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我他妈知道那个天杀的“魔女Q”是谁啦!”
接起电话,劈头盖脸的就是林彦靖的这段话。
我们现在正坐在陈榆章的车里,窗外的高楼和植被飞驰而过,在身后的光景里慢慢重叠成一团黑色的点,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哦。是谁啊?”
我说这话的时候并没带什么情绪,但这段刚出北山的路面不太平整,奥迪车在连续不断的路坑里起起落落,震得我这短短的几个字里也都充满了跌宕起伏。
林彦靖似乎对我听起来激动跌宕的腔调很满意,他接着说:
“其实一开始可以纳入嫌疑的人本来就不多,这个家伙很明显是认识咱们两个的人,而且还通过什么办法知道了我们两个的秘密。更重要的是,那天我们在天台交谈的时候她肯定也在现场,只是我们被既定的思维给暂时圈住了——”
“好了好了,不要再铺垫了......”
这家伙一开始的思路就错了,秋穗儿并不认识他。
“其实只要把思路转变过来,采用了什么手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家伙肯定是咱们的仇敌——”
他把尾音拖得很长,似乎想要我接他的话,但我现在根本没这个心情。
“喂,你没这么笨吧?答案不是已经呼之欲出了吗?”
“我并没有感受到那个“呼之欲出”的氛围。”
“是安嘉晓啊!那家伙不是已经觊觎我的班级位置很久了吗?说起来那天也是她让我去天台看看的,这不完全串上了吗?果然直接从我们两个的敌人里筛选就简单多了......”
“打断一下,安班长不是我的敌人。”
“从她开始预谋这次的魔女Q事件就已经是了!我在这几天里越想越不对,虽然我还没有直接的证据......”
“那——那个,你能再说一次吗?好像信号不太好噢——”
我将手机抬离耳边,朝着车顶慢慢举高。
“啊?偏偏在这时候?你该不会在对我玩那种过时的伎俩吧?你认真的吗?”
“是——真——的——啦!晚——点——联——联联联联......”
我掐掉通话,把手机收回口袋里。
虽然是很过时的伎俩,但视情况还是很管用。
“是那时候天台的那个傻子吗?”
“对,就是那个傻子。”
林彦靖上周和我在天台讨论魔女Q的时候,秋穗儿当时正在天文台上看小说,原来她有注意到我们当时谈话的内容啊。
“他有得出什么结论吗?”
“照他的那个分析角度,估计永远也不会找到真相吧。”
他确实陷入了一个被设计的圈里,但那并不是角度的问题,而是默认我是与他一样的受害者而非共犯的这一点。倘若不想到这一点的话,不管是手段还是犯人就都变得无解了。
“你有时候还挺腹黑的嘛。”
秋穗儿在我身边玩着手机,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
“啊?有吗......以前最多只被说过阴沉而已。”
“其实只要开始与人接触,你这个人倒也不算像表面上那么自闭啦......”她快速地划动着食指,像是在做着什么消消乐的游戏,随即又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地补充道,“啊,不过,性格别扭和超级怕麻烦这点还是没跑就对了。”
那就不要威胁性格别捏和超级怕麻烦的人跟你组成什么战线同盟啊......
心里虽然想这么说,但接下来的话已经开不了口了。
陈榆章将车在红灯前停下,摘下了耳上的蓝牙耳机。
“你们在聊些什么有趣的事吗?”
他侧过头来,看来也有些想加入我们的话题。“时刻抓住和学生打成一片的机会”——我在他那本《教你如何与学生做朋友》的书里看过这样的子标题,这时候也想要贯彻落实着呢。
“在聊当季的热销小说。”
秋穗儿没有放下自己手中的手机,她屏幕里的那只吞着星星的粉红色小怪兽在慢慢变大,随着她手指的划动,右上角的分数也随之不断地往着更高的数位上面窜。
“哦,是吗?是科幻,悬疑,还是历史类的,其实我也很喜欢读小说......”
“是言情,少女言情。”
“啊?”
“最近很流行的那种青春疼痛文学,老师你知道吗?”
“啊,哦......”
陈榆章顿了顿,刚燃起的兴致即刻被浇了一盆冷水,只能尴尬地擦了擦鼻子。
“那类啊......我倒是没怎么看。”他好像想到了什么,随即好奇地看了我一眼,“陈昱晃也对这种类型的小说感兴趣吗?”
“啊?我......”
“没关系没关系,都是不错的书嘛,又没规定男生不可以读,读书还是要读自己喜欢的。”
他打着方向盘进入下一个弯道,虽然想着是留给我一个可以下的台阶,但这下我连辩解的机会都没了。旁边的秋穗儿冲我做出乐不可支的表情,一手动作浮夸地拍着我的膝盖,但偏偏是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所以丝毫没引起陈榆章的注意。
“对了,你们真的不需要我帮你们送回家吗?”
“我可以自己骑单车啦,而且老师你也不顺路。”
“秋穗儿呢?”
“妈妈有说过会来接我。”
我想她会放弃让陈榆章送她回家的机会还真难得。
“这样啊......连进屋喝口茶都没空吗?毕竟今天也辛苦你们了,就这样让你们自己回家,我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不用不用,这是说好了的补习报答,老师你不用太在意。”
周末的路况很好,没过多久车子就开到了陈榆章的住处。他将车子入库停好后,帮我把后备箱里的单车给抬了出来。
“路上要当心哦。”
“好的。”
我骑上单车,冲陈榆章和秋穗儿招了招手,不过也就只得到了陈榆章一人的回应。那个性格恶劣的家伙背着单肩包站在门前,淡漠的眼神像是在说你赶紧走吧,不要耽误我跟老师独处的时间。
我叹了口气,踩动单车准备离开。
“秋穗儿同学不进来坐坐吗,只在外面干等不好吧?”
“啊......不,不用了。妈妈的短信说马上就要到了。”
两人交谈的声音从身后隐约地传来,虽然这不是我自愿的,但现在的情况总有点像是我在偷听。
我加快踏板踩动的速度,想要尽快离开这儿。
然而事与愿违的,刚拐过第一个岔口拐角的时候,随着一声“嗞嗞嗞”的金属摩擦声,我的右脚踩了个空。幸好右边刚好靠着扶墙,我在倒下的瞬间及时用手臂撑住了倾倒的身体,才没有整个人都连同单车一起摔出去。
我有些后怕地拍了拍胸口,看着倒在地上的单车和散落的链条,想着刚刚果然应该要先仔细检查一遍的。之前塞进后备箱的时候就比较勉强,再加上一路上的颠簸,中轴的间隙被震得过开了,所以链子刚才突然被甩了出去。
“牙盘偏了啊......”
我重新扶正单车,故障的原因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虽然不是很难修,但应该会挺耗时间。我想要回去找陈榆章借那双种树用的手套,但脚步还没踏出去,那两人交谈的声音又恰好地传过来。
这不就完全变成在偷听了吗......
明知道自己现在这种状况不太合适,但冥冥中还是有种预感阻止我去打扰他们的谈话。
“秋穗儿你和陈昱晃的关系真的很好呢......”
“誒?也......也算不上很好吧,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普通朋友不会这么亲昵的吧?”
“亲......昵,我和他?”
和秋穗儿一样,我心里也嘀咕着我和她哪里算得上亲昵了。
“对啊,虽然看上去你们总是在互相作对,但其实是因为觉得对方很亲切,不管说什么话都没关系才会这样吧——”
不,只是因为我们两个根本不是平等的关系,这家伙一直在对我肆无忌惮地压迫而已。
徒手去修单车很费劲,再加上不可避免地会沾上润滑油的味道,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慢慢变得焦躁起来,满心只想赶紧修好单车离开。
“其实我以前啊,和陈昱晃在很多地方都很像呢......”
“老师你在说笑吧?那家伙胆小怕事又别扭,哪里和老师像了?”
喂,你倒是在长辈面前给我留点面子啊?!
我拽着链条的手一滑,刚拉好一圈的车链又松脱了。
“呵呵,你对陈昱晃的评价还真的很严苛呢......”
陈榆章发出了忍俊不禁的笑声,看来他今天的心情真的很好。
“实话实说而已。”
“但是那孩子啊,正是需要一个这样了解他的人才能帮助他改变啊......虽然一开始接触起来会有点麻烦,甚至还可能会被他自我保护的倒钩刺伤,但倘若能够让那孩子变得信任你的话,其实也能发现不少的优点......”
偷听别人评价自己的感觉有点怪,罪恶感让我尽量不想去注意陈榆章的话,但是一这么想,那些话语反而更加清楚地传到了大脑里面。
“我去年刚成为特长班班主任的时候,一眼望去,整个课堂都是在数学方面尤有天赋的天才。他们的身上闪着不同于其他孩子的光,让人不禁会想象在他们的未来会有怎样精彩的人生和非凡成就......但是那些孩子中,我唯独注意到了一个学生。他像一只刺猬一样悄悄地缩在四排座位的角落,在公开场合千方百计地想要溜边,专挑在同学们相互熟识的时候跑去解手,对待他人的主动和热情倒不会特意避讳,却总把自己包裹在一块厚厚的壁垒里,只想做出最理智、最正确的对应方式。可与人交往又怎么可能会有数学题一样的正解呢......”
“啊——光听描述就可以浮现出那家伙的脸了,真像他会做的事。”
“所以在去年的时候,我主动去找他聊天,让他当课堂助理,想要更多地刨开他一点心扉,可结果如你所见——完完全全的失败了。无论我对他的感觉有多么感同身受,想让他认同我是他的同类。可最后,还是会一无所获地被他死死挡在门外。”
“这不是老师你的问题,是那个人的性格太古怪了......”
“不过啊——在最近,我倒是确实看见他在一点一点地改变。对人的防范降低,也愿意更加真意地了解人心......”
“有吗?我倒是没看出来......”
我自己也没感觉出来。
“我想那是因为你哦,秋穗儿同学。”
“......”
“他愿意对你放下防范,愿意去相信你的真意。我在近半年的时间里都没能做到的事情,你却在两周里就做得这么好了......”
“老师......”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以后你还能多在意下这孩子的心情,毕竟我以后也没那么多机会再和他接触,你们今后还会走向更好的人生......”
“老师......”
“他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难以接近,但其实啊......”
“老师!!!”
随着秋穗儿一声积蓄已久的厉吼,陈榆章的话语和我摆着链条的手都一齐时间静止般地停住了。
我想在不解人心这方面,大家都彼此彼此吧。
“秋穗儿同学......是我有什么地方讲错了吗?”
大概是第一次被学生这么激动地大吼,陈榆章的样子显得有些尴尬。
“啊......也对,自顾自地评价学生的关系,还让你去在意一个男生什么的,你肯定会觉得很烦吧。对不起啊,刚才的话就......”
“不是关于这个,”秋穗再次打断了陈榆章的话,她的语气里已经不再有之前能和陈榆章单独聊天的喜悦,相反,在我耳里反而透着一种悲哀的决然,“老师你之前说过你和陈昱晃很像,那么那个帮助你变成现在这样的人,是你的妻子吧......”
像是没想到秋穗儿会问这个问题,陈榆章愣了一会儿,好几秒后才不好意思地笑了。
“是啊,你对这个感兴趣吗?”
我隐约能察觉到秋穗儿想做的事,虽然她说过会做一个了断,但没想到就在这里这么突然地决定了,我没忍住地探出了身子去看。
“她的名字叫于锦汐......”
听见陈榆章妻子的名字,少女潜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她是想要逃跑吧,明知道会被刺痛的话,所有动物的第一本能肯定都是逃避——
但她的脚步最终还是停住了,右手死死地拽住单肩包的背带,仿佛那是在悬崖上唯一可以系挂住她的绳索一样。
“我在学生时代像陈昱晃一样也是个很封闭自己的人,那时候虽然还算不上被同学们排挤,但能好好说话的人也没有几个,更不用说是朋友了。原以为就那样过完学生时代也不碍事的我,在高二的那一年遇见了她......”
陈昱晃说着,嘴上露出了连他自己可能也未曾察觉到的笑容。
“一开始真的觉得她很无理取闹,自说自话地想要和我套近乎,即使被我明确拒绝了也像不会受伤似的死缠烂打。对一些小事大惊小怪,但也会很温柔地肯定别人的长处。虽然长着一张知性的脸,其实是个很笨拙的人呐......迷糊得睡过头是常事,做饭也总会伤到手,忘记放很多调料导致食物味道很淡,但偏偏又让人对她责怪不起来,老让人担心那样的人一个人生活该怎么办啊......”
虽然嘴上都是抱怨的话,但任谁都听得出来那是怎样幸福的感觉。
有时候甜蜜的糖果,对不同的人而言却是足以致命的毒药。
“但是老师......”
——
“她已经不在了呀。”
秋穗儿的话像打中胸膛的子弹一样击中了陈榆章,那些从他脑海奔涌而出的穿越时空的记忆戛然而止。他方才明白那些都已经是支离破碎的片段,是记忆海里尚未消散的残影泡沫。
“是啊......已经不在了。”
陈榆章像是在对自己说话似地嘟囔着。
少女注视着陈榆章的样子,长长睫毛和嘴角一起微微地颤动,她很少对眼前的人露出过这样坚定的眼神。如果凑近去看的话,应该还能从她的眼角里看到一点闪动的泪光。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在给自己接下来的话加油打气。
“但是,我还在这里啊......”
听见秋穗儿的话,陈榆章微微地抬起了头。但看他困惑的样子,应该并没有听懂少女的意思。
“秋穗儿同学......你在说什么?”
“老师,你是怎么看我的?”
“怎么看你......是一位很聪明,也很漂亮......总之非常优秀的学生,我也很为自己可以成为你的老师而骄傲。”
“不,我指的不是这些事情——”
秋穗儿的背影在隐隐打颤,我想起她在北山上露出的坚毅表情,那时候的她真的做好了准备吗?还是仅仅出于冲动而强迫自己去这样做——
我现在还来得及去阻止这一切。
以信任和尊重为由去放任这件事的发生,亦或是因为胆怯和怕事而选择的逃避,就最终的结果而言,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说到底,只是宽慰自己的时候有个更好听的理由罢了。
但这是出于对我自身的考虑,倘若对行为利弊的考量多加入了一个变量,里面的计算就会变得成倍的复杂。我的行为方式一直很简单,让自己不受伤就好,什么都不做就好......
如果要在意起他人会不会受伤,考虑到他人的感受的话,现在的时间和大脑的处理能力根本就不可能做出最理智的判断。
啊,好麻烦啊,麻烦死了——
我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傻逼了。
我放下手中的链条,来不及擦拭手里的润滑油,转身朝着墙角的另一边跑去。
“老师——”
秒速300米的声带振动透过30米不到的小巷传入我的耳内,我怔在了原地,明白自己已经来不及去阻止了。
因为那些多余的犹豫。
——
“我喜欢你!”
少女呐喊的话语清楚而深切地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