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诺森斯学院113特线，午后三点。
秦轲所搭乘的列车即将驶入终点站，车厢上部的显示屏亮起“Oakwood”的字样。
人理维护机关，通称“橡木”。
这里是城壁事务的二线，负责防卫、维护以及程序更新等——不过在秦轲的印象中、这儿就是一个流氓混混的再教育地。
直线距离两公里外便是贡都因西方向的“Gate-Hole”、环内出入域外的唯一陆上手段。
车厢里除了秦轲空无一人、他就放松了些将胳膊搭在窗旁——隔着玻璃质密封窗能够看到远处的Sigurd练机场，内部活跃着数架青白涂装的训练机。
再有半分钟左右就要准备下车了。
爱丽丝从腕表表面中冒出两只棕色眼睛，试探道：
“那个那个，主人……”
“怎么了。”
“之后追试的事情，主人是怎么打算的？”
“啊，那个啊……好歹要过去露个面吧，不然他们也麻烦。”
“光，光露个面是几个意思啊！我说呐，追试是考虑到部分成员心理样式和身体波动才特意给出的‘期间内测试’，摆明着就是希望更多的人可以通过才对……”
“没有说过是全部吧——等下，莫非那家伙给我安排到了这里也是……”
秦轲白了一眼窗外。
花若然的嬉皮笑脸从脑内一闪而过。
没错，要是花若然那家伙肯定干得出来——之前也是一样，从牧团里叫来了一个他前女友来帮自己进行上机测试，这次不知道又会搞出些什么——
“那还不是因为主人的情况比较特殊嘛、非得跟女孩子才能开得动。人家那么热心地想帮你过，你自己难道不应该努努力么？”
“我要是可以过就用不着加试了啊……”
“还没开始就放弃了么！”
“请称此为自知之明。”
爱丽丝没有继续坚持，藏回了腕表中。
秦轲松了口气。事实的确如她所讲、自己也没有解释的余地。
最初主要是因为自己身为逆能流试体、与同性配对会发生冲突。
当自己是Anti-Clockwiser的情报流传开来后，愿意组队接受试验的人更是寥寥无几、不得不启动拟人机Dolls来充当搭档。
Dolls本是从实战中淘汰的军用设备、使用条件十分苛刻，失败也就成了理所应当。
话虽然这样讲——
那些人所在意的、最直观的原因，无疑是秦轲在开学时能流失控炸掉了一台训练机。
当时的两人在钢环保护下奇迹般地从火团之中生还下来，秦轲本人虽然身无大碍、他搭档的对象却全身体功能衰竭、替换成了完全机械义体。
那个人就是花若然。
列车驶入站台，门应声开启。
秦轲走出车外，没了车内暖气冷得有些过分。
他环顾车站、。冰冷而狭窄的站台远处，驻立着一个等车的人影。
车门开了很久，那人却迟迟没有上车的意思。
因为背光且头戴兜帽难以分辨面部轮廓，只能看到从黑色发丝中冒出尖端的瘦削下巴。个子高挑却站姿飒然，似乎是位男性。
身上棕色外套风尘仆仆，脚下是沉重的沙地钉靴。
“这个时间段、是兵团的人么……”
秦轲自言自语。
声音很小，却还是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隔着五十米左右的距离，秦轲看到他和自己有着同样的黑色眼瞳——样子比自己想象要年轻很多，或可称之为少年。
秦轲感到有些好奇，手抬到了半空中张了张嘴。
列车车门应声关闭。
几乎是在门页闭合的瞬间，黑发黑瞳的少年侧身闪入车中。
列车发动，徐徐从秦轲面前驶过——轮到少年所在的车厢，他正抓着把手面对着秦轲的方向，视线低垂双目无神。
黑色铁圈位于他的脖颈。
和印象中手腕、脚踝或是肩部这类位置不同，用以注册SAIE域内次生类ID的钢环，正牢牢地箍在少年的脖颈之上。
那和秦轲举手投足间便会忘却的腕表替代品不同。
他的一呼一吸，都会感受到那禁锢着肉体的坚硬存在。
在视线相交的瞬间，秦轲注意到男孩瞳中有光闪过、双唇微启欲言又止。
“是错觉么……”
列车从鱼口状的站台疾驰而出，消失在了秦轲的视野之中。
——
“我是！……”
未完的话语凝固在了齐格非的喉咙之下、干瘪的音节很快被车轮的隆隆声所吞噬——伊诺森斯113号特快线提至满速，将她带离了橡木终站的站台。
她低下头去忍住即将滴落的泪水、攥紧了胸前的衣料。
失去伪装的女性声音从齿间挤出，不断地向自己发出责难。
“该死，那个笨蛋。——不，不是这样……笨的应该是我这边才对。只是简单地打声招呼就好、为什么说不出来呢……”
明明在脑海中演算过无数次再见面时该怎样和他讲话，可临到开口却又心生怯懦踌躇不已——毕竟自己在他眼中，应该是一名男子的形象。
连同声音、样貌。
都不是那个在Emberborn的牧团马车上相遇时、所见到的自己了。
齐格非在和秦轲同期进入伊诺森斯的数年中，多次执行了伊诺森斯学院的去个性化手段。
先是将声带延伸了三分之一，而后身体则通过逆生长剂处理消除掉了第二性征。面部特征加入了更多纵深与折线，以突出男子气概。
在选择入学伊诺森斯的次生类中这是很常见的事情。
为了获得更好的实验数据，为了拿到作为实验供体的资金补贴，为了……尽快地摆脱次生类的标签，成为一名SAIE的公民。
学院所承认的，即是无罪。
这并不是在鼓励舍弃行为，只是低自我化的状态更适应于集体生活。
齐格非当然也问过秦轲，他说他知道这才是正确的选择。
只是他一次都没有这样做过。
齐格非将脸贴在了玻璃上，试图借助那份窗外的冰冷来冷却颅内余温。
该趟特线在暑期利用率极低、当前乘客仅有她一人，就算是躺椅子上也没人会在意。
矜持冷彻的少女声音在耳边响起。
“本日数据整理已完成。有什么吩咐么，主人？”
齐格非的视野之中，自人意识#Dorothy的身影出现在镜片一侧，双臂交叠在小腹以下，毕恭毕敬地等待着主人的反馈。
“多萝西，汇总我现在的身体状况。”
“了解了，主人。”
橙色柱状图出现在蓝色背景之上，图标上一行小字说明了她的所属与军阶。
“血压血球正常、血小板不足……”
柱状图一旁蓝色人形的橙红色区域中有近半数呈义体化结果的蓝绿色，其中用红色特别标示的地方是受损区域。
包括膝盖、踝骨多用于奔跑的关节，以及挥刀动作会影响到的少部分胸椎——齐格非在“GateHole”里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让医疗人员关掉痛觉反馈，不然以当前状态走路都费劲。
“痛觉抑制对脊髓造成不可逆伤害之前还有多久？”
“2小时44分钟。”
“那足够到学校了。”
站在一旁的多萝茜评价道：
“适当地示弱是合理的判断。”
“的确，刚才有些勉强自己了……”
“并不是在车站发生的事。我指的是主人在壁外遭遇特危型后的无理举动。在缺少可靠情报的环境下，多余的位移行为是在无故增加风险。”
“啊啊，你说那个么……”
在壁外遭遇米陶诺斯级特危型时，同行的高年级生不顾齐格非被机车压住、选择了逃跑。
扬起漫天尘土的巨大奔牛无视了趴在原地的齐格非，径直冲向了慌忙启动机车的数人——他们所遇到的是对足奔类米陶诺斯级独角种，只能识别视野内的动态情报。
“是的。那个时候主人最好的判断、应该是趁机脱出才对。”
回想被多萝西打断。
“是的。我当时开车奔向营地，是在浪费时间。”
“如果当时选择了即刻驶离逃离的成功率是百分之八十二，而主人的选择将这个数值降低到了原来的四分之一。”
换言之、有四分之三个百分之八十二的自己就那样死掉了。
“至少、我还活着。”
“……”
多萝西冷冷地盯着自己。
齐格非自己也明白这种说法是对多萝西的不尊重——自己是靠着她才解除了Anti-Clockwiser的特殊驾驶限制才得以驱动营地现场的某具外骨装甲从现场逃离。
外骨装甲Glum。
和Sigurd机体不同，Glum是单人也可以驱动的半环机。
但这也意味着它有更为严格的使用标准——这放在通常情况下，是会被个体信息抹除的越权行为。
“有来自校方的通告，主人。”
“怎么？擅自开Glum的处分这么快就来了？”
“不、是有关任务报告的安排。中队最高指挥失联，以下队员即返回学院待命。考虑到帕克·威尔逊中队长下落不明，主人顺位成为了……”
“我知道了。”
齐格非打断了多萝西的报告。
窗外的伊诺森斯园区渐行渐近，能够看到蓝色的蜂巢样内向防护网——为了防止授课时内部流弹或是爆炸干扰到学院外部，这点程度的预防手段是必要的。
齐格非关掉了身体反馈，多萝西突然问道。
“刚才主人见到的男性、是之前总是制造麻烦的秦轲？”
“你对他印象这么差么。”
“在多萝西的记录里、主人最后用了很多最高级对他进行了言语攻击。”
“……没错、是你说的那样。没错。”
“请不要重复肯定，主人。这有几率会让交涉对方产生误解。”
“多萝西就一次都没有过。”
“……如果说发生误解的话，那也是多萝西能力的问题。”
“是啊。花若然刚把你拜托给我的时候、跟你说什么都听不懂——真的没辙啊，那会儿。”
多萝西的MMD形象，眼镜下面的双颊染上了红晕。
“主人总是提过去的事才没辙呢。”
“这叫再忆。”
“只是单纯的失败记录而已。——咳嗯、多萝西休眠时备份了本日上午十时到十二时之间的视听记录。这些或可作为报告内容、主人需要预览下么？”
“我的？”
“是的。多萝西已经做好了低注意等级的放送预处理、应该不会产生晕眩等过量感知反应。”
“好的。可以了就开始吧。”
齐格非将双臂从窗边拿下、扯出了车座之间的安全带固定住身体。
她闭上眼睛等待了数秒、影像投放在了视野之中。
当时视角晃动得很厉害，能听到自己急促而有序的喘息。
不远处的黄沙之中，黑色巨牛的身影正在肆虐。
自己的视线从营地之中一扫而过——
“这里。”
多萝西将影像定格在了运兵车的位置。
不，不只是运兵车……
几乎所有的大型装备都保持着原来的结构，而损坏集中在了外部装甲上——装甲被掀开，将内部暴露出来。
空空如也。
“如果是与米陶诺斯级钢胞兽的遭遇，应该不会造成这样的损坏才对——”
“是的。这些的确要加到报告里。”
齐格非明白了多萝西想说的。
“造成部队下落不明的原因，并不是钢胞兽——不，也可能是爆发了第一次冲突后，战斗的热能吸引来了第二波……”
不排除这样的可能。”
“但为什么只是内部呢……”
影像戛然而止，齐格非睁开眼睛。
多萝西提醒道：
“剩下的判断就交给教师们吧。这不是我们能擅自决定的事情。”
齐格非点了点头。列车抵达傍晚的伊诺森斯学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