯，漫不经意地问道。
“是的，在搬作业进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这儿了。”
“喔——原来如此。说实话，刚刚一开始看见你们搂在一起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撞破了谁的好事，以为你们是情侣来着呢......”
情......情侣！？
听到这个词的我浑身一颤，开什么玩笑......连女性朋友都屈指可数的我，怎么可能会与人建立情侣这种关系。虽，虽然这边的这家伙是还长得还不错，但即便如此也不想被人产生这样的误会。
我刚想解释，结果身边一个更为激动的声音就立刻盖过了我。
“才不是那种关系！我怎么可能和这家伙......”
秋穗儿说这话的声音很大，但言辞到了一半，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发言有些不妥，于是便偷偷地用眼睛瞥了我一眼。
不不不，不用在意的，本来就不可能有人会和我交往，你说的没错，请继续说下去吧。
积极地想用眼神传递出去这样的信息，但秋穗儿的声音还是越来越小，像是要把之前的发言吞回到喉咙里一样，最后只剩微红着脸，用蚊子似的声音小声说着：
“总之......请老师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啊——啊哈哈，对不起了，是我的错，不应该开这种无聊的玩笑的。”陈榆章看来也被秋穗儿突然炸开的反应吓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地挠着头。
“不，也没有要怪老师的意思......”
可以看得出来，秋穗儿现在的样子比之前更加纠结了，靠在膝盖上的双手握拽成拳，大拇指在茶桌下不安地来回搓着。
看样子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几秒钟的犹豫后，秋穗儿缓缓地抬起头，眼神坚定地注视着陈榆章。
“那个......下午的时候，不，是在那之后，老师有重新回到过办公室吧？”
“誒？下午的时候......你是指，哪个时候？”
“......”
陈榆章不明所以的样子看来完全出乎秋穗儿的预料，她目视着前方的黑色瞳孔渐渐出神，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事情。
“就是......就是我下午来询问你，要不要交暑假作业册的时候。”
“哦，是那个时候啊——那时候我不是和你一起出的办公室吗，之后就去教室上课了，直到刚才才回来。”
“誒？”
“怎么了吗？是身体不舒服吗，你脸色看起来有点不好。”
秋穗儿突然错愕的样子引起了陈榆章的注意，他放下手中玩弄着的几样茶具，有些焦虑地靠近秋穗儿关心道。
“不，我没有事，只是......觉得煮茶的香气有些好闻而已。”
“好闻？这种茶的茶香，应该是比较淡的那种啊......”
陈榆章将鼻子靠近煮着的茶壶嗅了嗅，半信半疑地摆了摆头。
我好像大致知道秋穗儿这副反应的原因了。
但同时，在这三人一室的小办公间里，恐怕最觉得惊讶和错乱的，除了秋穗儿之外还另有其人。
从听到秋穗儿的第一句问话开始，我刚好伸手去塞露出一角信纸的右手就忽然自己停住，在那之后，时空像与真实世界隔离开似的异常缓慢。
两人交谈的一字一句，秒针滴答滴答的一度旋转，慢得就像树懒梦醒的伸腰坐起，蜗牛步行。
在这万物都瞬息漫长的减速时空里，却唯独有一样东西运转超常。
我捂着自己像要撞裂胸腔般的猛烈心跳，紧张感像是凭空生出，正要掐碎咽喉的魔爪。
好难受，透不过气来......
为了不至于显得过于奇怪，我只能用手肘用力地在桌上撑住身体。
“你怎么也有点不对劲？你俩可别吓我啊。”
“没关系，只是我也觉得茶香很好闻而已......”
秋穗儿要问这个问题的原因，以及为什么要确认在下午之后陈榆章出入这间办公室的情况，很显然是因为她知道，在这间办公室里，有着一件本该被陈榆章发现，也本应只能被陈榆章发现的东西。
从她之前几次试图确认办公桌情况的动作，以及之后如同少女怀春般的幸福样子，还有刚刚在闲谈时暗示下午时分的事情——
会知道在那张办公桌上留有一封写给陈榆章的情书，那种事情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因为她本人，就是这封情书的作者......
“现在的高中生可真奇怪，哪里有什么特别好闻的味道了......”
陈榆章皱着眉头将茶壶的壶盖掀开，确实如他所说，这种茶的味道并不如其他常喝的茶类那般香气浓郁。他从抽屉里拿出两个古色古香的青色茶杯，然后将其中用刚煮的茶水注满，推递到了我们身前。
“来，尝尝吧。”
既然已经知道了秋穗儿就是那封情书的作者，而她也已经意识到了情书并没有被陈榆章收到，那么这个时候就更应该装作平常的样子，绝对不可以在这时露出马脚。
“嗯，好喝！”
本想说出这句话的我却被人率先抢过了台词，我有些诧异地转头看向身边的少女。
秋穗儿此刻正姿势优雅地端坐在茶毯上，手里捧着正冒热气的青色茶杯，唯美的笑容轻轻洋溢。这副全然像是沉溺于热茶香味之中的样子，已经完全没有了几秒前错乱的样子。
这家伙调整心态的能力还真是强得吓人......
“呐，这位同学，你也赶紧尝尝看吧？”
秋穗儿转头对我笑着说，这是她自从陈榆章来了之后第一次和我说话，也是头一次对着我露出笑容。
正如之前说过的，少女的五官可爱而不失雅致，介于女子学生的朦胧与成熟女性的性感之间，既未完全脱了稚气，又已经有了几分成年女性的魅力。这样完美的五官组合，在白皙皮肤的脸颊上露出明媚的笑容，这两件令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事物结合在一起，本应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然而为什么，为什么——
我将这股异常感归结于心虚作祟。另一方面，少女也有可能只是想通过与旁人的交谈来缓解与陈榆章那边的尴尬，并没有要特别针对我的意思。所以此时，最合适的做法便是回应着她的建议，赶紧把这个茶喝掉。
“噗，咳，咳咳......”
“慢点喝，没事吧？”
“没，没事。”
但应该是太久没有和女生交往过的原因，又加上是这么漂亮的女生，要坦率地回应她的笑容实在是对我太过苛刻。
接过陈榆章递来的纸巾，我有些后怕地偷瞄了一眼旁边秋穗儿的样子。她好像并未对我的这副样子起疑，继续以之前那副平静的样子目视着窗外的方向。
“那个，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想要先回去了。”
我擦了擦嘴角的茶水，用双手撑着从茶毯上站了起来。终于喝完了这口漫长的茶，现在的我满心只想着赶快从这个危险的地方撤离。
“嗯，虽然很想再和你们多聊聊天，但是时间也已经不早了，你们就先回去吧，下次有机会再好好聊聊别的。”
陈榆章看了看自己腕间的表，便低头开始收拾起桌上的茶具。
“老师你还要继续留在这吗？”
“啊，对。突然运来了这么多的作业册，老师我一回到家就没办法进入工作状态，所以想要把事情在这里都解决完再回去。”陈榆章说完，又转头看了身边的秋穗儿一眼。
“我记得秋穗儿同学和你都是从西校门放学回家的，那里有很长的一条路是单行道，所以你们回家的路途应该有一大段是顺途吧。”
“誒......这样吗？”
我偷偷瞥了身边的少女一眼，虽然陈榆章这么说，不过我从来没有在回家的路上遇见过她。按理说长着这样一张出众的脸，很难让人不注意到她吧。
“现在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就由你来送她一程吧？”
“啊？我......我吗？”
我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话，不敢置信地用食指指了指自己。
“她是因为帮我搬作业册才拖到现在的，作为这里唯一可以拜托的男生，就请你帮帮老师这个忙吧。”
陈榆章露出自己招牌式的和善微笑，双手合十地又朝我低了低头。
“也没有说不行啦，但是......”
被他这样一说，我岂不是根本说不出什么推辞的理由了？这个时候，最后的希望就唯有期盼当事人的少女拒绝与我同行......
“那么，就麻烦你了哦，刚刚对我见死不救的同学。”
“誒？”
才想到一半的解决方案被秋穗儿的声音打断，我怀疑自己又再次听错了话，不敢置信地扭头看向身边的少女。
秋穗儿已经从茶毯上站起了起来，从窗外照进的夕阳光线在背光的少女身体上勾勒出了一条优美的金色曲线。她轻轻摆着头，用双手提起校服裙子的两侧裙摆，双膝微蹲地做了个淑女致谢的动作，即使隔着这样一段距离，还能依稀地闻到一股从那对柔嫩芳唇间透出的淡淡香气。
“拜，托，你，了，哦。”
少女这样说道。
“那么陈昱晃同学，秋穗儿同学，今天真是辛苦你们了，以后也随时欢迎你们课后来这里品茶。”
面对着陈榆章热情的告别，我却丝毫也提不起回应的力气。
那个被我偷走了情书的少女已经先一步走出了办公室，而接下来的一段路，作为犯人的我却要被迫与之同行。一边窝藏着自己兜里的赃物，一边还要掩饰心虚，已经想不出什么是比这还要煎熬的酷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