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已经到了黄昏将过的时段,即将没入地平线的落日投来最后一点余晖,在山的外延勾勒出了一圈淡淡的金色胞衣。无暇关注夕阳景色的我,现在正注视着秋穗儿同学的背影,心情愉悦地和她在偌大的校园里闲庭信步
——隔了十余米的安全距离。
连续两天和女生一起放学回家,这在夏宛音转学离开后,已经是五年间都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了,更何况还是两个相貌都如此出众的不同女生。
相比较夏宛音昨天一路上不停的絮絮叨叨,秋穗儿自从离开陈榆章的办公室后就再也没有我说过一句话,虽然这也可能是和我故意与她拉开距离有关。
我原本就习惯在人群中走着走着落到后面,在谁也没注意到自己的情况下把自己从群体里剔除出去。这种本能在刻意为之的情况下,发挥的效果更好了。光是从新教学楼到学校新日广场的路程里,不知不觉就已经产生了十余米的距离,这样看来直到回家的路途彻底岔开为止,我们两个应该都不会有交流的机会。
倒并不是我不愿意和好看的女生说话,而是此时两人的身份特殊。
作为偷拿了身前这位女生情书的犯人,即使我自知其中的缘由并不简单,但一旦被她发现后,想必凭我自己是怎么也没法说清的。
偷走别人情书的猥琐行径,真不知道会被怎么看待。
更何况,别看这家伙在之前是一副冰山美人的样子,但一旦到了陈榆章老师面前,立刻就会羞涩得像只笨手笨脚的傻兔子。我早就应该发现这是处在恋爱中的少女才会有的反应,不管是师生恋还是禁忌恋都好,但既然人家心有所属,那我也没什么理由和兴趣去干涉。
“那个——”
然而我的算盘没多久就失败了。离走出学校西门还有几步的时候,一直走在我前面的少女忽然停下了脚步,回身朝我招了招手。
我迟疑了一会儿,压抑着内心的紧张,装作淡定的样子走向秋穗儿。
“不好意思,是我走得太快了吗?”
走到离秋穗儿大概三四步的时候,少女插着腰,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不......只是我不知不觉就会比并肩走的人落后一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本来以为一直都没有被发现,原来这家伙一直都有留意着啊。
秋穗儿眯起眼睛,用食指和拇指之间的间隙丈量了一下我们两人刚才的距离。
“誒——真的是【落后一点】呢。”
不知该怎么回应,不过秋穗儿好像也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深究,她指了指离我们现在东边不远的二栋社会活动楼。
“我突然想起来,之间学姐拜托我带回家调整的相机还落在社团仓库里没拿,所以现在还必须去一趟......”
誒?这是要中途变道吗?
不过这样也好,既然已经不同路了,那就赶紧趁现在分——
“所以陪我一起去一趟吧,也不知道相机在哪里,要麻烦你一起帮忙找找了。”
提议还没出口就被扼杀了。
秋穗儿说完,也未等我回应,就提着自己的单肩小包往社团活动楼的方向走去。
刚刚才被指出过故意拉开距离,所以现在也没办法再隔开那么远了,为了尽量不显得可疑,我小跑着跟上她的脚步,把距离控制在她旁边一个身位左右的位置。
“咳,咳咳。”
这间社团仓库位于社团活动楼的二楼拐角,是三个社团仓库里最旧的一个,里面的东西大多都是以前遗留下来的公共用具。因为存放时间过长,加上里面封闭的环境,所以打开门锁的时候,难免因为对流会飘来一股难闻的味道。
秋穗儿特地要让我帮她开门,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吧。
啧,被算计了。
“暂时就用这个吧。”
她掏出一包从超市买来的一次性湿巾,里面刚好是叠放好的两张。她将湿巾撕开后分出了一张给我。
提前准备了这东西的话,早点拿出来不好吗?
“你的学姐有提过那个相机放在什么地方吗?”
这个仓库的空间虽然不大,但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当时还没有安排系统的放置顺序,后来更新了新的仓库后,也没有再经过分门别类的处理。
仓库的光源只有一盏挂在天花板上的老旧白炽灯,外面的箱盒也大多都积满了灰尘和虫网,如果要全部找一遍的话,看来要废不小的力气。
“有说过存放箱的编号,我记得是......SY-003。”
SY-003的“SY”是摄影社的缩写,姑且能算是一点信息了。但这些存放箱的序号牌很多都已经丢失或者腐烂看不清了,挂有牌子的箱子也大多摆放得杂乱无章,有被挡住编号面的箱子就必须要搬出来确认,结果也还是不小的工作量。
“那个,你可以吗?”
看着秋穗儿有点吃力地把一箱没有编号的仓库箱从底层里拖出来,想到如果是她一个人来这里找那台相机的话,估计在天黑前是绝对没办法回去了,难怪得拜托我一起来。
“是我找你来帮忙的,结果自己光呆在一旁看的话,也太奇怪了吧......”
她废了好大力气才让那个仓库箱挪出一点。察觉到一只手的臂力实在不够后,顾不上会被弄脏,秋穗儿把原本捂着的湿巾丢掉,开始用双手拖拽起来。
虽然在对待陈榆章老师之外的人时有点冷漠,但这家伙的性格好像也没那么坏......
“话虽如此,但你在那里对着我傻笑干嘛,不准偷懒啊。”
“啊,哦。”
收回前言,被少女不客气地斥责后,我也赶紧低下头去翻找那些陈放着的旧箱子。
我们的运气并不好,大概在找了将近半小时后,低层的箱子里还是没有发现相机的踪影,外面的天色也比之前要暗了许多。不过由于没有编号的箱子都要翻出来一样一样查看,所以在这过程里也发现了很多好玩的东西,比如十几年前的木雕社作品,美术社的旧画作《巫女的盛宴》,还有已经废弃的“木心”文学社期刊.....过程倒也不算太无聊。
“第二层的箱子也都排查过了,什么都没发现......”
将二层的最后一个旧箱推回到原来的位置,我长吁了一口气地拍了拍自己沾满灰尘的手。
“噗......噗嗤......”
“誒?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吗?”
听到了秋穗儿的笑声,我不解地看向她那边。
秋穗儿现在正蹲顿站在地上,头发和衣着都因为搜找工作而显得有些凌乱,她一手捂着肚子,一手轻掩着嘴,像是在竭力地憋着笑意。
但尽管如此,少女的眼神还是有意无意地几次偷偷向我这边瞄来,像是我脸上沾着什么奇怪的东西一样。
不,等等......倒不如说我脸上应该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你有镜子吗?”
我稍微向她走近了一步。
“咳咳。嗯,有。”
秋穗儿轻咳了两声,好不容易才暂且止住了自己的笑意,然后用空出来的双手从背包里取了一面浅蓝色的折叠镜给我。
这副样子可真是相当“惨烈”啊......
翻开折叠镜后,映在镜面里的人,除了双手沾满了灰尘和污渍外,本就因为工作颇为狼狈的脸上此刻还沾满了各种各样颜色的墨水。恐怕是双手摸过美术社的颜料后,没有发觉就拿手背去擦拭脸上的灰尘,结果现在沾得整张脸脸都花了......
“你完全没有注意到吗?哈哈,像个笨蛋一样。”
“.......”
”到底是怎么弄成这副摸样的,哈哈哈哈......”
“适可而止吧。”
“好好好。咳......噗......哈哈哈,对不起——”
“......”
虽然我真的很想竭力忍住,但身体还是先做出了反应。
我将手里的折叠镜摊开举到她的眼前。
“誒?啊?这是谁啊?”
慢慢站起的秋穗儿抖了抖自己的衣角,她注视着镜子里的人,眼神先是疑惑,接着就反应了过来,原先笑着的表情慢慢凝固,双颊也开始泛起一丝难堪的红晕。
“彼此彼此,就不要取笑对方了吧。”
“啊......我同意。”
像是不想再看见自己同样被抹得一塌糊涂的脸,秋穗儿立刻从我手中收回了镜子,然后用湿巾低着头擦拭起自己脸上的墨水。
“好傻啊,笑得一点力气都没了......”
顾不上会把裙子弄脏,秋穗儿直接就在仓库的地板上坐了下来,这段时间的搜找对一个女生来说确实是太耗费体能了。
“没关系,你就先那样坐着休息会儿吧,接下来的部分我来找就好了。”
秋穗儿没有再回驳我的提议,看样子她是真的有些透支体力。
为了赶紧处理完这件事回去,我顾不上休息就又继续开始搜查剩下来的木箱。
“那个......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在我翻找着三层货箱的时候,秋穗儿忽然问道。
“啊?”
“你是陈榆章老师现在任教班级的学生吗?”
还以为是什么问题,原来是要问关于陈榆章老师的事情。
估计是对我那时会出现在他办公室的原因比较好奇吧。多了解一些我跟她心上人之间的关系,说不定能得到更多的信息,我大概可以理解她的目的。
“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不过我是数学特长班的学生,所有每周会上三节陈老师的数学课。”
“誒——数学特长班啊,真厉害呢......完全没看出来。”
“姑且还是接受你这不坦诚的夸奖了,不过我只是班级里的吊车尾而已,一点也不厉害。”
在这方面没有欺骗她的必要,我确实是现在特长班里的末流学力。
“说起来,你昨晚没睡好吧?”
“誒?”
我的心里忽然一颤。
“为什么这么说?”
我昨晚是接了一个奇怪女人的下单申请,然后陪她念那段奇怪台词整整念了一晚上,但是为什么秋穗儿要提昨晚的事情......
“因为在办公室里的时候,看你一直心神不宁的样子,所以想着应该是失眠了吧。”
“啊?有......有吗?啊哈哈,不会吧?”
心神不宁是因为偷了你写的情书啊,但是当然不能说出口就是了。
“通宵玩游戏了吧,毕竟是男生嘛......”
“啊?啊啊啊,是这样,被发现了吗?”
我尴尬地笑着回答,双手继续在仓库箱里忙碌地翻找着。虽然表面上装作镇静的样子,但其实自己现在的心情已经被秋穗儿漫不经意的聊天吓得不知所措了,只想赶紧把话题带到别的地方去。
就在我考虑着这些的时候,头顶突然传来一阵疼痛,好像是有什么什么东西从上面掉下来了。
脚下响起了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怎么了吗?”
“好像有什么掉下来了。”
我捂着自己刚被砸过的头,从地上捡起了那块东西。
是一块编号牌,虽然满是灰尘和划痕,但大概还可以看得清上面写着的编号——SY-003。
“这是......学姐跟我说过的编号牌?”
听到声响的秋穗儿已经从另一边靠了过来,同时也看见了我手上的编号牌。
我抬头看向头顶的方向,如果编号牌是从这里垂直掉下的,那么恐怕SY-003的编号箱就是现在我正上方顶层的那一个。
“不过,稍微有点高誒,不太能够得到吧......”
我望着头顶的方向,虽然踮起脚来能够到箱子的底沿,但是想要就这样举下来也太难了,搞不好还会把箱子摔翻。
“我记得那里是有扶梯的,我去给你拿。”
秋穗儿搬来了仓库角落里的小型折合扶梯,搭组完成后,高度应该是没有问题了,但是好像因为太久没有使用的缘故,螺丝的零件松动得厉害,站上去后的稳定性也很差。
我看着这架摇摇欲坠的扶梯咽了口口水,从这个高度摔下来的话,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我已经在考虑掉下来的后果了。
“要不我给你扶着点吧,好像挺危险的。”秋穗儿也觉得这个扶梯晃动得厉害,说着就把手搭上了扶梯的两腿。
虽然不觉得她的力气可以对突然崩塌的梯子起到什么作用,但若是心理安慰的话,多少还是有一些效果。
我谨慎地踩上扶梯,刚踏上去的时候,梯子的两脚都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像是一个年迈的老头忽然承受了重压,骨头即将要散架的征兆,吓得我和秋穗儿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过随着几声螺丝和木身摩擦的声响,扶梯倒是没有彻底散掉,只是稍稍显得有点倾斜,再谨慎一点的话,应该还可以更好地控制晃动的幅度。
我对上秋穗儿从下方投来的鼓励目光,难得她也会有这样的表情啊。看在她牢牢握着扶梯双脚的份上,这时候也没办法临阵退缩了。
我一步一步地踏上扶梯的高阶,也不知道是自己脚步很轻的缘故,还有秋穗儿在用力地握着扶梯的两脚,总之接下来的步数都没有引起太大的晃动,上去得很顺利。
到达了箱架的顶层后,双手已经可以探进那个SY-003的仓库箱里了,不过不敢动作太大,借着微弱的白炽灯光,我小心翼翼地在仓库箱里翻找了起来。
照理说,相机应该并不是什么太小的物件,不应该会一直摸不到啊......
我翻了好几遍仓库箱的里面,但除了几本老旧的相册还有未搭完的相框外,这里根本没有所谓的相机。
“你确定你学姐说的仓库箱号是SY-003吗?里面根本没有你说的照相机啊......”
“不会的,就是SY-003,你再试着找找看。”
既然秋穗儿这么说了,我只能再仔细地看一遍是不是自己有什么疏漏的地方,顺便又查看了一下这个仓库箱的外沿区域,看有没有刚好掉在旁边的可能。
然而就在我第三次翻查这个仓库箱时,身体的下方,忽然传来一声“嗖”的声响。
是的,是身体的那个“下方”。
一种刻刀,刺入木板的,瞬间的响声。
我的两腿之间掠过一丝动静,那是极敏感的部位,何况距离之近,倘若稍微再偏上一点点的话,毫无疑问就会发生无可挽回的血光之灾。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两腿之间,一支尖锐的木工刀正透过那条狭窄的缝隙,深深地刺入了我身前的木制货架板里。
“誒?”
“誒?”
“誒?”
我大概反应了三秒。
然后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叫声。
“我操!!!!!什么情况!?”
“喂!你在干什么啊!你知道这样多危险吗?!会出人命的——!”
秋穗儿的双手已经脱离了扶梯的双脚,现在的我,正孤身站在摇摇欲坠的扶梯上,双手紧握着扶梯的站台,腿间还夹着根刺过其间的木工刀。如果看过毕加索的画作《格尔尼卡》的话,我应该正和那个突然遭遇空难、失声尖叫的男人处境一样。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到底怎么了?我刚刚不是还好好地要帮秋穗儿上去找相机吗?秋穗儿人呢?这个木工刀又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刺到我这里?是我在做梦吗?幻觉?
鼓起勇气把视线抬高,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一位端庄的淑女正站着朝我微笑。
微微轻扬的黑发,礼貌上扬的嘴角,五官精致得像是从名画中走出的写实派美人,但同时因为脸上挂满了各色各样的颜料,所以又添了几分抽样派的意味。
淑女的笑容虽然很美,却并不怎么让人感到安心。
要说为什么的话。稍微想想也能猜到,一位失主对小偷的笑容,怎么看没法让人觉得是善意的微笑吧。
秋穗儿将别在身后的双手举到身前,在她优雅白皙的食指和拇指之间,夹着一个粉红色的信封。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边口袋,原本装着那封偷来情书的口袋那里,现在正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