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三月八日。二一零五时。
奇境岛。第六区。马丁·路易斯大道。废弃地铁站。
手持大剑的蓝发少年对身后突然而至的惨叫充耳不闻,毕竟他早就习惯了姐姐的嗜虐癖。
“这么大费周章,胆小鬼……”
他毫无章法地挥动起手中夸张的大剑,将周围的碍事的东西不论是水泥还是钢筋都切得粉碎……仿佛像是一个发泄不满的孩子一样。
昨天一口气宰了这么多个条子,警备队高层想必是坐不住了。
是让更多的警察来送死,还是向公会求助,抑或是请求教会派出职业吸血鬼猎人,对葛罗利来说,并没多大的区别。
不过为保险起见,在今晚过后,他与葛瑞斯也不得不跟这个地方挥手告别了。然而,如今己方却因为那个什么“达姆拜尔”而被迫龟缩在这种地方,实在有失颜面。
与战战兢兢的孪生姐姐葛瑞斯不同,对这种都市传说,葛罗利一向都是嗤之以鼻。
“长着通红双眼及锯齿状嘴巴的‘吸血鬼杀手’……开什么玩笑,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是真的。”
怎么听都像是吓唬孩子的睡前故事,姐姐葛瑞斯却偏偏对此深信不疑。
在上司编撰的“剧本”中,自己与葛瑞斯所担当的角色是“工房护卫”。
如今姐姐却早早抛下弟弟,在隔壁房间与那个被拐来的可怜人玩起“拷问游戏”。比起一脚踩死虫豸,葛瑞斯似乎更热衷于观察虫豸对各种酷刑的反应。
毕竟在成为离群者之前,她就是元老会用来对付教会的“拷问官”。一旦被生擒的吸血鬼猎人落到她手里,等待他们的必将是生不如死的下场。
所以说,如果非要选择一种死法的话,比起沦为葛瑞斯的玩物,或许一开始就选择乖乖交出性命才是最慈悲的结局。
不过,也拜姐姐葛瑞斯这种嗜好所赐,成为离群者以后,一直四处飘泊的姐弟两人才得以与大名鼎鼎的交响乐团产生交集,找到一个地方落脚。
但事到如今,自己似乎已经没有出场的必要了。
“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之所以暗自抱怨,无非是因为如今通往这个房间的每条隧道中都堆满了食尸鬼,其中还混杂着不少“惊喜”。
无论是用来对付警察,还是干员,这番布置都可以称得上是万无一失。
这无异于要葛罗利坐一整天的冷板凳。放在平时他根本不可能做得到,但在交响乐团中,自作主张却是“大忌”。
对于一名试用期员工来说无论心情有多少焦灼,葛罗利都只能选择遵命行事。
“也罢……”
反正只要能熬过试用期的话,成为交响乐团的成员,应该会得到更多虐杀虫豸的机会吧?
心想如此,徘徊于葛罗利心头的烦躁与忧郁,被喜悦之情取代。就在这时,葛罗利对未来的种种遐想却被突然打断。
咯吱。
房间门轴传来动静。
“啧,又有食尸鬼走错路了吗?”
这种情况也算是见怪不怪了。
在这么一大群食尸鬼面前,就算是最顶级的死灵法师,都不可能做到精确控制每一个个体的行动。
但即便是迷路的食尸鬼,顶多只是在工房大门边上撞来撞去而已。既不懂得开门,更不可能像“她”一样光明正大地站在自己面前。
葛罗利笑了起来,因为苦等已久的猎物,居然自己送上门来,遇到这种好事,岂有不笑之理?
这名拥有凛然美貌及曼妙身材的黑发少女,以冰冷的目光注视着葛罗利。在他的认知中,会光临这个工房只有两种人。
一者是他与姐姐葛瑞斯的顶头上司;另一者……就是敌人。
那么,少女的身份也就昭然若揭了。她身上的制服就是最强而有力的证明。
尽管本人成功杀进工房,衣物却不见半点血污,叫人难以想象她是怎么穿过门外那片尸山血海的……葛罗利不禁产生一种错觉——站在他面前的这名少女,并非人类。然而令他感到矛盾的是,少女散发的气味与寻常人类别无二致。
血族的嗅觉是不会欺骗自己的。葛罗利没有冒然行动,而是选择冷静地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黑发少女并未如他想象中一样摆出什么架势,仅仅是站在原地与其对视,看似破绽百出,但面对已然严阵以待的自己……如果说她是因为逃跑的关系,不小心误入工房,表现应该会更张皇失措一点才对。
如今的她,却没有表现出半点紧张。
仔细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如不是身经百战者不可能做到这一点,更不可能独自一人将隧道中的食尸鬼大军摆平。
这家伙很强。时至今日,能得到葛罗利这一评价的对手只有五人。
毫无疑问,之前四人与这名少女一样,都是同行中出类拔萃的强者。但这四个人的下场,却是无一例外成为葛罗利剑上的污渍。
黑发少女,也不例外。
“……”
对方还是没任何反应,与其说是坐以待毙……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总觉得这个女孩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事到如今,葛罗利只有两条路可走——主动出击,还是暂时撤退。
在下一瞬间,他给出了答案。
自己可是这个星球上食物链顶端的存在,无论经验还是实力,都应该是这个连四分之一世纪都没活过的黄毛小丫所不能比拟的。
葛罗利又笑了起来。并不是像以往蹂躏败军之将时发出的冷笑,而是第一次想到厮杀正从现在开始而扬起嘴角。
手持大剑的蓝发少年将身体稍稍向前倾斜,紧盯无动于衷的黑发少女。
粗略目测,彼此的距离不过十米。对葛罗利而言,要将彼此之间的距离一口气缩短到零,不过是零点一秒的功夫罢了。挥舞大剑,将这名少女化为刀刃上的肉渣所需要的时间,也不过是另外零点一秒。
正常人的反应时间为零点一五到零点四秒,即便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虫豸,也不可能突破这个极限。
“小妹妹,你要死了哦~”
就连这一句充满愉悦的最后通牒,都被少女给甩在后头。
剑刃近在咫尺,本以为在意识到死神逼近的一刹那间,黑发少女多少会有点反应——或是惊愕、或是恐惧、或是木讷。很遗憾的是,直到最后,葛罗利都未能如愿以偿。
黑发少女依旧面无表情,就像是人偶般站在原地,任由剑锋落在她的头上。大剑也的确毫无阻碍切入少女的躯体。
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剑刃明明已将黑发少女的头颅一分为二,却并没出现料想中血肉横飞的光景……即使抛开这点不谈,手感的异常也让葛罗利眉头一皱。
在漫长的岁月中,他已经忘记自己与人类、变形者交手过多少次,但唯有刀刃与肉体接触的感觉是他不会忘记的。
他不曾特意去钻研这方面的知识,但在无数次战斗中,这种奇妙的触感早已与神经、头脑融为一体。
刚才的一击却完全没这种感觉,更像是一剑砍在什么黏糊糊的液体上面。
这家伙……难道不是人类?即使瞬间意识到这一点,葛罗利的行动还是慢了半拍。因为砍进黑发少女体内的大剑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
如果他立马松开剑柄,往后退一步的话,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对从来就没在虐杀虫豸的过程中遇到过麻烦的蓝发少年而言,这种举动简直是奇耻大辱。
可即便卯起劲来,以吸血鬼引以为豪的怪力拉扯剑柄,插在少女身上的大剑却还是越陷越深,甚至将少年的双手一同拽进少女的体内。
随之而来的,是撕心裂肺的剧痛。
“啊啊啊啊啊啊!”
就像是把双手探进满是食人鱼的池塘一样,甚至能清楚感到自己手上的皮肤、肌肉是怎么一点一点被撕扯下来的。
“可恶!你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怪物!”
这番破口大骂过后,葛罗利才蓦然发现黑发少女先前被劈开的脸庞,不知不觉中已恢复原样。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她的嘴角扬起了一抹诡异的冷笑,让人联想起以踩死蝼蚁为乐的小鬼,又像是在说:
“不好意思,你才是猎物。”
“开什么玩笑!”
明明就是一只虫豸而已!为什么挣脱不开!即便是拼尽全力的头槌,都未能给予黑发少女一丝一毫的伤害。
“你这家伙不会痛吗!”
回想起来,刚才剑刃砍进她身体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仿佛是击中水面一样。
如今,葛罗利的处境就像是不小心陷入沼泽中的旅人,越是挣扎,就陷得越快,陷得越深。
可即使什么都不做,黑发少女体内伸出的透明触手,也在马不停蹄地把他往自己身体里面拉。仅仅是被触手稍微碰一下,便冒出阵阵黑烟,一种像是被硫酸腐蚀般的灼热痛感窜过脑髓。
这样一来,葛罗利方才意识到这名黑发少女的真实身份——
“你是温蒂尼吗!”
温蒂尼本应是与吸血鬼风马牛不相及的魔物才对,但作为掌管江河湖泊的妖精,它们体内纯净的流水对身为受诅咒者的血族而言却是货真价实的“剧毒”。
但这里既没江河,也没湖泊,根本就没有产生温蒂尼的条件。
“使魔……”
通过“等价交换”与人类缔结契约的魔兽、妖精一类的幻想种,正如眼前这只温蒂尼。
以人类衣物气味骗过自己的鼻子,以人类外表骗过自己的双眼——当弱不禁风的猎物突然暴露出狰狞的獠牙时,猎人想要悬崖勒马也是为时已晚。
虽然葛罗利不知道这只温蒂尼的主人是谁,但他能肯定这个人对吸血鬼的了解要远比自己之前遇到的所有猎人深入。
奇怪的是……温蒂尼却迟迟没痛下杀手。
难不成是想生擒自己吗?就在葛罗利为此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一阵手机铃声传入他的耳中。
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他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这一定是出于放大敌方绝望感的目的吧——温蒂尼的身体变得逐渐透明起来,似曾相识的遥控炸弹正在其中上下漂浮。
“以牙还牙啊……”
旋即,葛罗利的意识被迎面而来的爆炸与巨响吞没。
……
头脑恢复清醒的时候,映入葛罗利视野中的,是十分熟悉的天花板——被昏暗的灯光、蜘蛛网与霉菌点缀的墙面。
平衡感由于刚才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而崩溃,他只能根据眼前的事物判断自己的位置。自己正躺在冰冷而潮湿的地面之上。
简直是在开玩笑,刚才还在跟敌人纠缠的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像是喝醉似的倒地不起呢?
真是荒谬,心想如此葛罗利打算重新站起,但手脚却动弹不得,甚至就连呼吸都不能随心所欲。
强行用力呼吸,紧随而至的,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大量鲜血争先恐后地从口鼻涌出。
血族的自愈能力远超人类,即便受到伤害,也能迅速恢复才对,可出血量却依旧没有变小的迹象。
如此看来,自己伤势之严重……早已超出自愈能力的极限。
“啊……”
葛罗利勉强抬起头来,转动眼球,确认自己的伤势,他才发觉自己的下半身不翼而飞。
一度被大脑忘却的细节,随之浮出水面——在被拟态成人类少女的温蒂尼捕获后,有人引爆了潜藏在其体内的遥控炸弹。
其造成的后果,便是掺夹着腐蚀性液体的猛烈爆炸瞬间将他的身体炸得四分五裂。
“咕……啊……哦……”
即便察觉到真相是怎么回事,对葛罗利来说,也是于事无补。肠穿肚烂的他只能呆呆看着散落四周的残肢断臂。
如果是他的长辈,说不定还能通过“雾化”来重构自己的身体,然而血脉传承到他这一代,已经失去了这种可能性。
“我……要死了吗?”
自认为“死神”的葛罗利从未设想过死神镰刀有一天会落在自己头上,只得狼狈不堪地哭喊起来:
“我可是不死之身、我怎么可能会死、我不要死啊、我不想死啊……”
仿佛只要这么大哭大闹,步步逼近的死神就会望而却步。然而,这终究是葛罗利一厢情愿的妄念。
“提问,卡洛斯在哪里。”
“死神”自漫天烟尘中现身,不由分说地一脚踩住他的胸膛,将枪口对准他的眉心。
说话语气不带一丝一毫的起伏,与其说是人,更像是一台机器……通红的双眼与锯齿状的嘴巴,尤为醒目。
“原来真的是存在的啊……”
事到如今,葛罗利才蓦然回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实——
即便是虫豸,也有一击就能将人置于死地的狠角色。
达姆拜尔就是这种“猛毒之虫”。
“又是什么都不知道么。”
略显失望的言语响起。
“那就没必要浪费时间了。”
“早知道就多听姐姐的话了……”
火光一闪。
葛罗利的躯体在转瞬之间化为尘土,随着这句百无聊赖的自言自语一同飘散。
他并没责怪从开始就目睹了这一切而又袖手旁观的姐姐。
他们虽是双生子,但也是离群者。
对于离群者来说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
……
由于职业关系,葛瑞斯很清楚人类是一种怎样的生物。如果从个体来看,正如弟弟葛罗利所言,人类与虫豸无异。血族单凭一根小指头就能捏死这些蝼蚁般的卑微生物。
然而时至今日,个体力量占有绝对优势的血族都未能统治人类。
数量与力量传承的劣势是一方面原因,至于说到另一个原因——
没错,单独的人类的确是孱弱不堪,但当他们汇集成群,就足以打倒魔兽,汇集成军,杀死血族当然不在话下。
那么,人类与血族的矛盾究竟在哪里呢?捕食者与被捕食者——这一关系,就注定人类与血族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
只要你是血族,无论你是捕食了一个人类,还是十个人类,都必然招来人类的报复。所以离群者要想活命的话,就不能在同一个猎场呆太久。
正因深谙此道,葛瑞斯才活了下来,比其他离群者活得更长久。
她已经快忘记这是第几次目睹自己的同胞死在人类手上了。因此,就算这次的牺牲者是自己的胞弟葛罗利,她的心境却并未泛起太大的波澜。
因为从成为离群者的第一天起,她就已经将“捕食人类”这一行为视为一种风险与收益相平衡的经济活动而已。
要想捕食人类,就必须承担遭到报复的风险。由始至终只是将人类当作低等动物的葛罗利是不可能明白这个道理的。
所以,他死了,自己还活着。
拜此所赐,从今以后,大可不必再为“今天这个笨蛋又给我惹了什么麻烦”而担惊受怕。不过在最后关头,葛罗利其实还是派上了多少用场的,至少帮自己争取了多少逃跑的时间。
听起来有点不近人情,但世间真理总是如此残酷,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舍弃什么。
按照拿到手的“剧本”,自己与葛罗利本来只要在工房待命便可,却万万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一个达姆拜尔……恐怕布置在隧道各处的食尸鬼大军也早已被杀得片甲不留了吧?
无法得知顶头上司那边发生了什么意外,但面对能冲破城墙的对手,龟缩在城内负隅顽抗毫无意义。
更何况,从一开始,葛瑞斯就没打算将抱着命令溺死。
原本加入交响乐团的目的就是想找一个栖身之所而已,要是因此丢掉性命,这才叫本末倒置。
“我就恕不奉陪了~”
秘密通道中奔跑的蓝发少女冷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