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格非完成了本日既定训练量、从刚分到的床板上翻下。
站在门口的秦轲吭哧了半天,将右手举到了胸前小幅度地摆了摆。
“上、上午好。”
“好。”
“……齐格非?”
双方都有些难以置信,不过齐格非并没有表现出来。
她从床边将毛巾一把抓下,无视掉了秦轲的问题、从他身边走过。
空荡荡的走廊一端响起了宿使女仆的脚步声。
“帮我收拾下床铺、谢谢。”
宿使女仆点头示意、推车从齐格非身边走过。
齐格非现在很想知道自己的表情、快步走到卫生间。
镜子中映出了她现在的疲惫表情。
汗水沿着发梢滴落、运动充血后的身体微微泛红。
不过、令她疲惫的原因绝非刚才的那三组六十个倒挂起身。
秦轲到得比她想象中要快。
且在刚见面就认出了自己。
“哪里看着像了啊……”
齐格非摸了摸自己的喉结、扫视过镜子中那对经过处理仅保留了潜在功能的贫瘠对乳、以及那周围每寸肌肉撑起的皮肤。
最终定格到自己的脸上。
尽管自己仍然留有齐耳的黑发、但那之下的面庞没有半分柔和的感觉。
刀锋般的双眉紧贴着低垂着的黑色眸子、瘦削的下巴两侧轮廓坚硬。
这幅样子在同性之间或能得到欣赏,但对于异性毫无吸引力可言。
她弯下腰去、可供清洁的循环水从下方喷出。
因为炉区供暖切断的原因、旱季其间的循环水比起冻季还要凉上一些。
她伸出舌头、将舌尖沾湿。
“摄氏4度……不、六度么。”
“那个、这个是男卫……”
“屋里有独卫。”
“是。但我刚试着开门发现开不开。”
齐格非这才想起来因为自己先用过一次、那个独卫登录的性别为女。
“那又怎么了?”
“不、现在倒是人少,我看了看这层好像只有3016室没有锁。”
“北面的3004和3022,还有对面东楼的3117都住着人。只不过今天有训练,都不在。”
“齐格非也要补课么?”
“……嗯,差不多吧。”
齐格非这才察觉到他戳在门口是在等自己先出来。
“不好意思。”
“没有没有。”
她没有等他意思,先他一步回了宿舍。
冷静下来之后思路也清晰了很多。
可以确定的事情是、秦轲似乎没记着自己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具体自己说了些什么齐格非自己也难以回想。
只记得时间是在自己升入高等科的当晚、本来想着帮忙庆祝的秦轲和花若然冷不丁被自己狠狠地骂了一通。
学部不同后也就没了见面的机会、不过主要是因为自己事情太多的原因。
恍然之间彼此已经离得太远、光是在偶遇时相认都会犹豫上半分。
齐格非回到房间。秦轲已经将自己的东西安排好了。
不过他本来东西也不多。
两套换洗衣服、一台笔记本。
和自己的那一箱子教材、台式电脑和自重训练器械比起来实在是少。
“不过、我记得这家伙以前很喜欢看纸质书来着啊……”
就算有借阅限制、逾期不还会被校园内通缉,他却总对纸质书面有着不可理喻的执着。
不过以他的级别能借到的也无外乎塑料的仿制品、他对此却并不在意。
放在桌子上的除了笔记本、还有一颗没有表带的机械表。
“还是喜欢这种奇怪的东西。”
齐格非将其拿在手中。
表身背面装有独立运算单元、那这么说机械部分只是摆设。
齐格非将表放到了位于自己右腕的钢环上方、比了比大小刚刚好。
她双指一松,腕表“啪嗒”一声吸了上去。
手腕处传来细弱的吮吸感、让她回忆起与Sigurd连接的瞬间。
“这个是……”
腕表四周的投影坐标将一个人偶般的MMD形象呈现在齐格非面前。
睡眼朦胧的绿发少女摇头晃脑、嘴角甚至有着漫画形式的口水效果。
“唔诶,怎么这么快就要启动了啊,说好的六个小时呢主人……你这样压榨咱的二次处理时间、我可是能告你状说你违反机权法的……”
齐格非正打算开口、多萝西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完成了切断工作。
多萝西的文件位置位于齐格非腹部的副脑中,因为要频繁与陌生外设连接的原因、像这样察觉到软件威胁后切断固件是她的长项。
脱离宿主了无生气的腕表当啷一声掉在了桌子上。
“刚才那个是爱丽丝?”
齐格非想起了和多萝西曾经提过的“妹妹”。
或者说,是她的同源异译体。
同样的初设人格、同样的样板参数、经过不同语言编译后形成了截然不同的认知方式。
“请主人不要用这样的词来称呼我们。”
“之后还要和她相处、多萝西。用不着像这样……”
多萝西的形象出现在齐格非的视网膜上。
她很认真地说道:
“从失去了实体权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就已经无法用个体来形容了。更何谈姐妹这类、建立在家庭观念上的人际关系?本来这也只是一个不怎么巧妙的比喻罢了、我希望您能摒弃这一说法,除非要开玩笑。”
脑内叙述要比依赖声音传递快的多
“不好意思。”
“多萝西只是提出自己的意见而已、主人没有必要自责。”
齐格非知道这并非奉承。
但正因不是奉承、才尤其令人觉得疏远无奈。
“之后秦轲大人也要回来了。主人刚才的行为、多萝西有些无法理解。”
“一样。我也是。”
齐格非匆忙地表示了肯定、从秦轲桌子旁边离开。
出现在门口的秦轲对于齐格非的注视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他先是摸了摸脸确认了上面没有牙膏的残留,又向上捋了捋头发确认没有奇怪的呆毛、最后低头看了看身子衣服也穿的好好的。
“怎么了?”
“没怎么。之后就是舍友了,有些许不便还请见谅。”
“你是说厕所的事儿么?没事,我上公共卫浴习惯了都……”
齐格非暗暗扶额。
会毫无遮拦地说这种事的、自己印象中秦轲是唯一的一个。
亏他能保持低义体化的状态活到现在呢……
“还有就是、从刚才就挺在意的。齐格非你是……怎么住进来的?”
“什么怎么?……收到通知、安排行李、刷脸入住。”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这里应该是男寝吧?”
“在你眼中我是女性么?”
“不不不,你以前不一直这样么?我虽然多少习惯了、但这和我的看法无关吧。”
“和他们的看法有关。”
齐格非没有直接提到SAIE的存在。
像寝室这样的地方、受到全时段的监控是自然的事情。
“啊,你的意思是……因为SAIE将你的表征性别判定为男、所以在安排你住处的时候也是一样?”
“住所不是他们……啊啊,真是头疼。”
齐格非摆了摆手示意秦轲闭嘴。
他乖乖地坐回了床下的椅子。
这个空间、连同整个建筑在内,都是考虑到次生类的生活习惯、根据过去的建筑风格进行修缮的。
包括定时配给的食物、以及男女性别分配这样可有可无的规定也是一样。
这里的每个人在身为学院之前,还有着数据人格奉体这一身份
伊诺森斯学院是环境复原的其中一步、若是为了简化管理导致人格劣化就得不偿失了。
秦轲打破沉默。
“齐格非你知道这之后有什么安排么?”
“今天没有。明天开始。”
“开始什么?”
“体能训练。”
“训练?不不不,不是说特批生需要补的是学业课程么,如果要是实机部那应该是学习机体结构之类的……”
齐格非有些不耐烦、在椅子后的背包里里翻掏起来。
她掏出一张蓝底绿线密密麻麻的塑料纸、起身走到秦轲身边、啪地将纸拍在他桌子上、随手打开台灯。
那是未来两周的日程安排。
“别做梦了,能让你学的知识性资源两天就能结束……”
看着秦轲呆滞的表情、她露出了见面来的第一个笑容。
“顺便一提,我在你们的补习期间身份不是学员、而是教官。”
——
卡巴拉厦,贰之根。
地球膨化形成的巨大空洞提供了大量低成本利用空间,统共26根仿根系结构搭建的建筑基盘上亮着如炬般的不灭灯火。
有着伦敦塔之名的监容机构耸立在根系边缘、顶端海拔在零点以下。
除去顶端与树体的连接部、总高666米。唯一的入口位于塔底、这也就意味着进入者需先沿盘型道路行驶至地下深处。
江雏将车内的衡压气扇功率开到最大、将氧气面罩从车顶拽下盖在了脸上。
“这个深度、每次下来都会觉得气闷呢。”
坐在副驾驶上的青年则装模做样深吸了口气。
他装有依靠合金附氧的义肺、能够忍受百分之五以上的含氧量。
“这也是保留肺部的劣处之一啊……真不明白江雏你怎么这么执着于原来的身体。”
“是现在的身体。”
“啊啊、对。刚才想成我自己的情况了……”
“说不上执着。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的确、你一直也这样过来的。要说资历的话我还得叫你声姐。”
“那为什么不这样做啊,你个弟弟。”
“不、我看别人也都直接用汉字代码来称呼,就我一个人叫姐显得太怪了么不是……”
青年的名字叫做艾兰,前期入伍、担任江雏的Circle配对者。
因为名字像个女孩被江雏调侃了很久,不过这也成了两人开始交往的契机之一。
时间下午四点,表白方是艾兰、一副“唯你不要”的样子。
江雏考虑到拒绝会导致影响到驾驶过程中的默契、笑笑就接受了。
说到底、他之所以会在这个位置,也是因为自己的前一个配对者在任务中因为出力过高遭到机体反噬当场死掉了。
没错,死掉。
江雏对于这个词的用法没有丝毫的犹豫。
在江雏眼中他还只是个资质优秀、各种方面却都不成熟的大男孩,出勤的时候也要她在各种方面照顾、实在是令人无法放心。
“不过今天让我来是干什么?我不就是一个能量瓶子么?”
有自知之明这点倒是不讨人厌。
“不只是你,高程、薛洛他们今天都会到。”
“哦哦,终于要初审了么。我就说嘛,上次那个黑色机体应该也是壁内货,头顶上的两根犄角跟训练机一模一样……”
江雏点了点头、艾兰有时话多得让她觉得心累。
车沿着盘型路层层驶入地底、从地面落下的太阳光很难抵达此地、除了车灯、道路两侧的地下菌体聚落是仅有的照明来源。
他们附着在提前放置好的核废料上、汲取其中重金属元素的同时发出橙光。
从远处看去像是两队萤火虫。
依靠磐石搭建的伦敦塔之入口出现在面前。
符合塔内高密闭等级的大门紧紧闭合着、从两侧探出的四根探针末端射出绿黄交错的灯光、确认了车内情况。
“SSIE登录认证。第一零四期江雏。第一零五期艾兰。”
大门缓缓开启。车驶入滞容车库。
“停在这儿就好吧。我之前来过一次记得是这样。”
“怎么会。又不是来探监的。”
江雏话音未落,另外一侧原本是墙壁的地方凹陷了下去、形成了新的通道。
她将车掉头驶入。内部是岩体之内的宽阔空间。
“这里要是地震了不会塌么……”
“瞎操心。这里是反震钟的作用范围内。你这,上课又不好好听讲。”
“啊对,说的也是——”
“拿好东西……还有两个密封袋。待会儿会有全身清洁,不给袋子的。”
“好的好的。”
江雏正弯下腰去打算换成室内软底鞋时、车外有人敲窗。
她抬头看去、一名素不相识的设施内人员正盯着自己。
他穿着一套神职人员似得白衣、面色紧张惶恐不安。
江雏解除了车内隔音。
很快听到从电梯间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整个铁舱都摔到了地上。
江雏忍住疑问、低声问道:
“我是上次袭击事件的目击者之一、江雏。请问有什么事么?”
那人却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一个趔趄倒在了窗上。
血从他的面部的各个桥孔中挤出、在车窗上留下长长数道痕迹。
江雏将车门打开、把他的身体挤倒在地。
他身上虽然不见伤痕、布料却已经被红色浸透。
江雏轻叹一声,回身吩咐道:
“刚说的密封袋就算了。艾兰,找找后备箱还有没有撬棍这种、都给我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