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见面?”
“我能做的都做完了。”
“是来报告?”
“我能做的都做完了。”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找个安静的地方午休。”
李哲以相同的姿势,面朝墙壁,躺在那张自己两天前躺着的那张沙发上。
司马月华坐在她的轮椅上,喝了一口自己刚刚泡好的茶,皱了皱眉,马上起身把整整一壶全倒了,开始洗茶具。
“沈林夕父母生前的工作是什么?”
司马月华看了李哲一眼,又转了回去。
“这是个人隐私。”
司马月华矗立在洗手台前,任由水冲刷掉手上的茶色。
“在你把她的其他隐私都告诉我之后?”
“而你已经意识到这一点如此荒唐之后?”
李哲没有再问。司马月华不是一个荒唐的人,她可以用直白地管制任何想要管制的信息,主动权在她手上。
“你没有猜错,”她拧上了水笼头,不紧不慢地一次次甩干手上的水“沈林夕的能力和他们有关。” “还有伊铃也有关系吧。”
“想知道?”司马月华用毛巾擦干了茶具,把它们一件一件重新摆回茶几上,“那就冲壶茶吧。”
李哲马上就坐了起来,把手里的还亮着屏幕的手机放在茶几上。
如果不是程忻发来了短信,李哲恐怕也不会想到把伊铃与沈林夕联系起来。程忻的确没有来学校,但她也没有按李哲说的那样静静地待在家里——她独自一人寻找着在她记忆中与伊老师有关的一切人和事,去了伊老师常去的书店和咖啡厅,甚至再一次回到教工宿舍去寻找伊铃的痕迹。
当然,什么也找不到,没有人记得伊铃这个名字,原来的房间里也全空了。
程忻发来的短信里的语言明显很沮丧,并且又一次出现了自责的迹象。虽然最后在劝导之下她答应回家休息,并约定了明日中午要在之前谈话的地方再见一面。
可是有什么可谈的呢?程忻已经证明,心理安全委员会把一切都清理地很干净,凭着自己是找不到有用的信息的。那唯一的方法,只有直接问幕后黑手了。
“沈林夕的父母,生前都隶属于一个科研组织,”司马月华撑着下巴,满意地看着李哲摆弄着茶具,“哲学家之子。”
“作为科研组织的名字还蛮新颖的。”
“科研只是这个组织成果的体现形式,这个二十多年前成立的团体还包括语言学家,哲学家,神学家,这些人共同构建了哲子的研究核心理论基础,一个围绕人的三角框架理论——客观世界-生物机体-思维认知。哲子的研究方向,就是这三者两两之间的关系。”
“有任何成果吗?”
司马月华摊开手。
“心理安全委员会现有的一切,都是哲学家之子的遗产以及以其为基础的发展。”
“遗产,所以这个组织已经不存在了?”
“人会死,组织自然也会消失。”
“什么时候?”
“四年前,惨剧发生之后。”
李哲的手震颤了一下,茶水洒了出来。
“哲学家之子当然不可能密不透风,它的存在传到了这个国家还有其他地方最有权力的一群老人的耳中,但那时哲子并没有遭到打击,只是被监视着,同时要求以那些它们科研中的那些副产品,用来换取老人对其核心研究‘慈悲计划’的支持。”
司马月华端起那杯茶,一口喝了下去。
“哲学家之子的本质是受哲学理念指引,带有宗教色彩的科研组织,他们认为现阶段人类必须通过向内挖掘,进化自身,去发现世界的真理——虽然人类的科技已经得到爆炸性的发展,但是人类本身却进化地太过缓慢,脆弱的身体机能本身在限制认知能力的同时,也使其大部分被对生老病死的古老恐惧和野蛮欲望所束缚,人类社会就如同装载着老旧系统的超级计算机。因此,必须反过来利用科技力量帮助人类解放自己的思想,让文明获得本质上的飞跃。‘慈悲计划’就此诞生了:通过向逐步向人类植入能够按照既定规则系统性运转的思维病毒,让他们在认知能力上进行强迫性的进化,引导他们重整思维模式,提升其记忆力,集中注意力的能力,控制情绪和身体机能的能力,还有对抗欲望的能力。”
“强迫性的……进化?”
李哲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错。你已经看到的注意力迷彩,逻辑阻碍技术,记忆操作,以及很多没看到的,都是为了最终目标而进行的研究中开发出的副产品或者将会整合应用的技术。”
“所以说……沈林夕也是副产品之一。”
“不少哲子的成员选择在自己的子女身上进行研究,不仅是为了保密,也是为了接触还处于大脑神经连接发育阶段的婴儿,这在他们看来是超越人的荣誉。当然,很多人也没能活过四年前’慈悲计划’第一次社会性试验失败之后哲子遭到的打击。”
惨剧。
“哲子当时的在几个主要城市的学校里投放了代号为‘谵妄’的思维系统病毒,之所以选择处于青春期的学生群体是因为他们生理和心理上大多处于波动期,提升植入成功率的同时,也更容易获取可观测样本。”
她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你知道进行思维病毒测试的难点在哪里吗?思维本身是无法被观测的,唯一能够观测到的现象只有在思维影响下生理机体的行为和变化。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哲子选择了能够反映人的情绪浮动的心纹波动作为衡量的对象之一,按照设想,植入了‘谵妄’的对象应当能够轻松地将心纹的震荡幅度控制在极低的程度。”
她喝下了那杯茶,又站起身走到自己窗边的木质工作台前翻找着什么。
“植入之后的第一周内,对心纹的观测结果并没有体现出任何明显的改变,哲子的研究员日渐失望,开始怀疑植入是否完全失败。不过在第二周的第三天,意外发生了。”
司马月华找出了一个手持电子平板电脑,开始播放一段视频,画面里,是一间坐满了拥挤学生的教室。李哲仔细一看,突然觉得教室的布局有些出奇地眼熟。
“这是……”
“四年前的三月十三日,下午三点五十六分,柳泉市立中学高二年级四班的教室监控录像。”司马月华说,“就在这栋旧教学楼里。”
视频里,班里的学生正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书或者交谈,镜头左侧,一名老师正在黑板上写着字。
“第一排靠窗边座位上的学生叫萧振,几天之前,他才刚刚结束长达一个月的非正常假期,回到学校里。”
李哲盯着视频里那个戴着眼镜的男生,从视频开始到现在,他一直在静静地注视着面前一本打开的字典,没有抬起过头,也没有与其他人说话,只是偶尔翻过书页。
“他的监护人向学校提供的请假原因,是一位重要的亲属离世,需要回故乡进行家族会面。但是他们隐瞒了真正的原因。”
一股突然的寒意,让李哲忍不住去看着司马月华的眼睛。
“他在请假前两周确诊了抑郁症,并开始接受药物治疗。”
她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
“在那一个月里,除了复诊之外,他被家人带到外面去旅行,也因此错过了被植入‘谵妄’的全部机会。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
萧振一直低着的头突然抬了起来,他合上书,大笑着跨出了敞开的窗口,在画面的边缘滑落,消失。
瞬间爆炸,哭喊,怒吼,尖叫,捂耳,跪地,瘫倒,狂奔,聚拢。
混乱。
视频定格在这里。
李哲再一次望向司马月华的眼睛。
“当场死亡。”
她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
“目击了这次自杀的植入试验体,也就是屏幕上这些学生,心纹出现了强烈的变化,就在这个瞬间里,甚至一度出现状态四的震荡。不过让哲子的研究员真正意外的是,他们的心纹震荡幅度在短期之内降到了极低的水平,按照他们的判断,‘谵妄’的功能被这次冲击成功激活,并且限制了不必要思维和情绪波动。不过,这只是开始而已。”
她把平板电脑放在桌子上,给茶壶里添热水。
“在萧振死亡后的第二周和第四周里,目击者中的另外两个学生也分别在不同的场合突然出现了状态四的心纹震荡,并且很快自杀了。哲子的研究员虽然察觉到了异样,也在老人的支持下对传统媒体进行了信息管制,但是总体上却维持着观察的姿态。直到他们发现……”
司马月华突然停住了,她的眼睛里闪过了什么。
“总而言之,哲学家之子的’谵妄’开启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思维瘟疫。这也是为什么他们立刻遭到了来自老人的全国性打击,共同体军方袭击了研究所,秘密资产被冻结。哲子迅速崩溃了,成员中有的逃走,有的被杀,剩下的则带着技术向老人无条件投降,开始收拾‘谵妄’的烂摊子。”
“老人又是怎么结束思维瘟疫的?”
“你应该想得到的,李哲,要阻止一场大火,最有效的方法是在旁边点燃一团更大的火,把氧气吸尽。”
一场真正的瘟疫。
“神秘流感就是这么来的。”李哲彻底冷静下来了,“强制性的停学命令并不是过度反应,而是为了阻止‘谵妄’的连锁反应。在隔离治疗中出现的死亡实际上也只是掩护。”
“有一部分人确实死于流感,毕竟是以毒攻毒。”
“真是邪恶的方案。” “能有效地稳定局势的邪恶方案。”
她又喝了杯茶。
“虽然最紧迫的思维瘟疫得到了终结,‘谵妄’的传播却不能被根治,这种情况下已经大规模植入的‘谵妄’是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因此,需要一个新的组织长期性地处理哲学家之子的遗留问题,就是心理安全委员会。为了配合心安的监护性工作,也必须构建一个新的教育系统用以掩护资源调配,就是教区制度。”
“所以神秘流感后突然出现针对教育制度的舆论风暴也是经过操纵的,目的是为了隐藏真相的同时推动制度改革。”
李哲突然想起了什么。
“伊老师她,是‘谵妄’的受害者。”
“我们原先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但发现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
“让她彻底消失也是为了保险起见吗?”
“对于死人来说也没有区别了,不是吗?”
司马月华看了看壶里,茶喝完了。
“还有别的问题吗?”
“不,”他摇了摇头,望向了天花板,“我还是睡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