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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望着大火发楞的时间里,火焰已经又从下方探近了许多。
“怎么会这样......是因为刚才那盏灯引起的电路损坏吗?”
我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先冷静下来。
我往楼梯前方试着走了一步,但热浪很快地像发现猎物的群狼一样扑了上来,逼得自己只能用手挡着脸后退。
不行,这侧的楼道已经被火焰完全包围死了,不可能硬闯过去......另一边的楼梯似乎还没有被火势蔓延,但那里同一楼一样,也被废弃的桌椅堵死了。
我是被完全困死在这儿了吗?
火焰又一次张舞着爪牙向我示威,我跌跌撞撞地跑到楼层中段的位置,和新校区的构造一样,这层楼的中段也会有间厕所。我寄予希望地扳动厕所前的水龙头旋扭,中途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卡了一瞬,但还好,扳开之后就有水流了出来。
接下来就是——
我环顾四周,在右边的女厕里发现了一只红色的塑料桶。
这样就都齐备了。
自来水在红色水桶的表面跃动着,顾不得被溅出的水打湿衣服,我拼命地一次次来回于楼梯口和厕所之间,手臂支撑桶底时的酸痛感也越来越明显。
旧楼的卫生间还有通水是万幸,还能找到一个完好的水桶也是好事,但我很快就发现,想要用这些水来浇灭眼前的大火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接水灭火的速度远远赶不上火势的蔓延,最好的一次是把火止在了楼梯的中段弯口,但随着体力的不支,接水的速度也越来越慢,火焰很快就又重新赶了上来。
我感觉自己像在与一只凶恶的猛兽对峙,它熟练而耐心地等待着猎物把自己的体力耗完,同时也也欣赏着对方无谓挣扎的样子。
最终事实也证明了,想要压榨身体的极限并不是一项对的判断。
我不清楚自己是被什么东西磕到了或是单纯的大腿脱力,总之在一刹那的晃神后,自己的身体已经前倾地倒在了地上。
楼道里响起塑料桶滚落的声音。
我用前臂勉强支撑着身体跪起,在被烟雾缭绕的视线里,刚好看到了那只跌跌撞撞地滚下、最后淹没在火海里的红桶。
一开始是很绝望,但在长出了一口气后,其实心情也没想象中的那么沉重。
我直接就地靠墙坐下,放任身体褪去了一直紧绷着的状态。
这样一来,一直过载运作的肌肉也顺势通过神经传来抱怨的反馈,酸麻感立刻遍布全身。
其实我很清楚,那并不是什么所谓最后的希望。
东楼下面是面积很大的大理石地砖,直接选择跳楼没什么生还的可能;把火势就这么控制在楼道口的话,姑且不论浓烟的影响,另一侧被堵住的梯口会透来火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从我在晕迷的时候没注意到起火起,其实希望什么的早就已经消失殆尽了。
只是——如果不去做些什么的话,我怕自己在最后的时候会变得胡思乱想。
跑来跑去,运运水,也就没时间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热浪一股股地迎面扑来,火焰在眼里如同精灵般地欢快跃动。只是,它们可能并不会太待见我这个外来的闯入者......
有人说过死后的世界就像沉海。
世界给每个灵魂都准备了一片孤海,死后的灵魂被吊着锁链地沉入,可以说话,但没有人能听见。抬头是青蓝色的太阳,弧线的外沿勾勒着单调的白边,天赋异禀的人可以从那轮太阳里看见自己死前的世界。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因为倘若是一片共海,大家一起被吊在里面,没事还要一起唠嗑,那我可太难受了。
我讨厌热闹,孤零零地一个人死掉比较好。
眼睛被烟熏得发胀,我用提前打湿了的手臂遮住眼睛。
不断吸入的烟雾让意识越来越沉。
其实我也没有对自己即将死掉这件事这么坦然。死亡是件对所有世人都未所知的事,没有人会对未知的事物无动于衷。
啊,当然,也没有特别介意就是了......
仔细想来,应该是介于一种“既然这样了,那也没办法了”的感觉吧。
班里的同学跟我大多不熟,到时候举行年级追悼会的话,可能还有人为怎么装做悲伤的样子而烦恼......但那里也有个把我当作倾诉对象的家伙在啊,负责装纳垃圾的垃圾桶突然消失了,肯定会让他很爆炸吧。
父母虽然是两个很乐天派的人,这几年来对我也已经不再抱什么希望,但银行卡上的生活费却一直没有断过;偶尔会托人寄来颠倒了季节和温差的衣服,尺寸也是完全没关注过我身高变化地在乱买......
我怕他们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会突然回忆起久违的亲子之情,这会让我很难办。
还有陈榆章,他的教师生涯才刚刚起步,明明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老师的,希望不会被我影响到才好......
欠夏宛音的雪糕,说好一定会回去的,又爽约了呢......一直让她惦记着我这样的人,真是抱歉了。
明明是特地不愿意想起这些事的。
但等到四周寂寥、身体无所适从时,在只有一片火声的世界里,难免就会有这些奇怪的东西从脑海里不断冒出来。
我支起脑袋,窒息的感觉遍布全身,视界也愈发的模糊。
在旧校区里发现我的尸体,她会怎么想呢......
手机没有信号,要不要在场留下些什么讯息比较好......跟你没关系,你不要自责之类的......啊,不行,最后肯定都会被烧得精光的。
这样想的话,要了无牵挂地死掉还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人一生为之努力的目标,肯定都是为了实现这个吧。我这样平凡的人,没能做到也不奇怪。
火灾估计已经被外面的人察觉到了,从下面隐约能听到人们的惊呼声。不过起火点是在没人会路经的废楼,一般也不会有人想到里边还有学生。
另一侧的楼梯口也终于闪起了火光,那些堆积在楼道口的桌椅开始飘起金色的火苗,大概不久火焰就会从两边蔓延至整个三楼。
没力气再往上跑了,就这样吧,静悄悄的就好——
我放任意识进入了最没有防备、最放松的阶段。
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了。
天使从静湖的彼岸悠悠地划来了一艘堆满鲜花的木舟,她长着一对干净的白色翅膀,笑容亲切、声音婉转地对我说,对面是片很温柔的世界,安安静静的,没有烦恼也不必忧愁。天使脚下的船板上摆满了游戏机和光碟还有杂志,听她说都是送给我的礼物,到了那里什么东西都可以自由挑选。
太有诱惑力了,激动得让我想要立刻跳下湖游过去。
我一步一步地向那搜木舟靠近,身着白色长裙的金发天使朝我张开欢迎的双臂,要不是离靠岸还有一段距离,我感觉她已经想要扑着飞过来抱住我了——
真好呢,我还没被女孩子抱过......
在距离拉短的过程中,我看到平静的湖面泛起了一圈圈的波纹。
是下雨了吗......
我并没有多在意,满心只在意着天使的笑容。
在我移开的目光的时候,一股股的气泡更加快速地从湖底升了起来,在水面上笼罩起了一阵朦胧的白烟,仿佛是整片巨湖都在沸腾。
这下没法不去在意了。天使的面容霎那间失色,她装饰用的白色翅膀害怕地颤抖着,一声骇人的巨响随着水浪从湖底炸出。
我看到那些旋起的波纹逐渐聚成漩涡,一只青色的河怪从那团漩涡里钻了出来,带出一阵好似海啸的巨潮,墨绿色的湖水朝着天空激涌,随即化为水珠激烈地落下。
河怪深吸了一口气,巨尾拍打湖面,息动山河,一嘴就把那艘小舟连同天使吞了进去。
——然后,吃掉了。
吃.....掉了?
我恍惚地站在岸边,身上被溅落的湖水打得湿透,鼻尖飘过水生动物身上的腥味,天使的羽毛散落湖面。
我看见河怪的首端似乎站着个人,她的黑色长发在浪花中飞舞,眼神与我对视,目光炽热得像夜中燃烧的篝火。
梦境像玻璃一样地支离破碎,我从中惊醒。
——那声巨响是真的,在我睁开眼睛的刹那,还能听见尚未散去的余音。
紧接着,我看见了在空中飞舞的课桌椅。
果然已经死了吧......桌子在飞什么的。
喂......不对。
我定了定神,发现这不是什么幻觉,桌子真的飘在空中。
在另一侧的楼道口引发了一阵可怕的轰力,但那并不是什么神乎奇迹的力量,只是定格的画面太过暴力而唯美,让人久久地不能移开视线罢了。
是火焰的热浪吗......
心里的猜测在下一秒就被推翻了。从两张矮凳的缝隙中,我看到了一只160度高高仰起的白皙长腿,青黑色校服裙摆因为反力向外飞扬,依稀可见下面青白相间的风景。
“什......什么鬼啊?”
她“喝”地一击完,立刻俯身从地板上滚了进来,身后带出一团赤色的火焰,像是一个刚从恶兽口中逃开的灵巧女猎人。
那些桌子一件件地从她身边砸落,却偏偏一次都没有砸中她,摔落的响声像是为她庆祝添彩的礼炮。如果不是情况特殊,我可能会情不自禁地喊出句“好帅啊!”
我愣愣地看着那个女生,周围熊熊燃烧的火焰、崩落的木梁和飘散的浓烟仿佛都时间静止般地停滞了。
这副场景既梦幻又真实,她解开了缠在身上的湿漉漉的校服外套,眼睛快速地扫了一遍周围,马上就发现了我的位置。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听见自己吸入太多烟雾的声音既沙哑又低沉。
在发现我之后,秋穗儿原本焦急的样子终于缓了下来,她前额的刘海被汗水打湿了,胸前隐约透明的白色衬衫随着不稳定的呼吸吐纳一起一伏。
少女快步地朝我走近,火星飞扬中,她凌乱的长发在火光的照射下泛起金色的光芒,像是闪耀的流苏在空中勾勒唯美的画作。
她......是来找我的吗?
可能是浓烟熏染所致,少女的眼睛里泛着莹莹的水光,但那双眉眼依然如我记忆中的那般清秀,深黑的色彩中闪动着坚定而笔直的神韵。
她走到了我的身前,手臂朝我温柔地扬起,像是要把我牢牢抱紧般的姿势......
虽然平时很介意身体解除,但此情此景下,我也难以自抑地想要迎上她的拥抱,心里有好多话想要说出口......
“我......”
“噗——!好痛——!”
她扬起的手掌狠狠拍在我的头上,接着面色冷彻地对我喊道:
“起开!”
“啊?”
虽然一头雾水,但我还是按她说的捂着头移开了身体。
秋穗儿随后就跑进了我身后的广播室。她把那台广播设备的插线接好,接着熟练地点了几个颜色各异的按钮,屏幕中央立刻出现了ON/OFF的红色排字。
“还好,真的还能用......”
“你要干嘛?”
被她打了一下后,我的意识也清醒了很多,但目前的状态有些超乎我的理解之外。
她没有理会我的话,而是将身前的麦克风拉到嘴边。
“能行的......呼......”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救命啊!!!东楼里还有学生!!!让火警快来救——人——啊——!!!”
差点被她突然的喊声吓翻,我勉强通过门柱扶住身子,接着通过重新启动的广播设备,整个旧校区里都传出了少女铿锵有力的声音。因为老设备在不同的广播那儿有延迟时差,一时间“救人啊~~~~”的声音缭绕悬顶,余音袅袅。
“喂,你也快来喊啊!愣着干嘛?”
她好像终于想起了我也在这,回头朝我狠狠地瞪了一眼。
我“哦”地应着凑了上去,然而话筒拿到嘴边,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那个......快来救人?”
“你能不能稍微喊得急迫点?火都烧到这儿了誒!”
“好......我尽量——”
我按着丹田地想要酝酿情绪,然而还没等我准备完,秋穗儿就嘀咕着“不好,来不及了”地拉起我的手往外跑。
楼道两侧都已经被火焰包围,我们出门的时候用衣服掩着口鼻,俯身在火焰较小的路径里穿行。再回头望去的时候,那间广播室也已经被火海吞噬了。如果多犹豫一会儿的话,恐怕连我们两个也会没法出来吧。
她不像我还有闲情看身后的状况,少女的脚步坚定地踩在黑色阶梯上,鞋底碰撞大理石板发出“哒哒”的声响。四周火星闪动,浓烟缭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