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这应该是很久之前的记忆吧。
在懂事以前,我的母亲便早已撒手人寰;
在懂事以后,我就一直跟随父亲漂泊四方。
然而,我们并非无根的野草。
之所以选择这种生活方式,是因为家族的迂腐与狭隘成为了父亲求知路上的“绊脚石”,所以他才下定决心将我们原本所拥有的一切统统抛诸脑后……就连体弱多病的姐姐——他的至亲在他眼中也不过是累赘。
时至今日,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在出走之前,父亲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对我说出下面句话:
“为了知识,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
与教会的神父相比,他的虔诚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是用“伟大”一词来形容,也并无不妥。
而当时的我也深信着为追求真理而奋不顾身的父亲。
无论是将鬼的血液注入身体,或是成为孕育毒虫的鼎炉,还是吞下药性猛烈的丹丸……哪怕每日每夜身处以头抢地都无法自止的痛苦漩涡之中,我都甘之如饴。
相比之下,龙虎山上不见天日的昏暗角落、锈迹斑斑的镣铐、臭气熏天的呕吐排泄物,简直是小菜一碟。
毕竟求知路上,肯定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
世界的真实面貌就是如此残酷——在与她相遇之前,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
“话说,你是谁啊?怎么躲在这种地方哭呢?”
仿若银铃般的稚嫩嗓音,就像是黑暗中燃起的一团篝火般将我的注意力不由分说地吸引到那扇狭窄的窗户上去……我的世界因此焕然一新。
最初,我认定前来搭讪的她毫无疑问是“坏人”。
因为父亲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坏人,他们满嘴仁义道德,背地里却尽干些鸡鸣狗盗之事,对于无事献殷勤的家伙,就更要多加提防。
“不关你事。”
我想,这句冷冰冰的回答足以叫她知难而退。
可是——
“怎么不关我事,我可是听到你哭了哦~”
“我没哭。”
这不过是让刺骨剧痛变得没这么难熬的手段罢了,我从不认为这其中会包含有什么特殊的情感。
“你明明哭了!我明明都已经听到了!这么大个人还哭鼻子,羞羞羞~”
对于我的回击,她却是穷追不舍,用手指在脸上做着意义不明的古怪动作,不把我的敌意当一回事似的傻笑起来,若无其事地开始自我介绍。
“话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姜沐雪~”
当我以为这个古怪的同龄女生终于从嘲笑我哭泣这件事上得到满足后,更出乎我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第二天早上,她再次出现在窗户边上。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亦是如此。
虽然喋喋不休这个问题从未改变,但她每次谈论的话题却又不尽相同——
时而抱怨长辈太过宠溺她的兄长;
时而聊起家里给她做了什么点心;
时而展示同门师兄所传授的武技;
时而讲述山林中遇到的各种轶事;
她的世界是如此的多姿多彩,简直就像是一个百宝箱一样,每次打开都能拿出不同的宝藏与他人分享。
同时,也是我不曾了解的世界。
不知不觉间,恶鬼之血的涌动、百毒之虫的蚕食、虎狼之药的折磨……似乎变得没这么难以忍受,以泪洗面的日子也变得越来越少。
身体里面就像是燃起了点点星星之火,虽不如她的笑容闪亮,却还是能叫我感到心头一暖。
即便是在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日子里,在我认定她会打退堂鼓的情况下——
“外面还在打雷呢,太危险了……”
“没关系,只有坏人才会被雷公劈死,好人是不会有事的。”
也不知道她的自信从何而来,她只管笑呵呵地为我打开宝箱。
也许,正因如此,我才会对她诉说的故事如此着迷吧。
“莴苣慢慢长成了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孩。就在她十二岁那年,女巫把她关进一座高塔。高塔在森林里,既没有楼梯也没有门,只是一扇小小的窗户,每次女巫想进去,她就站在塔下喊道:‘莴苣、莴苣,把你的头发垂下来。’”
“莴苣姑娘长着一头金丝般浓密的长发,一听女巫的叫声,她便松开她的发辫,把顶端绕在一个窗钩上,然后放下二十公尺,让女巫顺着长发爬上去。”
“一两年过去了,一天,王子骑马路过森林,经过高塔时,听到一阵美妙的歌声,不由得停下来静静聆听。唱歌的正是莴苣姑娘,她依靠歌声排解寂寞。王子想爬上高塔见她,便四处寻门,但怎么也没找到,但他回到宫中,但莴苣姑娘的歌声已经深深打动了他,他每天都要骑马去森林听——”
“这个王子真是奇怪。”
“我的故事都还没讲完啊~”
她的脸上虽然写满了“不要插嘴”的不满情绪,却又无法对我插嘴的原因放手不管。
“因为我觉得这个王子很像你啊。”
面对我的发言,她瞪大双眼,好像很不可思议似的,很快又涨红了脸,连忙摆手否认,差点连雨伞都没能拿稳。
“我、我可是女生欸,怎么可能当王子嘛~顶多……能当个公主吧?”
“……莴苣姑娘就不能跟公主在一起吗?”
当时的我想必是因为触景生情才会说出这种有欠考虑的话来吧?
好在我与她仍处于两小无猜的时代,并不了解这句话的真谛。
可回过头想,这其实就跟“酒后吐真言”是一样的道理——当事人浑然不知,却又是肺腑之言。
对我而言,这段记忆刻骨铭心,即便尘封日久,每当回忆起来,她的一笑一颦、一举一动,都如昨日相见般清晰无暇。
至于记忆本身是否能在她脑海中留下一抹浓重的色彩,乃至可以在日后重逢时是相拥而泣,还是不共戴天,我不得而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