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青年所说的那样,他看东西的确很快。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那些文件就已经被分成了三类,并贴上了不同颜色标签。
“这部分是没问题的,按计划直接执行就好,这部分是稍微需要一点儿调整的,需要注意的部分我都在旁边标注过了。”安凉因一边把两叠厚一点的纸张交给自己的部下一边这样说,用了终于有点像是个在工作的人的样子的语气,然后他把好像是被遗留在桌上的一张纸单独拿了起来,随便的折了几次,递了过去:“至于这个,一会儿扔到碎纸机里——你们那里的还能用吧?我这边的一时半会儿找起来可能会有些困难,反正就是这样,然后你们顺便再把事彻底忘了。”
汪成礼接过两叠文件,又拿过那张纸,不经意的看了一眼后,脸色突然变了。
“局长、”他再一次把那张纸按到青年眼前,语气相当焦急:“这个是——”
“我说过很多次了,”他话还没有说完,安凉因便开口打断了他,这次口吻很严厉,应该说终于有点像是个领导的样子了:“如果对某项工作的安排——尤其是涉及到执行的部分有什么异议的话,不要当场直接反驳,而是要把你的意见做成新的报告再一次交上来等待指示。”
男人止住了话语,看了看眼前这位比他要年轻不少的上司,突然冷笑起来。
“您该不会是真的觉得、就因为我在这时直接提出了反驳,接下来就会有什么不知名的力量突然冒出来,并会导致您刚刚那个您自己觉得是毫无问题但实际上却根本没什么用的处理方式失败,对吧?”
虽然态度仍然非常恭敬,但此时他的语气里写满了嘲讽和鄙夷。
“我反而对事到如今你竟然对此仍有怀疑这点比较惊讶,”对于部下的冷嘲热讽,安凉因毫不动摇,他抬头看了眼说话的人,眼神相当锐利:“如果你觉得这种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可以试着从现在开始就把你女朋友的照片放在钱包里每次工作前看上几眼时不时再展示给同事看并把婚礼时间定在某次任务结束后,我会记得在今后的任务里把你安排在那种死了也没多大关系的位置上的。”
“……我、没、有、女、朋、友。”
虽然自己上司刚刚的话里透露出了什么非常不妙的信息,这个对话实际上也非常严肃,但显然此时汪成礼已经对那些都无暇顾及,他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表情显得更难看了。
“……啊?那上次那个女孩呢?就是在上面工作的那个?你们不是在交往吗?”他的上司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料到对方会从这个角度切入,更没有料到对方所传达出的这个事实,青年非常吃惊的开口问道:“而且她上次来给你送饭时不是还说你们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吗?”
“……我们早就分手了,因为你——”说到这里汪成礼十分艰难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尽力压抑住接下来可能会想要在这个句子里出现的某些不适合出现在这个场合的词语,“虽然我不知道您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但是显然她来这边的那次您非常成功地在短短时间内使她相信了按照我的设定我应该是那种会在危险任务里因过分自信和固执而坚持做下违规操作并会导致自己在开场后三十分钟内死亡甚至很有可能把这种影响扩散到全家的角色以及我最近还刚好要参与几个符合以上人设的危险任务甚至约定好的婚期更加速了这种结局的到来。显然,她不但不希望自己刚结婚不久就成为寡妇、也不希望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因此受到什么牵连。”
“……呃、是啊、的确是这么回事嘛,你看,像你这种明明在这里工作但却不把员工指导手册上的话当回事的人不就是很容易会做出那些事情嘛,所以我觉得她自然得有点心理准备、反正刚好又是自己人,解释起来也要容易得多嘛——呃、难道你想说那是我的错吗?”
青年看起来是发自内心的震惊,他摆着一张无辜的脸做出了一种同时传达出“我对你的遭遇深表遗憾,真的”和“嗨呀反正我是肯定不会反省的啦”的表情,真的非常神奇。
汪成礼深深吸了几口气,斜角四十五度的盯着天花板,努力地在脸上保持住僵硬的笑容。
“这怎么可能是您的错呢,显而易见,这当然是我的错,当然是由于我遇人不淑、竟然没能找到一个愿意拖着全家跟我殉情的女朋友啊、所以我现在已经决定了,像我这种在人际交往方面有严重问题的人一定不适合这个组织、所以,等到这次任务结束后我就辞唔噗——”
男人咬牙切齿地用那些适合与上司交谈使用的词汇尽力表达出自己的真实心情,然而还没等他把这一整句说完,一个盒子突然飞出来精准地砸到了他的脸上,在碰到他脸的时候盒子的盖子自然分开,里面的图钉稀稀落落的洒了出来,一小部分掉在他衣服上,另一部分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虽然你可能不会信,我刚刚可是救了你的命呢。”
把这盒图钉丢到他脸上的人非常恳切的说,此刻他正在坐在椅子上,努力给自己营造出周身散发出好像救世的英雄一样圣洁的光辉的气氛。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青年再一次开口感叹起来,潜台词大概是“我真是太伟大了”。
“唉,现在想想,我那时应该也是救了你的命啊。”
“……那么、属下、真是、深感、荣幸、啊!”
他的部下看上去可能真的非常感动,以至于开始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抖,见状,这名为了部下煞费苦心的领导露出了非常欣慰的表情:“不用客气,应该的,你们都是我重要的部下嘛,哦对了,一会儿你走之前别忘了帮我把图钉收拾好。”
汪成礼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将刚刚的事情从脑中驱除出去,他开始想着工作,想着这个岌岌可危的世界,想着处于不安定状态的人类,想着大熊猫和白鳍豚,终于靠着这样沉重的责任感和远大的理想,他平复了情绪,并回到了最初的话题。
“回到正题,局长,关于这个,我真的希望您能再考虑一下。”说着他拿起了那张已经被决定了接下来要丢进碎纸机的命运的纸:“虽然不清楚您为何要做出那种判断,但这件事绝对不容小觑,根据我们科的常规监测,这个事件——详细原因不明,但却有0.043%的可能性将引起世界级的灾难。”
没等对方开口,他继续说了下去:“我明白这只是个小概率事件,但是考虑到这个后果的严重性,我认为不管多小的概率都应该引起重视,并对这个事件进行特别关注。”
安凉因坐在自己的位置托着腮看着他,眼神却似乎在看天花板上的什么东西,自己的部下说完后,他保持了那个状态几秒,然后从男人的手中把那张纸拿了回去:“我会考虑的、你可以回去了。”
汪成礼站在那里,准备说出口的话全部被这一句打了回去,一瞬间他有点呆滞,显然在他的想象里这个过程似乎不可能会这么顺利,他接下来可能还需要准备长篇大论来说服眼前的这个人,男人怀疑的看了眼自己的上司,试图找出对方仅仅只是在敷衍他而已的明确证据,不过他失败了。
“事关重大,您最好真的会考虑。”
这样说过后,他就打算离开了,然而拿起桌上的文件刚转过身,上司就叫住了他。
“先等等。”
青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男人愣了一下,回过头,表情有点紧张,在他问起之前,对方说了一个词。
“图钉。”
“啊?”
有那么一会儿汪成礼感到一头雾水,他完全不明白好端端的这种与这个世界生死存亡相关的对话里怎么就能突然蹦出来个这种词呢。
“图钉,”安凉因笑容满面的重复道:“刚刚说过的,麻烦帮我收拾好。”
终于搞明白了相关性的男人站在那里与微笑的青年对视了五秒,然后认命的开始咬牙执行,趴在地上找齐全部的零散的图钉后汪成礼盖上盒子的盖子,这时他看着手上的那个盒子,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以之前同样的方式回敬过去,但考虑到毕竟这是自己辛辛苦苦才收拾好的东西,心里怎么说都有点不舍,因此他很快放弃这个念头,把盒子重重地放在对方的办公桌上,拿着应该拿的文件摔门而去。
“多谢啦。”安凉因盯着被他用力摔上的门说着,然后摇头叹息:“唉,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么冲动呢。”
接着他盯着手上那张自己先前决定应该废弃的纸看了会儿,打开旁边的抽屉,拿起了内线电话的话筒,熟练地按下了一串号码。
“韩科长,麻烦你帮我查点东西。”接通后,青年冷静的提出要求:“有关定期观测记录M-38876文件中涉及到的两个个体,是的,我需要他们的一般人口学资料和以15日19时为中心可获得的全部观测数据。”
十几分钟后,办公室的门再一次被敲响,一名女性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档案袋。
“您要的资料。”说着她把那个档案袋放在桌子上,然后站在一边。
“辛苦了。”
青年拿过袋子,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里面是两份文件,首页分别贴上了被调查对象的照片,看起来,一个是相貌平平的二十岁出头的男性青年,而另一个则是有着惊人美貌的高中生年纪的少女。
安凉因来回打量了一下这两人,然后略略翻了具体的资料,接着开口。
“先说说你觉得这里值得在意的地方。”
“这两个个体很可能与15日出现的由外部不明冲突导致可观测事件混乱现象有着某种关系。”被提问到的部下回答:“调查先前的记录发现那名男性自15日20时36分后的全部行动与之前的集体定期预测产生了严重的偏离,重新预测发现,目前他的可预测值仍然十分不稳定,在几种极端之间变换,至于那名女性则是16日0时26分后至今,全部常规可观测数值都变为了不定状态、这种状态非常的——”女子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合适的词:“异常、就像是那种、以我们目前的观测手段无法正确获取数据的感觉。”
青年点了点头,他沉默了一阵,仿佛是在思考着什么,然后他再次提问:“行为层面的例子呢?”
“行为上的异常表现得并不是特别明显,那名男性原本是名处于求职中的大学毕业生,然而他缺席了近期预定的多次面试,并且停止了投放简历的行为,最近似乎比较频繁光顾图书馆、书店之类的地方;而那名女性、我们所知道的就是她17日后就没再去过学校,至于其他的一切动向都由于她目前的不可观测性而变得不明,不过这两人行为上的异常变化并没有引起其他周围人群的过多关注或质疑,推测是与两人之前的社会关系贫乏有关,而关于他们之前的常规行为的相关信息附在了人口学资料的后面。”
安凉因从文件里找出了对方提到的部分,盯着那几页陷入了思考,许久,他又问:“这两人彼此之间的社会联系呢?”
“通过对过去已经获取到的资料进行分析显示,这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实际已经存在的或是潜在的必然社会联系,可以说是完全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对之前的人口学资料以及其他的行为模式记录等进行分析,至少在15日 可观测事件混乱现象出现前的这两个人之间产生有信息传递的随机交互的可能性小于0.01%,但由于那次 可观测事件混乱现象的出现,现在两人可观测数据都存在一定问题,整体处于预测困难的状态,所以对于这两人在可预期的将来是否还能够产生什么新的联系,我们无法肯定。”女人回答,然后又顿了顿,补充道:“因为我们同样缺乏对可观测事件混乱现象的了解,因此也无法判断那次现象可能造成的影响到底处不处于常规范围内,所以也没法进行模糊预测。”
听着她的话,安凉因若有所思的开口:“唔,那么这个事情就很有意思了啊——”
“是的,根据日常科的最新报告,如果这两个个体发生交互,有极小但仍然存在的概率产生出某种世界范围的灾难。”这样回答着上司好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的言论,女人露出有点疑惑的表情,并且犹豫的提议:“那么,对于这两人,接下来需要提交给特事科进行深入观测并做进一步的准备吗?”
“啊?不需要啊。”对于部下这个可以说是合情合理的提议,安凉因想都没想的便以理所当然的态度否决了,他看了站在那里的人,难得的开始解释:“他们是和‘主线’相关的角色啊,所以轮不到我们去管啦——虽然说就算真想管也管不了就是了。”
“……是说、‘主线’!?”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听到了这句话的女人脸色变了:“也就是说、这个世界范围的灾难——”
“哦,就是那么回事,要是真的变成了那个0.043%,就像是五年前确定过的那样,最坏的结局出现,这个世界就会毁灭吧。”
这样一派轻松的说着貌似严重的后果,青年好像还觉得有趣似的笑了出来。
不过他的部下明显没法向他那样轻松,那名女子略带焦虑的开口:“关于那个‘主线’、我们难道就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吗?”
“这个问题你应该比我清楚吧,五年前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目前的预测结果来看我们可以进行的所有干预都无法改变这个结局。”
安凉因看着她,这样回答,然后身体向后靠,露出了有些怀念的眼神。
“实际上,这个结局其实在更早之前就确定了,那时就说过这种事情几乎是无可避免的,因此才有了这个组织,这里最初的成立就是要试着尽其所能的去推迟那个总会到来最差的结局、并尽量寻找能够避免结局的方法,为此,我们用尽了各种手段,去制造规律,建立规则,努力把未来的一切变得可以控制和掌握,但是到头来,意识到无论如何我们都没法改变那个结局的现在——”说到这里青年语气里隐约带上了些许的嘲讽:“能预测也没有用啊,按照规则的行动也改变不了由规则决定下的结局,结果现在唯一可能起作用的、唯一能去依靠的,就只有‘随机变异’了啊。”
女子低下头,沉默不语,见状安凉因再次露出笑容。
“但是你要乐观啊。”他说着好像是在鼓励的话:“其实我们现在的情况并不是说做什么都没有用了,而是只有什么都不特地去做才能起到作用,这样想,是不是觉得前方充满了希望、全身涌起了勇气,感觉心情要轻松多了?”
青年尽量在自己的脸上做出那种积极向上又充满希望的表情,只不过从他部下的反应看,似乎并没有因他的话或行动而受到鼓舞,不过对此安凉因也丝毫不在意,他露出略显期待的眼神,继续说道:“这样不是也是很好玩嘛、你看,就当是角色转换嘛,一直以来,我们都是站在操纵全局的立场上,在事件发生前就知道所有的可能结局,从里面选出几种让这个结局发生,这种事情多无聊啊。”
“但这一次就不同了,这一次我们不是棋手,而是棋子,不是导演,而是演员,不是作者,而是角色,只是那种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等待着未知的命运的设定,这样多有意思啊。”青年看了眼站在一旁的部下,稍微丢出一个带有警示意味的眼神:“人类会对未知产生恐惧,如果时常处在已知的角度、而忘记了恐惧的话,就会慢慢变得不像人类了哟。”
那名女性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开口告辞:“那么,我就先回去继续工作了。”
“嗯嗯,资料的事情多谢了~”安凉因开口回应,语气相当欢快:“麻烦你了,辛苦啦~”
目送着那名部下离开办公室后,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青年再一次翻起对方带过来的资料,然后认真的审视起放在最上面的那两人的照片,接着就好像是发现了什么非常好笑的事情一样但却因为某种原因忍耐了很久似的,他突然伏在桌上不可抑制的笑了起来。
“真是的,所以我才说小汪就是那种角色嘛、亏我之前还一直有提醒他呢,虽然认真啊热血啊有责任感啊这些都是好事,但是不按游戏规则玩的话那些不就一点儿用途都没有了嘛。”不一会儿,安凉因抬起头,擦了擦笑出的泪水,并在没有人的房间里独自开口,语气更加雀跃,显而易见的心情非常愉快:“唉,员工手册里可是写得明明白白呢,像是在工作时发现了这种虽然很可能会导致世界毁灭但实际上发生概率会很小然而自己却微妙的感到非常在意的事件,只要在旁边加个特别备注就好了,要是在这种场合特别的作为‘台词’说出来,那不就相当于是在提示着‘这样的事情一定会发生、不发生是不可能的’了吗?唉,明显到这种程度的flag,我怎么能不去帮他一把呢?”
这样说着,他再一次稍稍翻了翻那堆资料,然后低头从地上那一堆杂物里翻出几本书和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笔记本,又从另一边抽出一叠草稿纸,他再次翻了翻那几本书,然后拿起笔,思考了几秒,接着就开始飞速在纸上涂画起来。
乍一看青年似乎只是在乱画,但实际上,他正在进行计算。
把一切相关和可能相关的因素结合起来进行量化,以数学的方式找出能最大限度的增加两个看似丝毫没有交接点的人发生交互的概率,此时安凉因在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情。
这样的事情听起来好像有点不可思议,但当然并不是无法做到,一般来说似乎需要计算机的参与,不过刚好,他是独自可以很快完成这种事的人。
一小时后,青年放下笔,把写满了公式和各式字符的草稿纸推到一边,然后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喂、小盐吗?”安凉因亲切的称呼着刚刚送主角离开的部下:“旅途还顺利吗?路上出了什么特别事情没有?主角还活着吗?开车时接电话很危险的哦?嗯,对,我是故意的,送到了、正在回来啊、那正好,你有停车吗?很好,是这样,我这边有点事情,希望你回去的时候能顺便帮我个忙,呃,不,不是,是私人要求,别放在心上、不需要想那么多的、也不需要交报告,我刚刚已经把具体事项发到你邮箱里了,记得看哦,好了,那就拜托你了~”
挂掉电话后,他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抬头望着空白的天花板,眼神里写满了期待。
“好了,接下来就是‘等待’了,看看‘偶然’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奇迹了吧?”
(哦这里面出现的那堆看着好像很厉害的专有名词其实没什么特别的用途,等到有用途的时候我大概就会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