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短发女生没再惊慌失措，反而像是假扮圣诞老人却被女儿发现真身的妈妈一样无可奈何地苦笑道：
“虽然不是初次见面了，不过还是要自我介绍一下，我就是之前与姜沐雪同学你通电话的欧若岚，现任库雷什尼克防务有限公司的总裁兼董事长~”
即便是以尽量温和的语气道明身份，但还是没能阻止姜沐雪陷入自闭状态——之前的嚣张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见她一语不发地用棉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哎呀呀，果然会变成这样啊……”
就在欧若岚一边挠着脸蛋一边在想该怎么样才能与床上这位自闭症患者重新建立交流的时候，被窝中又传出了一阵幽怨的哭声：
“我、我还是处女，请务必对我温柔一点……”
“我认为你是不是对我们公司存在什么误解了——以下没奖问题回答环节，姜沐雪同学，请问在你心目中‘库雷什尼克’是一家怎样的公司呢？”
假装把不存在的麦克风交到稍稍探出脑袋的黑发少女，她才勉强止住哭腔。
“不是准备把我卖去中东的奴隶贸易公司……吗？”
“才不是啦！我们可是正儿八经持有牌照开门做生意的私营军警承包商！”
拜欧若岚这一句强而有力的反驳所赐，姜沐雪姑且愿意离开被窝。
“我还以为是变态色狼和黑心商人开设的非法公司呢……”
“喂喂喂……我们虽然还没签订劳动合同，但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债主吧？当着债主的面说这种话真的没问题吗……”
“对不起……但我真的没钱还给你……”
一旦说到这个问题，姜沐雪头上那根好不容易振作起来的呆毛，又像是打了霜的茄子一样耷拉下去。
“放心，我今天可不是为了钱的问题来找你的。”
“什么？”
“倒不如说，你愿意跟我开口说话，我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一半了~在进门之前，我还在想要是你一句话都不说，我该怎么办呢~不过从现在的情况，我觉得自己应该是想太多了~”
能看到欧若岚这个债主这么兴高采烈，自然不是坏事，但她的发言却叫姜沐雪越听越糊涂。
“抱歉，我还是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不大明白我的意思吗……”
一时间，欧若岚又在病房中踱来踱去，一手托腮，嘴里不停嘀咕着什么，像是在考虑什么重要事务似的。
“该怎么说好呢……大概是因为我过去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吧？当时的我可是完全不愿意跟他人交流呢……如果不是因为有你认识的某个笨蛋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话，我可能都没机会站在这里跟你说话呢~”
“我认识的某个笨蛋？”
这句话就说得更加云里雾里了。
见姜沐雪一脸茫然，欧若岚才意识到自己的发言并没有顾及听者的感受，连忙补充道：
“那个笨蛋就是顾天浩啦，顺便一提，他是我的青梅竹马来着——哎呀，果然会露出这种表情吗~”
除了错愕、诧异、震惊这类词以外，姜沐雪是找不到其他字眼来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了。
顾天浩是什么人，恐怕无需更多的介绍……像他这种硬派的怪咖居然会有这种无论穿什么衣服都是大美人的青梅竹马相伴，着实叫人大跌眼镜。
这已经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这是钢板里长出鲜花来了……这家伙该不会是正统后宫轻小说里扮猪吃老虎的男主角吧？
“所以说，我还以为你一定也会变成那个样子，看来我是太武断了……还是说，真不愧是武曲学园的一年级首席？”
“我并没有你想象中这么坚强……”
“也就难怪那个笨蛋从昨晚把你送到医院后就一直守着门外……看你的表情，应该是不知道吧？”
与其说不知道，还不如说姜沐雪根本无法想像顾天浩会是一个这么体贴的人。
“趁此机会，我也得好好跟你说一句‘对不起’才行——听说那个笨蛋在此之前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虽然这事由我这个青梅竹马来解释，好像多少有点拉偏架的意味，但我能保证你与他之间发生的种种矛盾都是误会而已。并不是说他有意为难你，或说跟你作对什么的，他先前之所以对你穷追不舍，这里面有着很复杂的历史原因，我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所以希望你能理解一下我们这边的难处……”
欧若岚的鞠躬致歉又让姜沐雪感到无所适从，她只好连连摆手道：
“不不不，我才应该好好跟顾天浩同学道声谢……如果不是他及时赶到，恐怕我也是凶多吉少……”
“总之，看到你还这么有精神，我也能放心地把东西交到你的手里~”
“这是——”
摊开手掌一看，不过是一个质朴无华的记忆水晶罢了。
“是特洛伊·威廉姆斯同学在很早之前委托公会保管的纪念品，说是要在你顺利完成第一次小队任务后，再交到你手里，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欧若岚仍保持着微笑，却多出了一份苦涩。
“结果在阴差阳错之下，落在我家那个笨蛋的手里，他从小到大都嘴笨得很，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纪念品完璧归赵，在走廊外面纠结了一整天都毫无头绪，只好由我这个青梅竹马来代劳了——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第二个目的。”
“原来如此……”
此刻，姜沐雪只觉得握在手里的记忆水晶显得格外沉重。
“等一下如果想哭的话……或许你会觉得我有点多管闲事，但我都会在这里陪你的——所以说，不要害羞，在大姐姐的胸怀里尽情痛哭就好！大姐姐会当作什么都没看见的！”
就像是为一扫病房中沉重的气氛，欧若岚兴致高昂地宣布道。
然而——
“我不会哭的。”
姜沐雪的回答却是如此的不假思索……想必是做出了很不得了的觉悟吧？
尽管双手仍旧不住地颤抖，但她最终还是选择将魔力注入记忆水晶中。
出现在画面中的，也是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特洛伊学长……”
就连奥莉薇娅、梅丽莎也在。
仅仅是轻轻喊出他们的名字，姜沐雪就知道自己快要食言了。
泪水就不住地在目眶中打转，只得一头栽进被窝之中，好像只要这么做，自己的啜泣、自己的呜咽就不会被欧若岚闻及一样。
很遗憾，即便为避免触景生情而有意回避画面，他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的瞬间，却足以叫人泪如雨下。
“首先，祝贺小雪学妹的处女秀圆满落下帷幕，鼓掌——啪啪啪~啪啪啪~”
“当你看到这段录像的时候，我想你应该已经成为我们团队的一员了吧？因为要是你没接受我的邀请的话，大概也不会有机会拿到这块记忆水晶。”
“至于说到为什么要录制这段视频的原因……是因为我必须跟你说一句‘对不起’！”
“一开始嘛，我们三人个人就是着要不要买点什么东西给你这个新成员当作入团纪念什么的，但考虑了好一段时间，却还是没有定论，这也怪我们这三个前辈对你了解似乎不够多，但另一方面，我看小雪学妹在我们面前也很少提起自己的事。”
“刚刚认识的时候，还能归咎于怕生，又或者说是对学长学姐的尊敬，但明明相处了好一段时间，你的态度却依然没有转变……矛盾的是，根据我的观察，你身边的朋友倒是挺多的，但要说知己，我却一个都没见到——至少，连一个能够托付后背的战友都没有，所以我在想……先声明一点，这只是我的一个假设而已，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在想，你是不是一个经常感到孤独的人呢？”
“哎呀，该怎么说好呢……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我想你应该也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只要我觉得对方需要我的帮助，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接受我的援助，我都会好人做到底，多管闲事也好，自我满足也罢，但我就是这种人。”
“所以，我一直在思考要怎么才能帮到你呢……想来想去，似乎都只能以‘把你拉进我的团队’这种形式来实现我的目的了，希望你不要见怪~”
“虽然有点自吹自擂的意味……作为黄金级的干员，我不敢说自己有多么所向无敌，但应该还算得上是‘值得托付后背的战友’吧？好吧，这句话由我本人说出来多少还是会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没关系，只要能让你不再感到孤独的话，多不好意思的话我都会去说就是了。”
“不过就算有着多么光明正大的理由，以上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却是确凿的事实，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想一直把你蒙在鼓里，毕竟你已经是我们小队的一份子了——对于干员小队而言，坦诚相待才是最重要的，对吧？但愿我的自作主张没让你反感……”
“我对小雪学妹你为何感到孤独一无所知，也无法预知你何时愿意与我们坦诚相对，但只要你有敞开心扉的意思……能不能帮你排忧解难还不说好，但随地随时倾听你的烦恼，我还是有自信能做到的~”
“唠唠叨叨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如果有什么话不中听，希望小雪学妹你不要放在心上，也许希望我们小队能亲自将这个记忆水晶交到你的手上——”
“这里是精钢级干员奥莉薇娅·格林——小雪学妹，既然已经是我们团队的正式成员，是不是应该在周末跟我和梅丽莎去市中心转转，我可是知道很多物美价廉的店哦~”
“这里是精钢级干员梅丽莎·迪克森——正好听说市中心有一家可丽饼貌似不错，所以说——痛痛痛痛！奥莉薇娅听我解释！出轨？不是出轨啦！我只是想请小雪学妹吃东西庆祝一下罢了！我真的没别的意思啊！”
“这里是黄金级干员特洛伊·威廉姆斯——虽然不是初次见面了，不过还是请多多指教~”
但将水晶交到自己手上，却不是他们。
因为他们死了。
一时间，命丧于食尸鬼爪牙之下的梅丽莎、被夜行猎人掳走的奥莉薇娅、为不拖累己方而选择自我了断的特洛伊……他们生命最后一刻的神情，在姜沐雪脑海中如同烙印般挥之不去。
或是恐慌，或是扭曲，或是温和……但无论以哪种态度面对死亡，在她耳边响起的都是同一句话：
“是你害死了我们。”
当初如果能不要这么自作主张的话……
当初如果能不要这么意气用事的话……
当初如果能不要这么一意孤行的话……
然而，世上无后悔药可喝。
而特洛伊他们邀请自己入队的理由……也并非因为自己的实力有多么了不起，更与龙虎山天师府这个背景毫无瓜葛。
仅仅是因为……他们想帮自己罢了。
之前被打断的情感——悲恸、孤独、无助，如今连本带利回地向姜沐雪反扑过去。
“鸣、呜呜呜呜呜……”
回过神来，她就已经如此了。
“呜……呜呜呜呜……呜哇啊啊啊！”
不顾一切，宛如孩童，姜沐雪放声大哭。
明明都已经把头抬得很高很高，眼泪还是止不住；
明明都已经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呜咽还是止不住。
都是骗人的……
这一幕还偏偏要被外人看到，自己真是丢脸丢到地心去了……
然而，在被泪水模糊的视野中，姜沐雪却惊讶地发现欧若岚正将她拥入怀中。
就像她之前的承诺一样，她会陪伴自己到最后。
“不要害羞，在大姐姐的胸怀里尽情痛哭就好！大姐姐会当作什么都没看见的！”
“只是沙子……跑进了眼睛里……”
欧若岚能明白这种感觉。
姜沐雪之所以如此痛苦，并非是因为肉体的伤势有多么难以忍受，而是一种直达灵魂深处的哀戚。
就像是当初自己痛失双亲时一样。
即便如此，她并未自暴自弃，而是选择努力忍受着一切，远比当初的自己要来得坚强。
姜沐雪已经相当努力了，不是么？
所以，欧若岚不会要她再继续努力了。
“真的……只是沙子……跑进了眼睛里……”
这句苍白无力的叫骂也令驻守在门外的少年更加肯定内心的想法。
姜沐雪一定是不想被人看到她痛哭流涕的可怜模样吧，所以才会选择虚张声势，希望籍此能够掩盖住愈发明显的哭腔、止住濡湿长发的泪水。
很遗憾，她失败了。
即便如此，顾天浩也不会去嘲笑她的演技有多么拙劣。
他知道，眼泪是哀愁的结晶。凡是哀愁就有它的故事。
在这个仅属于姜沐雪的故事之中，他不能像是白马王子一样将她拥入怀中，甚至连抚摸脑袋都做不到。
现场有资格这么做的人，只有欧若岚。
因为她还是“干净”的。
因为她还是“纯洁”的。
相比之下，自己不过是一条浑身血污的恶狼而已。
恶狼既然不可能去抚摸人类，也不可能去安慰人类。
手机突然发出震动。想必是委托克丽丝塔展开的调查行动有了什么眉目。
“喂，请问是顾天浩先生吗？您委托我调查的那个警车车牌，我已经找到了，不过——”
“提问，有什么问题吗。”
“根据记录，这辆车已经报废三年了。”
此刻，顾天浩有种不怎么好的预感。
与其说是“富有远见”这样的褒义词，作为青梅竹马的欧若岚更愿意称之为“乌鸦嘴”。
但渐渐逼近的“暴风雨”，并不会因为乌鸦的嚎叫而消失。
他意识到这并非“结束”，而是“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