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回到学校的时候,雨势已经比之前缓和了许多,淅沥的小雨飘在四周湿润的空气里。尽管有打着伞,但是暴雨还是打湿了我大半的身体。

衣袖和裤脚都因为浸水而变得沉沉的,我拧干校服的衣角,将袖子挽了起来。被雨水蒸发带走的体温让我没忍住地打了个喷嚏。

在我晃神的刹那,一片樱红色的碎片轻飘飘地落在了脚跟前。

我受它指引地往身前不远处的地面看去,发现在那里已经落满了樱花的尸体。

十月樱的花瓣像红色的浮萍一样漂在积水的表面,仿佛在竭力地证明着刚才的那场肆虐是真实存在过的。

往日里的话,绕过这颗樱树往左走就是璃清中学的主校区了。不夸张地说,倘若是既没经验又不仔细的学生,恐怕连樱花树的右边有条小道也难以发现。

我掀开小径路口的乱枝,倾着身体钻进了那条雨花石的小径里。

这是我第二次来旧校区,这片校区在高二届入学之前就已经废止了,去年还开始了拆除作业,我也只有在那次被强制参与的动工仪式时来过一次。后来那项拆除工作只进行到一半就因为什么原因叫停了,一直到现在还被搁置着。

从小径出来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和我想象当中所差不多的画面。

堆满废土的中庭,右边是堆满杂草和废稻秆的旧操场,里里外外拉满了各种“禁止擅闯”的警示横幅,边上是被留下的残垣断壁,满目皆是荒芜的气息。

自从那次拆除作业后,这里完整的建筑已经寥寥无几了,其中就包括东一和东二的两栋连排教学楼和旧体育馆。

我望了眼体育馆的方向,从体育馆顶层的窗口里正往外透着黄色的灯光,看起来是夏宛音说的那支演奏团还在里面练习。

顺着一条单独辟开的小路从中庭绕到东一楼,下过雨后,那里原本长年散着的泥沙就变得更湿滑了,有些路段还布满了尖锐的碎石子,我走得并不顺利。

东楼的正门是常年封闭的,等绕过门前的走道后,如我所料的侧面铁门并没有上锁。我拉过铁门的门镶,与门面上锈迹斑驳的外表不同,门镶的触感显得很光滑,像是有人特意清理过一样。

在我即将打算拉开这扇门的刹那,脑海中忽然地闪过一瞬不安的预感。

仿佛当右手拉开这扇铁门后,在对面迎接我的就是某种相当不详的东西。它的样子笼罩着一层阴沉而诡异的雾,光是远远地伫立对视就会令人感到心悸。

是目睹了刚才旧校区里的荒芜吗?还是因为门的另一侧里透来的压抑氛围,亦或是两者皆有影响......

握着门镶的手掌又加重了几分力道。

我安抚着自己说只要确认了她还在不在这里就好,在那之后就可以马上离开,完全没有久留的必要。

下定了决心后,我一口气地拉开了面前的铁门。

34

里面的景象倒是没有预想中的多么特别,不如说普通得令我感到有些诧异。

一条和主校区一样直通到底的普通走廊,在两端的地方各有一段通往上层的阶梯。除了一层中央的大厅外,其他的房间全是左右对称的班级教室。

虽然隔开室外的窗上布满了斑驳的灰土,但仍有依稀的光线可以从外面透进来,使里面的环境不至于太阴暗。

废旧是我见到这里后的第一感觉,除了随处可见的折断的桌椅外,虫类的尸体,倾倒的垃圾桶,还有堆积了不知道多少层的灰泥构成了这些的主要基调。

这样的地方,广播器材居然还能用吗......

我感到有点怀疑。

或许是久未通风的缘故,室内的空气比之外面刚下过雨的阴天还要沉重。

我往前走了几步,从白漆脱落的灰墙上找到了日光灯的按钮。光是用手指轻轻碰触就可以感受得到灰尘的厚度,我有些抗拒地在按下后就立即收回了手。

头顶的日光灯管中钻过几道跳动的火蛇。“嗞,嗞嗞——”的电流后,昏黄色的光线从半侧灯管里透了出来。那些光束忽闪忽灭,脆弱得好像随时会消失的萤火。

将就一下吧,在这种环境也不好强求太多了吧......

这里的构造和主校区基本相同。假如新校区建设时完全照搬了这里的设计,那么广播室也应该是在相同的三楼拐角才对。

这侧的楼梯被废弃桌椅堵住了,期待着自己猜测是正确的,我沿着过道,打算从另一侧的楼梯口上去。

途经过其他教室的时候,从部分半掩着的房间里可以看见内部的摆设。被虫类蛀食过的木椅,挂在椅脚上的书包和作业册,还有旁边施工时震落的石灰。

也有一些房间被锁死了,我试着推了一下无法打开,窗面从内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里面什么也没法看清。

从还挂着的门牌可以看出这层是三年级的教室,等到剩下的工程完成后,这些教室也会像外面的事物一样一并化为废墟吧。

承载着许多人的光阴,见证过那么多人的成长,这样的一片地方最终也会在挖掘机器的钢锤下变得粉碎。在那之前,它们中的一部分还被人大意地锁上了,连最后被人注意到、被记住的可能都没有——

没有太多时间感概时光的变迁,脚步加快后,我很快就来到了另一边的楼梯口。

这里的两支灯管都碎掉了,从另一侧传来的灯光在逐渐变弱,寂静的黑暗中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出发前没考虑到这些,早知道就去便利店买个手电筒带来了。

虽然是平日里最熟悉的学校和教室,但此刻却除了一样的陈设外,其他一切都空旷得令人感到心颤。

后背不知不觉爬满了虚汗,我咽了口口水,为了给自己壮胆地出声喊道:

“喂——有人在吗?”

什么回应也没有。

我加大音量地又喊了几次秋穗儿的名字。但结果还是一样,声音像投入深海的石子,顷刻就被吞没了。

是她已经离开了吗?还是因为人在广播室里所以没听到......

就在我打算再次起步时,黑暗中忽然传来了一声响动。

那阵声音很轻,像是什么东西摔落在地上发出的。漆黑的环境同时也影响了听感,我一下子也没法分辨出它的方位。

“有谁在吗?”

停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四遭依旧像之前一样寂静无声,连我也开始怀疑刚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鼠类的窜动,饰物的跌落,或者根本不是这栋建筑里的声音,这些都有可能。

令人不安的东西越来越多了,离三楼口只有几步阶梯的距离,暂时先将这些抛之脑后,我几步一跃地向楼梯上边跑去。

视线刚绕过拐角的时候,心情立刻就舒坦了下来。

虽然门牌已经锈得不成样子,一侧的固定还半脱落地挂在空中,但上面依稀可见的“播”字还是印证了我猜测。

这里果然是和新校区的布局一样,不过......

我看了眼更远处的教室牌号,上面的数字显示这里是三年级的教室,但是按照主校区两层一个年级的布局的话,这里本应该是二年级的教室才对。

也许是恰好在这种地方的设计不同吧。

我把指背扣在门上,正欲抬手敲门。但手上的动作刚举起到一半就停住了——

我凝视着自己停在空中的手臂,只要简单敲下去就好的想法自然地过滤在脑中,但动作却怎么也进行不下去。

——很多事情即使在脑海中经过了无数次演练,但等到真正要做的时候,马上却又变成了完全不一样的心境。

万一,她要是真的在里面怎么办......

我不禁想象起开门以后看见少女的摸样。她见到我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惊讶,愤怒,还是疑惑......

总之,不可能是高兴吧?

到时候不仅要告诉她演奏团的事情,还要把我内心真正的想法转述给她,告诉她自己觉得陈榆章应该不是真心喜欢她的,所以你不可以向他那么轻率地表白。

这种话,我真的有办法好好说出口吗......

顾虑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了。等我意识到时,指骨已经顺着门的表面,像一只折断翅膀的坠鸟一样无声地滑下了。

木门上还留着树心的年轮,一圈一圈的,像要把人吸入其中的时间漩涡。

我在不过十七岁的人生中放弃过许多事。

童年的时候放弃说出自己的想法,被欺凌的时候放弃去辩解,那个女生离开的时候放弃去挽留——直到现在,我仍然在放弃着接纳别人,放弃与重逢的人修复关系的机会,连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羁绊,也胆小得不敢去抓住。

【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也会受伤。】

我突然想起以前书中读过的一句话。

我就是那个作家所写的胆小鬼吧。清楚着自己的渺小,知道着自己的无能为力,以这些为借口、为墙、为盾,将人生变成了轻而易举的事情——

只要放弃和拒绝就好。

曾经想去做的尝试都化为了覆灭的泡影,连呐喊求助也不曾被谁听见过;明明没有做错事,却会被人误解和中伤;明明不是自己想要的才能,却会牵连自己去做那么多不愿意做的事......

这样的我,就算选择放弃也理所当然的可以被体谅吧?

冥冥中的黑暗里降下一束灯光,我看见穿着黑色西服、别着红色领结的自己,笑容熟练地渐渐走到舞台的中央。

那个孩子摸样的陈昱晃理着比之现在还要成熟的发型,笑容标准恭敬地朝身下的人鞠了个完美的躬。

台下是面色冷傲的评委和互相交谈的观众。

自我介绍,汇报表演曲目,切换声线,平静地感受着下面人不可思议和惊讶的目光。

他丝毫也没有畏惧和怯场的样子,仿佛一架设定好程序的自动机器。

【我的名字叫陈昱晃,今年10岁,来自璃清南第二小学......】

“不要......”

我听见自己颤抖、还带些害怕的声音。

【我要表演的才艺是声乐歌唱......】

“这算什么啊......”

【下面是我带来的曲目......】

“够了,快停下来......”

仿佛是我的声音真的奏效了般,那个男孩的嘴唇微微张动,却丝毫也听不见他口中念出的话语了。

世界仿佛被人突然按下了静音按钮,所有声音都被黑暗中的怪物顷刻吞噬。

在舞台中央,那束光芒忽得收束。

我看到礼堂里金碧辉煌的场景慢慢扭曲,那些称奇乐道的观众、神色触动的评委,突然间像一齐失去了灵魂般,如同一张张被抽去颜色的学生素描。

舞台中央的男孩发出了尖锐的笑声,他像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小恶魔一样,疯狂而绝望地呼喊着。

随着笑声的扩散,世界产生了剧烈的摇晃。

然而即使如此,那些端坐着的人们却还是不以为然,他们还是像画中的人物般继续着自己被规划好的事情。

——惊叹,评论,鼓掌。

那个男孩悠悠地抬起视线,他看着本该只有苍白墙画的天花板,却像注视着哪个许久不见的友人。

【呐,你现在过的怎么样?】

他在......跟我说话吗?

四目相对的位置,我的猜测应该没错,他能看得见我。

【有比我过得开心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

年幼的自己听见回答,露出了困扰的表情。

“我已经感受不到许多感情了。值得为之喜悦的,值得为之悲伤的,我不擅长理解这些事情......”

【是吗......】

随着我们的交流,世界的崩塌也愈来愈快。

礼堂的四周像塌方的积木般迅速解体,顷刻便就已经沦陷了大半。那些坐在红木沙发上的名流淑女们一个接一个地坠入到礼堂塌方后的黑色落穴中,谁也没有发出来求救的呼喊。

【陈昱晃......】

被自己叫出自己的名字是一种很奇怪的体验,我看着比我年小了好几岁的自己,心里却不知为何地感到紧张。

【看来你忘记了很多事呢。】

“我记性本来就不好......”

【也是呢,明明是很重要的事情,却轻易地就忘掉了......】

对方是个小孩子,却被他用教育者一般的口吻说教。

“那你能帮我想起来吗?”

我用嘲讽似的语气回击着,却被他轻轻一笑地无视了。这样看来,好像在闹着小孩子脾气人是我,他反而像是更成熟一边的人。

【我现在过得很痛苦呢,像弄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却怎么也找不回来。】

“是吗。”

【你现在有帮我找回来吗?】

“没有。而且我怎么知道你丢了什么东西?橡皮玩具吗,一盒游戏光盘,还是写给哪个小学女生的情书?”

他对我不友好的口气并不计较,眼神里却透露着一种较之刚才更加温柔的情绪。我的心情更加不好了。

【原来,你和我是不一样的啊。】

“这不是当然的吗。”

我可比你长了那么多岁,理应成熟多了。

【陈昱晃。】

又被小孩子直呼名字了,不过他要是叫我“哥哥”什么的好像也挺尴尬。

【你要变得幸福啊......不然,现在的这些痛苦就都毫无意义了。】

“幸......福?”

这可真不像一个小孩说话的口吻。

“你在说些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啊......誒!等等,你要去哪里?”

礼堂的塌方蔓延到了舞台中心的位置,在崩落即将靠近他脚下时,他的身影忽然像水汽蒸发似地迅速变淡,接着便化为了一缕白色的烟雾。

原本也就是幻想中的场景,会发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也不意外。

但是在最后的时刻,那个陈昱晃还在对我展露着微妙的笑容。

我对他说的话半知半解。

说起来,我怎么不记得自己以前是个这么会故弄玄虚的小孩啊......

在我慢慢回味着这些事的时候,却不巧地必须要先认清一个事实。

自己在坠落。

之前一直以为自己是这场梦境的主角,虽然身体莫名其妙地飘在空中很奇怪,但这件事比起有两个自己已经算是稍好理解的了。

现在突然把这一切都解除了,就算明知道这不是现实,但坠向这片漆黑深渊时的真实感还是令我难以自控地叫了起来。

头部受到了剧烈的痛感,前额的位置也像涂满了辣椒油似地灼热。

好像是不幸头部先着地了。

恢复意识后,我发现自己正前扑着倒在地上,面前是打开了的广播教室和被撞开的木门。

刚刚好像自己不知为何地突然昏过去了,倒下的位置恰好撞开了身前的木门,时间应该并没有过去多久。

我起身观察了下四周,这是一间比主校区的广播室还是狭小得多的单间。

几套陈旧的播音设备被接线四处缠绕,上面画着商标的品牌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全部停产,这东西现在再拿出去的话,估计可以写成一篇“历史眼泪”的专栏稿了吧。

往前走了几步,前面只容纳得下两个人的小空间里放着两张折叠板凳,除此之外,恐怕连多站一个人的余地也没有。话筒还是收束的状态,筒身上布满了灰尘,应该已经很久没人用过了。

她......今天没来吗?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似乎不用面临之前顾虑的问题了,告白被听到的最糟糕的情况也没有发生,今天的一切都仿佛是我自己在杞人忧天了。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但总之,这也算是最理想的情况了吧。

我一直提着的心也放松下来许多。

紧张感让我出了一身的汗,而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身体就变得莫名的燥热。一切都结束了以后,我解开了领口的一颗纽扣,长长地舒了口气。

秋穗儿今天为什么没来......注意到演奏团的人了么,还是因为下雨而和陈榆章另约了时间?

我一边往外走,一边考虑着接下来同样难办的事情。

虽然今天没有实现,但她之后应该也不会放弃这段恋情吧?我要考虑怎么向她解释自己的想法,至少不能在他们的感情还未明朗的时候让她胡来——

想着这些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这里的亮度好像比之前好了许多。

空气中透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既难闻又刺鼻的。刚才一直以为是广播室里久未通风才会这样,结果走到了楼道也没有改变,反而有种更重了些的感觉......

刚才上来的时候,好像也没这种味道吧?

我用手在鼻边扇了扇风。

还有话说回来,这也热得太离谱了吧,我有紧张到出这么多汗的地步吗?

我抹了抹自己额头的汗水,在手臂从眼上抬开的刹那,眼前重新打开的视界里,我看到了一点火光。

“誒......?”

火......光?

在我愣住的几息时间里,火焰像蛇一样窜上了楼梯的扶手,那条蜿蜒的兽类攀在木上,嘴吐焰白色的舌牙,与我炯炯对视。

我当然见过这样的光景,火焰升起在炉中,大火倾燃在影视剧里,但那些记忆中的画面都远没有此刻的感受来的真实和震撼。

热气从张开的蛇首里冒出,即使隔着相当远的距离,我也能感觉到那股会让人难以抵抗的威压。

火焰张舞,星屑飞扬。

与那股热气同时吐出的,还有一股刺鼻的恶臭。

灰色的浓烟也顺着火焰绕来的方向,姗姗来迟地爬到了目的地。

“不是吧......”

【你要变得幸福啊......不然,现在的这些痛苦就都毫无意义了。】

我回忆起那个男孩最后的笑容。

“原来那是插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