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从我这里刚好可以看见她的侧脸。
在说出那句告白后，秋穗儿就将那只拽着书包背带的手握得更紧了。她黑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寸也不移地死死盯着告白对象。
哪有人像她那样告白的，不知道的话，还以为她是在和哪个仇人对峙。
“喜欢......是指学生对老师的......”
陈榆章看起来有些懵，突然被女学生这样表白，一时反应不过来也正常吧。
“是指女性对男性的。”
秋穗儿长长地舒了口气，她用手抚摸着胸口的位置，估计是在感受着自己的心跳以验证实感。
“我从第一眼见到老师，从八年前的那天起，就一直喜欢着你。”
“八年前......”
陈榆章听到这个数字时明显地愣了一下，他用手抵着下巴，仔细地端详起了秋穗儿的脸。
“你该不会......是那时候的小学生吧？”
秋穗儿拉起自己的头发，将瀑布似的黑色长发拉成一束藏在身后，暂时露出一副短发的摸样。
“这样......可以看得出来吗？”
她红着脸，低头轻声说道。
“真的是你啊......”
陈榆章痴痴地看着秋穗儿短发的墨阳，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缘分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我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喜欢着老师。我知道老师对我还没有那种感觉......但是从现在开始慢慢接触也好，当作是你妻子的替代品也好，请给我这样的一个机会......”
“秋穗儿同学......”
“拜托你了，老师，我真的——”
“这可不是光请求就有用的事啊。”
少女的声音戛然而止。
即便她的声音听起来再怎么用力，陈榆章还是打断了她的话。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吧。憧憬璀璨的光芒固然没错，但若是太过固执地想要去接近，势必也要承担被灼伤的风险。
他们两人的距离渐渐接近，陈榆章不再像以往对待学生一样随和，他的瞳孔坦诚而认真地看着秋穗儿，那双眼睛如此露出专注的样子还是第一次。
我没有再去打断他们。既然事情已经无可挽回，那么在此之上，将这段恋情对秋穗儿的伤害减到最低，我相信这点陈榆章肯定可以做得比我更好。
“老师......”
“秋穗儿同学，你的心意我已经知道了。我能感受到你话语里的感情，这种感觉让我觉得自己很幸运也很开心......所以相对的，我也必须要认真地回应你。”
没有用师生关系打掩护，也没有避重就轻或者拐弯抹角，而是打算直接回应她的心意吗......虽然这可能是最残酷的方式，但却也是对这个家伙最好的处理办法了吧。
我倚靠在身后的墙上，打算同秋穗儿一起迎接来这段单恋的结局。
在那之后，要怎么抱怨，要怎么发泄，还是又想去做什么无理取闹的事情，我都会陪你的——就权当作是偷听这些话的补偿吧。
“秋穗儿同学，如你所说，我并没有对你有过那样子的想法，也不可能让你成为我妻子的替代品......”
秋穗儿愣了愣，她的声音听来有些颤抖。不过已经很不错了吧，能预想到即将要到来的结局，一般女生可能会就此哭出来也说不定。
“我知道了......对不起，给老师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我还没有回复你呢。”
“说这些话一定让你很为难了吧，没有关系的，就算把今天的事都忘了也......”
“所以说啊，我又没有拒绝你。”
“誒？”
——誒？
秋穗儿的声音和我心底的话一齐冒了出现。
陈榆章笑着伸手摸了摸秋穗儿额头的刘海，顺便拭去了她眼角的一点泪痕。
这是什么情况？
这句话，是要转折的说法吧？
要铺垫更温柔的拒绝方式吗？
还是说——
等等，这不可能吧......
“我从未对你考虑过那种关系，但是听完你刚才的话，明白了你的心情后，其实我也没在自己心里找到一个准确的答案......我的妻子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我并没有打算把你当成她的替代品，更何况你和她也是完全不同的人......”
我掐了掐自己的手腕，确认自己没有在做梦或是幻听。就算没有镜子，我也能想象得出自己现在脸上的表情有多惊愕。
“如果可以的话，你愿意给我一点时间考虑，或者帮助我，让我搞清自己真正的想法吗？”
“老师你的意思是......”
“不行吗？”陈榆章苦笑着挠了挠自己的脸颊，“我不是个果决的人，让你很失望吧？”
“当，当然可以！只要老师不讨厌我的话，多少时间我都愿意等......”
秋穗儿也过了好久才从陈榆章的话里反应过来，她估计刚刚也只是抱着想了断自己念头的冲动，连自己也没有真的设想过这种画面。
“我说过我以前也是一个非常封闭自我的人，那你想知道，我的妻子那时是怎么跟我表白的吗？”
“是......怎样？”
“她那时候只顾着自己胡来，擅自用广播室的话筒，当着全校师生跟我讲了那些丢人的话。那时候是我第一次对一个人这么好奇，想象着她的思维模式是怎样的，又是为什么会对我这样的人感兴趣。等这些想法每天都萦绕在脑海里的时候，不知不觉，她便已经闯进我的世界里了......”
陈榆章诉说着久远的回忆，眼神悠长地望向远边的天空。
“老师你的意思是......”
“如果你也愿意那么做的话，也许我能稍微回忆起那时的感觉吧......”
陈榆章见秋穗儿半天没有反应，以为是她不太愿意。
“啊，当然，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毕竟做这种违规的事，被发现了也不好......”
“我愿意！我会去做的！如果这样可以让老师理解我的心情的话......”
秋穗儿这才回过神来。她几乎是喊着打断了陈榆章的话，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丝毫也没有想要保留自己矜持形象的意思。
陈榆章反而被秋穗儿看起来那么果断的样子吓了一跳。
“也不可能真的让你冒险去做那种事啦，旧校区废弃的广播教室还能使用，放学之后那里就没有学生了......在那里的话，和那时相同的地方，也许我就能明白自己的想法了......”
陈榆章顿了顿，打开手机看了眼日历。
“下周三怎么样？我记得那天是社团停休日，特长班的课程也刚好轮空。”
“好，就听老师的......”秋穗儿点了点头，“到时候，我就用旧校区的广播，把今天没跟老师说完的话都说给你听，像老师的妻子那时候一样......”
“可以的话，还是不要太露骨的比较好喔”
“我、我会把握好的！”
这是什么展开？完全和我预想中的不一样......
陈榆章看着秋穗儿兴奋的样子，像是有些不安地又补充道：
“我再确认一下......秋穗儿同学，你真的没有在勉强吧？”
“不，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没有被老师拒绝，还愿意对我抱有期待什么的......”
秋穗儿揉了揉自己微红的眼角，努力地挤出了一丝微笑。
“不行......老师，我得先走了。”
“誒？之前不是说，还要在这等你妈妈来接你吗？”
“是这样没错......”
秋穗儿按耐着自己的心跳，她漂亮的瞳孔里泛着湿气，从脸颊上还能看到一片显而易见的红霞。
“但是现在这种心情的话，已经没办法跟老师呆在一起了。”
我能明白她的感受，突如而来的惊喜让这家伙不知所措，如果不是陈榆章在她身边的话，她大概会不顾旁人地高兴得蹦起来吧。
“这样啊。”
“嗯，我稍微去远点的地方等，老师你就先回去吧。”
“那好吧，你要注意安全，回家以后给我报个平安。”
“嗯。”
秋穗儿朝陈榆章点了点，接着便背对着他跑开了。随着跟陈榆章距离的拉开，她奔跑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好像是在发泄着刚才积蓄的紧张。
我还稍微有点回不过神来。
直到那个少女绕过陈榆章家前的小巷，用力地甩起单肩背包，双脚全力蹦跳起来为止，我才大致明白了状况。
——这家伙成功了。
她飞扬在空中的身姿，微微扬起的花色裙角，荡着的流苏长发，一齐地映入了我的瞳孔中。我呆呆地望着这一幕，避之不及，紧接着，便和她新月般弯着的双眸对视了。
注意到我之后，少女在空中的笑容忽得一僵，像是遇敌蜷缩的刺猬一样做出了反应。
白色布鞋“啪嗒”一声地落在地上，她恢复到了以往冷漠的摸样，稍带怒意的眼神诧异地望着我。
“你......一直在这里偷听？”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讨论缘由和突发情况的话，她的问句里确实包含着事实。我呆呆地抓着手里的车链，说是刚好在这里修车，这种说法她会信吗？
“啊——算了，是你的话也不碍事。”
还没等我回答，少女就自己止住了话头。
她的不满只维持了数秒，随即又回到了方才开心的摸样。大概是我这种人的事，比起她刚刚经历的那些根本不值一提吧。
“全部都听到了？”
“差、差不多吧，”我尴尬地挠了挠鼻子，“从一开始就......”
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她将单肩包甩在身后，对我比了个“V”字。
“诶嘿，陈老师攻略战线同盟大——胜——利！啊......不过还是要等周三得到确定的回复才行，不可以得意忘形，不可以不可以......”
她像所有喜不自胜的人一样无视着别人地自言自语着。
“你真的要做吗？到旧校区的广播教室里去......”
“当然啦，”像是没想到我会这么问，秋穗儿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你不是已经听见老师说的话了吗？只要让他找回当初的感觉，他就可以确定自己的心意了。”
“话是这么说......”
“怎么了，你好像看起来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秋穗儿疑惑的眼神更甚，她歪了歪头，皱着眉头将脸朝我凑近。
“不，没什么......”
“好可疑噢。”
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我干脆直接蹲下了身子，继续修起了坏掉的车链。
“你刚刚就是在修这个吗？”
“嗯。”
“要帮忙吗？”
“不用了。”
虽然手上一直在折腾着车链，但其实我的余光从未在少女身上离开过。她白皙的双腿开始走动，绕过我们之间隔着的单车，来到我的这一侧蹲下。
我们的视线又来到了同一水平的位置，她把手肘靠在膝盖上，手掌支着自己一侧的脸，稍歪着头地观察我。
“其实你应该高兴的吧？”
她突然说道。
“高兴？”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解地转头看她。
“因为，你一直有在抱怨吧？从一开始发现我的情书，再接着被我抓住把柄，还被我拉进来组成这个同盟，每天都恨不得想要跟我撇清关系吧？”
“......”
“我一直都知道的。”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帘开始慢慢地往下低垂，我猜测不出她说这些话的意图，几时她也会关心起我的感受了。
“是吗......”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她说的好像都是实话，但又隐隐感觉哪里不对。
“现在也许马上就要成功了，虽然连我自己也还有些没有实感......但等到陈老师回复了我以后，这个同盟之后也就不再需要了。情书的事情不用担心你去宣扬，今后也不会因为什么理由缠着你，我会忘了你的那些把柄......”
“嗯......好像是这样。”
如她所说，这个发展其实是于我而言最理想的。有人愿意接纳这个麻烦的家伙，她也就没时间再来烦我了。
秋穗儿的话语到此停住，但冥冥中，我总觉得她还有未说完的话。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两人之间就只有我在上车链子的声音。
——“嘎愣”、“嘎愣”的
良久，她轻轻地喘了口气。
我大概能看得出她在犹豫着什么。
“虽然你这个人各方面都跟我很不对路，但是也多亏了你，才让我有勇气对陈老师说出刚才那番话——”
好强的言情剧男二助攻既视感，而且你为什么每次说心里话之前都要先以数落我为前提，稍微学着点怎么聊天啊......
“尽管你也对我没抱什么期望，可能希望我就此失败然后同盟告破的企图还会更大一些，但就结果而说，是你帮了我......”
这话说的，好像我是什么害人不成的反派最后弄巧成拙了一样。
我没有对秋穗儿的话有所回应，眼睛牢牢地盯着单车链子，像是一个干了几十年业务的老师傅，做工的时候不理会任何风吹草动。
但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干嘛，搭上的链子总对不上，卸了又搭，搭了又卸。
秋穗儿好像并不怀疑我有没有在听她讲，也对，她看破人心思的能理一直都比我强。
她说话的声音是越来越弱的，到了最后，像是咽喉里卡了什么东西，支支吾吾地把剩下的声音又都堵了回去。
我等得有点急，终于有些忍不住地问道：
“你想说什么啊？”
“我......那个......”
“啊？”
“谢......”
“什么啦？”
“谢谢你啦！！！”
这声感谢出来得不容易，像是被我逼急了喊的。也许是之前铺垫得太久，情感有些过载，突然抬高的分贝让最后的尾音响彻小巷，不细究内容的话，倒有点像“流氓滚啦！”的气势。
“我说完了。”
几秒钟后，她像是射击完收枪的神枪手一样平静地说道。
“哦......哦......”
我被她正中靶心，喊懵了。
手上无意识的机械动作还在继续着。
“嘎愣”、“嘎愣”的——
自从下定决心不再和别人扯上关系后，我连正常的人际交往都几乎归零，更别说是做出什么值得令人感谢的事。
我回忆着少女刚才那声清凉的话语，仔细回想自己这几周来都干了些什么。
说到不像自己这方面，她其实也不输给我。
以她的性格，对我说上一声“谢谢”，其实要比千句万句的挖苦和嘲讽都还要难吧。
秋穗儿讲完后，像是不愿让我看见她表情似的垂着脑袋。
她平时跟我说话总冷着一张脸，渐渐就给我一种冷傲少女的印象，像这样对我露出普通女生一样的害羞摸样还是第一次。
像是被她的情绪传染了，我不明缘由地也紧张了起来。
“不......不用谢。”
我用了儿童口语教材书里写着的标准答案来回答，除此以外，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差不多要走了。”
过了一会儿，她看起来已经缓得差不多了，双手支撑膝盖地站起身子，眼神里已经看不出之前那副略显羞涩的摸样。
我注意到她有用余光偷偷看了我几眼，但那抹视线转瞬即逝，让我也分不清那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她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和裙子，把提在手上的单间包重新挂在了身后，粉色的猫形挂饰像在跟我告别挥手似地在左侧晃了晃。
说起来，有股感觉也一直卡在我的心头，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挥之不去。
若要精准定位一段时间的话，大概是从陈榆章模糊接受她的告白开始的。
它的为难之处在于，既将它卡在心里很难受，但同时我也知道，释放出来亦会给我自己找不自在。
如果就这样什么都不做的话，我们两个应该就会像寻常故事里的主人公们一样，从一开始的互相看不顺眼，再到慢慢改变，最后各自完成了自己的目的。她和她的心上人在一起，我也得以保守自己的秘密，然后稍稍增长了点与人相处的经验。
最后我们互相道谢，场景大概也是在这样一个没有行人的小镇巷口，正午的太阳当空照着，预示着新的希望和未来，听起来还有些励志。
——基于这些考虑，也可以说是一直处在这样犹豫的状态，总之，看着少女慢慢离开的背影，我直到最后也没能将这句话说出口。
就算有再多的疑惑，但以我的身份，也没有说出这番话的立场吧......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前方的路口，里面一位戴着墨镜、保养很好的中年女性打开车窗，朝着她招了招手。
我看着她的身影迈步进到车内，接着引擎启动，后车灯的刺眼光线慢慢地一同消融在了地平线的边缘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