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月亮横亘在天中。

清冷的光从蓝紫色的夜空泻下,穿破氤氲的热雾,照亮钢铁之都————艾克西纳。

这是千千夜中的一夜,沧桑如往。

月辉洒落在建筑表面,微泛的钢铁之色如敛翼的白蝶,那色彩比起银灰色,更倾向于早已从人们记忆中消失的死白。

零落的月光下,高高的充满机械感的尖塔直刺天空,在咔嚓声和隆隆声中像旋转的魔方那样变换着形状。

蒸腾的热气从不断位移、变形的铁之建筑的气孔中喷涌而出,飘散在同为钢铁打造的街道上,稀薄朦胧的雾气化为偏光瘴,将月色扭曲。万千齿轮和机械运转的惊人噪声从城市坚硬的表面之下像气泡一样冒上来。

这就是艾克西纳,由顶尖科技打造成的钢铁都市。人类为了抵御从深渊中来的敌人,而倾尽所有建造了它,也造出了我。

但我认为,比起抵御外敌,毁灭才是这座钢铁要塞的主要目的。

毁灭一切企图入侵、毁掉要塞、或穿越艾克西纳去往后面人类城市的东西————这就是当时的人类给我的命令。

我会尽力的去执行命令,和人类的敌人战斗。

不是我的敌人,是人类的敌人————

人食!

我飞速转着齿轮的脑子里这样想着,扣下了扳机,由数千精密的组件构成的极具破坏力的手枪内爆出一团红色的火球,顺着膛线从比普通枪械大一倍的枪口飞出,打碎一颗类似于狼首的头颅。

漆黑的血液喷洒,失去了头颅的腔子直直倒地。

开过一枪后,那微热从手枪构件缝隙中涌出来,感染了我的仿真皮肤。对于没有痛觉的我来说任何微小的感触都是极其重要的。

随着枪声的消逝,一枚黄金色的弹壳掉落在钢铁的地面上,微微冒着热气,它发出的叮咚就像我体内那些机械零件有条不紊的运转声。

那些东西仍在从街道两边源源不断围上来。

狼样的头颅上亮着一对血色的眼眸,枯槁、长满黑色戎毛的身躯,几乎垂到地面的干瘦手臂,匕首般锋利的巨爪,和人类相比是活脱脱的怪物。

它们被人类称为人食,来自被艾克西纳封印的深渊中,大多数痴呆嗜血,没有智力。

我给打空了的猎怪手枪重新装上子弹,上膛。准备迎接下一波的冲击。

一声污秽的呼嚎响起,它们像听见了冲锋的号角般一齐向我涌来。

我不慌不忙地从风衣下另外抽出一把一摸一样的巨型手枪,向着街道两端平举,然后开火。

火舌快速闪灭,弹壳不断被弹出,转眼间地面上就多了几十枚闪亮的弹壳。

密集的弹雨将人食群的前锋打得七零八落,但仍旧只是杯水车薪,前扑后继瞬间到我眼前。

一低头,躲过一道闪光,几缕银色的头发从我眼前飘落。一个侧闪,回身将枪口塞入人食那张咬来的嘴中,扣动扳机,红色的火球不仅将狼状头颅轰得爆开来,还顺带击杀了后面的扑来另一头人食。

收回枪,微微屈膝一跃,具有金属关节和加强了跳跃力的双腿让我轻松跃上半空,躲过多方面的扑杀。我在空中调整姿势,脑袋向下,伸出双枪,在下落结束之前尽力开枪,射击目标。

几乎没有间隔的射击使得巨大的后坐力传来,如果换成普通人,腕骨必然会瞬间粉碎,但我的金属手腕轻松承受住了这股压力。

短短的一瞬,我就射空了弹匣内剩余的由火素石制造的破坏弹。

弹雨像火流星一样在饿兽群中心一齐炸开,刹那间,哀嚎声伴随着血沫碎肉飞溅。

还能残留下尸体算是一件幸运的事,压缩的火元素甚至能在一瞬或更短的时间内将钢铁烧化,然后爆炸,血肉之躯被卷入其中只能成为碎渣或扬灰。

在死亡射击结束之后,我落在了人食群的后方,果断丢开空枪,右手握住左手手腕,我的左臂瞬间变成了一把三尺长的大剑。

剑身上排列着大小不一的齿轮,镶嵌着赤红色的火素晶石,那火元素的力量会附加在剑刃之上,摧毁一切迎刃之敌。

齿轮飞速转起,火焰的通红随着齿轮的引流而覆盖大剑。

人食们仿佛觉察到了那空气中弥漫的极具破坏力的火元素,从而纷纷后退。

我金属关节的脚一用力,发起一个冲锋,横剑猛斩,最前面的三个人食瞬间被截为两段,化为灰烬。

不需要怜悯,不需要犹豫————这就是我存在的理由。

我的生命就是贯彻命令。

守护和毁灭并存。

守护人类,毁灭他们的敌人,格杀勿论,一个物种为了自身安危而毁灭另一个物种。

大剑如飓风卷过,火浪将最后的一小群人食烧成碎灰。

今夜的战斗结束了……

我提着赤红的大剑,站在缭绕着蒸汽的燠热街道上,脚旁倒满了尸体,不久这些尸体就会被这座钢铁之城吞噬,为那不可思议的蒸汽动能贡献一份涓流之力。

苍白的月夜,这是我经历过的千千夜中的一夜。

重复、杀戮、重复、杀戮、重复、杀戮……

这如死循环般永无尽头的夜。

我不理解人生的意义,人生也是这种不断循环的枯燥方式吗?

我是一个由机械打造的拟人机器,没有心,没有血,不会哭,不会笑,却有着不知能不能称之为思想的思想,然而就算是这思想也是虚伪的,来源不着,它产自我的脑中那些细小、精巧的密集齿轮中,源于涂了润滑油的冷铁和一枚能为我实现永动的太阳石碎片,也许我这思想就是来自那蕴含着神秘的第五元素的石头碎片里吧。

我必然是不能与人相提并论的,是工具和杀器。

————可有个家伙却说我像个人一样。

我不知道怎样才算作是人,听说人类有爱这种东西,爱是什么?

爱就是毁灭啊。

不会错的,爱就是毁灭,正如人类建造这座蒸汽要塞的目的一样,是毁灭。

爱对人类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东西,是无可替代的东西,是让生命变得有意义的东西。而对我来说,有意义的东西就是人类给我的命令,我是为了执行命令而被造出来的机器,命令是我的爱,乃是不可替代的全部。

————人类给我的命令就是毁灭!

如果我像人类,或反之,人类像我,那么他们的人生一定是充满毁灭和杀戮的吧。

我把大剑接回左臂,在金属的变形声中我的左臂又变回了人类手臂的模样。把手臂拆下来当武器这种事我几乎没有任何感觉,就像在拆一个可拆换的零件,简单而随意,把我设计成这样的人类大概也能随意拆卸手臂吧。

右手去按裸露的胸膛,在我的左胸有一个能量装置,类似于人类心脏的功能。

“芯核右边第三颗拉柳钉松动了吗?”

我自语。

毕竟战斗的时间太长了,我的身体也渐渐出现了一些微恙。

“轰!”

一声熟悉的大口径手枪声压过金属低密、静愔的喧嚣音,霍然回荡在艾克西纳偃卧着巨月的夜空中。

我回首,一头企图从后方袭击我的人食轰然倒地。

其实我已经事先发觉了,在我的耳内有可以发射音波的装置,能完成回声定位,虽然没有蝙蝠那么厉害,但也足以耳听八方了。

顺着一丛蒸汽往上看,在洪光朗照的紫幻天空下,有一名穿白礼服的少女背衬圆月,站在高耸的钢铁屋脊上,伸出的手中握着一把瑰丽的银色巨型手枪。

我隔着虚空,都可以望见那从枪口冒出的由元素与空气摩擦产生的一缕硝烟。

“嘿!”

那少女轻轻一跃,白礼服如蝴蝶振翅,将她托举到地面。

那在普通人类眼中足以致命的高度被少女轻易征服了。

“锵锵锵!美丽又自信的人类美少女————小翼登场!”

这个干了多余事的人像完成了一个舞台表演般伸展开双手,面带少女独有的欢快笑容。

“噢,阿七,你刚才打得很精彩嘛!”

名叫翼的少女闭起一只眼,往左一侧脑袋,向我伸出大拇指。

我看看她,拿出右手,也举着大拇指,低头瞧着,不知是什么意思。

是在测量和我的距离吗?

“来啊,阿七!像我一样把手伸出来,竖起大拇指。”

少女继续用充满活力的声音说道。

“这是……什么意思?”

我慢慢用喉部的发音装置问。

很遗憾,我并不像人类一样拥有舌头,所以无法用嘴巴发声。

“这是人类开心时用的动作哦,阿七!”

翼开心嚷道。

“我不懂。”

“阿七当然不懂啦!因为阿七是用好多金属元件造成的机械士兵嘛!”

她一脸理所当然地说。

我的确不懂开心是什么东西,是一种机能?还是和人类的爱是一摸一样的东西?

趁此一提,我序列号是七,是当时制造我的人定的,七便成了我的名字。

我和人类都有名字————在这一点上和人类如出一辙。

可为什么要有名字呢?

机械性地伸出手,竖起大拇指,用人类的专属动作和名为翼的少女敬了个见面礼。同时我将脑袋往右弯了九十度,身体不动,将耳朵贴在肩膀上,翼曾经告诉过我人类表达对某个问题不解时会这么做。但我深感疑惑,因为以人类的骨骼构造是做不出这个动作的。可翼却信誓旦旦向我保证,人类就是用这个动作表达疑惑的,而且她的确是做到了。

“完美!”

翼没有注意到我的疑惑,一拍手,显得很满意。

“翼,你懂得真多。”

我说道。

“当然啦!因为我是人类嘛!”

翼一手插腰,一手伸出一根手指,身体略微前倾,小幅度摇着手指笑着对我说。

又是一个奇怪的动作。

我走进人食的尸堆中,拾回我的巨型手枪。人食虽然是怪物,可和我比起来,还是有血有肉的,因此我的手枪沾了不少黑血。我用身上的黑色风衣擦去脏血,以防手枪零件生锈。

将枪收回风衣下的皮套后,我转向翼————那个奇怪的人类少女。

翼是七天前来到艾克西纳的,说自己是正在旅行的人类,然后便一直未离去。

也许我该毁掉她这个入侵者,但我被设置成不能伤害人类;只要她是人类一天,那我就不能伤害她。

她的确有着人类的外貌,脸庞瘦小,皓齿明目,细手窄脚,皮肤则像梨花一样幽白。并穿一身缀满蕾丝的长袖白色晚礼服,有着翡翠色的瞳孔,金色短发的脑袋上有一个大大的齿轮发饰,细小的脖子挂着一副充满机械感的护目镜。

老实说,我不太懂人类的审美,外貌风格对我这种机械生命体来说并无多大影响,但我想,眼前这个少女在人类中应该是被划分到美人那一栏的吧。据说人类的雄性都喜欢和美人诞下后代,那她一定能让那些雄性人类趋之若鹜的来追求。

一个稀奇古怪的家伙————我对她的印象仅限于此了。

“今晚的人食有些多呢!”

翼边数着地上的尸体边说。

“嗯,比以往多。”

我回道。

今夜从深渊中爬出来的人食数量是以往的十数倍。人食们栖居在艾克西纳之下的大深渊中,它们不能见到日光,所以只能在夜间出行,往日只会有三两只偶尔钻出深渊,误入要塞城内,可今日却一反往常。记得上次人食的大举进攻,还是在百余年前的月食夜。

“不知道机枢那边的情况如何。”

我望着街道一端说道。

机枢是这座蒸汽要塞的中心,是能量来源,和我胸口的作为能量装置的振荡器有着类似的作用,如果被破坏了,真个艾克西纳就会毁灭。不过机枢附近的防御措施比较完善,一般的人食根本无法接近。

“机枢是指那个以冰、火、光、暗四元素之外的第五元素石装置吗?”

翼听后一脸兴奋,翠色眼瞳闪着光。

“嗯,太阳石。”

我无法骗人类,不能说谎,哪怕是机密。

“我还没见过永动元素呢!好想见见。呐,阿七带我去吧!去看看太阳石!”

“我拒绝。”

我冷冰冰回绝。

“唉~为什么?”

“你的级别不够。”

即使在人类中也只有特定的人可以接近太阳石,其他人一概无资格。

“别那么死板嘛!人类可是很会变通的哦!阿七应该多学学人类。”

翼一个劲儿说着。

“死板?”

我无法理解这个词的意思。

“就是蠢!”

翼鼓起脸。

“蠢?”

是智力低下的意思吗?

我挠挠头,这也是翼教给我的人类动作之一。

“唔……算啦算啦。我不看就是啦。”

她以一幅泄气的样子小声嘟囔着。

我稀罕她居然轻易放弃了,在我的短暂记忆中翼是个难缠的家伙。

不过,她的放弃不会让我为难,所以自然是好事。

接着,我们开始沿着蒸汽缭绕的街道,在月光下走。

那些人食的尸体被街道自动吞噬,落入城市表面下的红莲之火中,充沛的火元素会将其化为飞灰。

艾克西纳————月色之城,钢铁之都,它和我一样是一个整体;庞大的机械构建物。那些仿造人类居住的样式不一的建筑,在蒸汽和齿轮的驱动下运动、变形着,以用来迷惑那些深渊来客。

在通畅无阻的街道旁,矗立着一排古老的维多利亚风格的房屋,但建筑的形体却完全不讲究对称性和流畅性,原本的木构架无一例外都用钢铁横梁搭建,砖块的墙面由又厚又硬的铁皮替代,边缘处接着铆钉,没有玻璃的窗子里亮着火橘色的光,大量蒸汽从屋顶的黑铁烟囱喷出,蹿上月空。这样的房子在艾克西纳还有很多,各式各样,囊括人类各个时期的建筑。

除了一些仿古的建筑,曾经还有一艘以元素为动能的钢铁浮舟,在漂浮了不计其数的时光后,被一颗天外的陨石击中,拖着熊熊的火光坠毁在艾克西纳城外那片早已被人类抛弃的干裂大地上。

齿轮有节奏又发脆的啮合声,以及机械元件的回转运动和传递运动所发出的声音日夜不歇,是艾克西纳在漫漫时光中的呻吟。和我身体里的那些细小、环绕不去的机械音一般无二。

人类也能时时刻刻听见自己身体里的声音吗?

“嘿,阿七,你爱我吗?”

一旁的翼突然问道。

我从僵固的思维中挣脱。

爱?爱她?是毁灭她的意思么?

我的确有想过毁了她。

“爱……”

“是吗,太好了!”

不知为何,翼开心地笑了,那笑容像猫儿一样。

“翼,你也懂爱么?”

我问。

“嗯,因为我是人类啊!所有的人类都懂爱,我们互相爱着,爱着所有人,爱是人类的标志,是牺牲。”

听完翼的话,我沉默了。

我的爱和翼所说的爱不一样呢。

“翼,你见过人类吗?”

我这样问。

“当然见过。我就是人类啊!”

翼做了一个她所说的俏皮的动作,这样回答我。

我在热气氤氲的街道上漫步。

漫步、思考、漫步、思考、漫步、思考……循环。

“翼,你曾说过我像人类……我真的像人类吗?”

良久后,我向背着双手跳着脚步前进的翼问。

“嗯……阿七的外貌的确很像人类十四五岁的少年啦!银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黄色的皮肤都和人类差不多呢!就是胸口那个能量装置有些碍眼,如果拿掉从外貌上来说就和人类一模一样了呢!”

翼停下指指我的胸口说。

“……如果拿掉这个振荡器,我就无法活动了。”

我摸着我胸口那个拳头大小,接满从我体内延伸出来的线路的装置。

“所以只是像而已啦!”

翼接着向前走,走两步,又旋踵回来问:

“难道阿七没见过人类?”

“忘了……已经忘了人类的样子了。”

我说。离我造出来已经太久了,制造我的人为了避免多余的记忆对我的机械大脑造成不必要的负担,从而削减了我的图像记忆功能。究竟我诞生了有多久,我也不清楚,只依稀记得从前在艾克西纳最高的塔尖上眺望钢铁壁垒外的大地,那莽莽的沙尘中有一条奔腾的大河,我夜夜眺望,直到那条河流断流,被黄沙吞噬,大概也就这么久吧。

至于对人类世界的记忆只剩下一些断片,记得在制造我的那个宽广房间里,有一面透明的圆弧形玻璃墙,我可以看到外边,每当黄昏日落之时,巨大山脉的阴影就会踽踽跨过蔚蓝的大海,熄灭海上粼粼的波光,天上密集的钢铁浮舟群和岸边矗立的摩天高楼在水天辉映的波影里微微颤抖。那是个雄奇的世界。而对于人我只能想起一个直立行走的模糊影子。

也几乎没人类来过艾克西纳。

“难道阿七就没有回去过吗?”

翼好奇地问。

听了她的提问,我芯核内的一个小齿轮一震。

我不能说谎。

“嗯,回去过……”

我用机械音回答。

按照规定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我就必须回人类身边进行修检。

我不希望她继续问下去了,可我又不能像人类那样撒谎。

“咦,那为什么阿七还会忘记……”

翼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一声巨响打断。

整个艾克西纳剧烈摇晃起来,蒸汽如间歇泉般冲上天空,发出刺耳的尖啸,金属的摩擦声一时间响彻晴朗的夜空。

“发生什么了?”

翼望着满是蒸汽的天空地问。

“机枢……受到攻击了。”

我望着远处一座如利剑般突起的圆塔说道。

机枢受到了攻击,艾克西纳启动了防卫,如果机枢被毁,那么艾克西纳就会毁灭,然后那些深渊中的怪物就会冲入后方的人类城市尽情掳掠。

保护这座钢铁之都和杀灭入侵者是人类给我的命令,是我的生命和爱。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允许它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