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轲大概一直是恨着钢环的。
连带着自己的这副半死不活义体化53.7%的身体、他找不到任何让自己接受之的理由。
他常常发问。
为什么天空要被挡住边缘、而人又要再机械之下隐姓埋名呢?
他无从知晓答案、留下的也就只有疑问。
以及、于钢环之中长久隐忍所积累下的愤恨。
“要说为什么的话、生活在这塔中的你一定不会懂的吧,Gaias。知道的事情不多、而允许知道的事情更少。这样的事对于你而言、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么?”
“这种事、你不要问我。”
“是啊、我本来也没有这样的打算。你要知道、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是有多想将手中的钻头摁进你的脑门么?但我知道那样做什么也改变不了、而事实也和我想的一样、我所冒险救下的不过是你的分身而已。”
“那时候的我已经……”
“是的、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和我们这些、生活在卡巴拉厦所能俯视的区域中的次生类是没有区别的——连牲畜都算不上、活在现在这片大地之上钢环之中的人类、都只不过是为了不断地生出偶然性供以观测记录的‘东西’而已。”
秦轲像是听着另外一个声音在不断述说一般。
但他能确定的是、那的确是自己长久以来所隐藏的想法。
Gaias的笑容有些令他无法理解。
“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秦轲。这里的我、现在已经不是Gaias了。我给我自己起了个名字、叫白空。”
“你是想说、你的任性已经足以让我将这些事情当真了?实在不好意思、我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天真。”
“……果然不记得了么。”
“我每天凌晨都会进行一次记忆自检、在这方面不用你来担心。”
“哈哈、是这样么?你又一次让我刮目相看了、秦轲。我要说的话就是这些、这就是我的想法。”
“但本质上没有任何的变化吧?你依旧拥有着Gaias的权限和地位、那么我要做的事情也就没有变——”
秦轲将布满刀刃的右臂举起。
“将你杀死、让贡都因的钢环变成块巨大的废铁。”
正当秦轲打算接近白空时、通过无线手段侵入系统的爱丽丝大声求救。
“我、我要坚持不住了,主人!——”
似曾相识的男性声音响起。
“只让一个自人意识来进行压制、我也真的是被小看了不少。那边站着的半人、秦轲说的就是你么。”
男子话音未落、徘徊于窗外的黑色机甲须臾而至。
它通过肩撞将玻璃击碎、但在这一过程中也让右臂失去了功能。
“没办法、在贡都因里拿不到空投支援、只好用这些量产机了——”
它单手撑住膝盖从地上立起、眼中闪过红光。
“本来自己打算攻击的对象从一名少女变成了一台机甲、这样一来你也会好受一些吧、光临魔王殿的勇者。”
“我没有那样冠冕堂皇的理由……”
——也没想过要那样做。
——如果、那个Gaias能——
“你想让这座城市的Gaias能将钢环对外部的牧团开放、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男子说出了秦轲所想。
“……哈、是么。”
这时候要尽量冷静。
“不是她不想、要说的话这也是我的目的——哎呀、差点忘记自我介绍了。本人的名字叫做希斯克利夫、个性所凭依之处、只是一些虚拟空间中的代码而已。你要不因此和复仇什么的联系起来、那我就太感谢了。”
“我见过一次你。”
“没错、我对于你当时的表现印象很深。本还以为能瞬时发动红机状态的绝对是个老手、听白空小姐的话才知道了你那是第一次驾驶。”
“你那时候话没那么多。”
“哈哈哈、人在得意的时候难免话多、这对于机器而言道理也是一样的。”
秦轲冷静了下来、右半身上爆鳞般的刀刃略有收敛。
“既然你明白那话也好说了、如果贡都因能够开放对次生类生存环境的区分、这对于双方而言或许都是好事。”
“本人刚才说过、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真的认为SAIE会让区区人类成为城之心脏么、我不觉得你天真到这种地步。”
他用秦轲说过的话进行了适当的回击。
“但这是事实……”
“是你所知道的事实。”
白空本人也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希斯克利夫、你知道些别的什么吗?关于我的、如果是的话请现在就告诉我。”
“我对此无法否认、但我拒绝。”
高大的机甲躬身道歉。
“我的目的仅仅是将你带离这里、除此以外的事情一概不知、这样?”
“你!……”
“生气的样子也不错呢、说实话我都有些羡慕你了、秦轲。”
“诶?跟我有什么关系——”
秦轲话音未落、颅内一阵刺痛。
“主人!——”
希斯克利夫却没有趁机发动袭击。
“这就是你之前提到的颅内脑虫么、能变成现在这幅样子多少也和这个有原因吧。也是呢、不是这样就奇怪了。”
白空厉声斥责:
“你都做了些什么!他是半固态脑损伤可是不可逆的!——”
“本就是一个毫无用处的脂肪块儿而已、缺掉几个百分点的质量也不会有太大影响。比起这个、我想我应该可以进入下一阶段了吧?之前说过的是要让他也一起离开、看这幅样子、怎么着也不可能了吧。”
“那还不是因为你一直在旁边挑衅。”
“哦呦、你这么说……好吧、没错。”
黑色机甲废掉的右臂垂在一侧、但这并不影响他耸了耸右侧肩膀。
“秦轲。”
白空站定看向自己。
“你现在的这个样子、以前就有过么?”
“是的。那又怎样?”
“那以后就不要再像这样使用这副身体了。现在的我不奢望能够让你相信些什么、只是这一点、希望你能答应我。”
“……我不明白。”
“这不算是回答。”
“我、我想不明白啊——为什么你现在要和我说这种话、我不可能赢过那边的Sigurd、这点显而易见啊……还是说、真的是我忘记了些重要的事情么?……”
秦轲突然将右手挥向了自己的脸颊、操纵者是爱丽丝。
“主人才不会这样犹豫!”
这一巴掌让他冷静了下来。
自己日复一日的等待、都是为了能站在这里。
“是的、要做的事情是不会变的、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
锋利铁鳞再次将他的半身包裹。
“秦轲?——”
白空后退了数步。
“无话可说了呢。”
希斯克利夫将报废右臂拔下、对准秦轲奋力掷出。
重约半吨的手臂在空中被一分为二、这为他争取到了让白空登机后转身加速的时间。
“别想逃啊、你们两个!”
秦轲在爱丽丝的协助下利用义体过载将身体如炮弹般奋力抛出、保持着高速旋转状态将布满钢刃的一面砸入了Sigurd的脊背。
它的身体在空中被折成两节、坠出窗外。
那虽说是机器人般的躯体但也拥有着一定的生物性、破坏掉脊柱的同时身体活动也会相应的受到影响——
“糟了!”
秦轲的一击的的确确地起到了效果、让机体失去了飞行能力。
但一同坠向大地的、还有驾驶室中的白空。
正当他手足无措之时、高速人影从上至下一闪而过、如鹰隼般直冲向坠落中的Sigurd。
义眼视野中蹦出了短信通知、对方是花若然。
在这种时候受到他的通讯实在是意外、但他没有拒受。
传来的包裹里有二十四张HPG照片。
分辨率3840x2490、时间是刚才。
画面中黑发男子表情呆滞、眼球跟随着人影轨迹从上翻到下。
背景是秦轲身后破破烂烂的房间、而人物很明显是他自己。
“既然是过来帮忙的就别做这种多余的事情啊、花若然你这个王八蛋!——”
——
六个小时后已是夜晚、伊诺森斯病楼前。
秦轲坐在草丛边的长椅上、一枚贡都因限量金枪鱼饭团直球般命中了他的左脸。
“喂喂、你自己不接住怎么行啊!”
丢饭团的花若然为了掩盖过失只好率先指责。
“……我刚在想事情。”
“莫非你还在担心处分的事?之前不都说过一次了么。整个卡巴拉厦当时是锁着的、就算你言行过激只要不承认也是拿不到证据的。”
花若然又换回了女性的义体、之前的限用躯是他一个学弟的。
他做到了秦轲旁边、两臂搭在长椅上继续说道。
“更何况从结果上讲、你这已经是第二次阻止了Gaias的出逃了。虽然上次多少有些运气的成分在吧、我可是仔细地把你这次的活跃表现写进报告了哦。”
“还有我钢胞病的事情?这下肯定是瞒不住了吧。”
“啊、啊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我又回到原点了。”
身后响起齐格非的声音。
“不是‘我’、是我们吧?”
她从阴影中走出。这次穿的是学院制服。
“喔喔喔看看看看这是谁来了、我大伊诺森斯学院的学生会首席齐格非。——”
“格非你的眼睛。……”
秦轲注意到她右眼上覆盖着白色的绷带、那是之前没有见过的伤口。
“喂喂、无视我么?”
“你先把你的身体换回男性再说。”
“嘿、你这是对全义体化的歧视、我说!”
齐格非转向秦轲、指了指右眼。
“因强光导致的暂时性失明、休息上几天就好了、不是什么大事——秦轲才稀奇呢、这次竟然没有躺在病床上。”
“我难道受了什么凡事必定受伤的诅咒么?”
“嗯、大概吧。”
秦轲的话似乎勾起了格非某些不好的回忆、三人陷入了沉默。
他手中的饭团还带着些微波炉里刚拿出来的余温、不过全然没有进食的欲望。
“不要给我!”
花若然一把将饭团夺下、分分钟剥开嚼碎吞下一气呵成。
“我跟你讲啊、秦轲……喔这个饭团真好吃、啊不是……对于食物缺乏热情的人、是没有资格得到食物的。”
“这话不还是我跟你说的么。”
“所以我才要再跟你讲一遍!只是一次失败而已、一蹶不振成什么样子。”
“这不是失败——不、本来也就没有成败可言、我们做的事。”
他们三人进入贡都因的钢环之中、是五年前的事情。
互相约定好了用各自的方式改善牧团人们的情况、各自开始了努力。
花若然和齐格非陆续进入了更高的层次、可秦轲却一直止步不前——说不定自己当时一时冲动想要要挟Gaias、也有这一份不甘在里面。
“而且秦轲你真的太走运了、本来Gaias要是执意追究事件责任你肯定脱不了干系、结果她甚至允许你待在这里。”
“不是她的允许、是命令。”
事后秦轲被强制要求抵达医院附近两百米内待机、以一名伊诺森斯学院的身份。
这也是他还穿着那套略显褴褛的学院制服的原因。
“说不定是想亲自修理我吧……”
“要是可以的话也没必要在这里啊、这么大个钢环里找到一个工具齐全设备丰富的拷问场所、对那女孩而言还不是轻而易举。”
“这么说也是、毕竟是那个Gaias。”
“怎么、秦轲你对她有意思啊?”
“你、你说什么呢!”
“说实话、我在看过爱丽丝的报告后、到现在都很好奇你当时什么都没做的原因。爱丽丝帮你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但你却浪费掉了那次机会。”
花若然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看着秦轲。
——这似乎是他信赖的极限了。
——如果自己继续回避、说不定会失去这样一个同伴。
“算了、你不想说也无所谓啦——秦轲他一直是这样啊、一言不发固执己见的团队毒瘤、齐格非你也有这种感觉吧。”
“不、我倒还好……”
“喂喂、都怎么了。啊、莫非你们两个在我不知道的时候——”
两人异口同声:
“没有的事。”
“绝无可能。”
“连否定起来都这么整齐、你这样反而更让我难呆了啊。算了、说些正事吧。这次事件的侵入者ID和上次确定为同一人、壁外类人聚落‘布列汀’的干员之一、希斯克利夫。”
“我听说他的尸体在地下被找到了。”
“与其说是尸体、应该说是他的废弃载具吧。他作为数据出现的格式很古老、不存在于现有的任何系统中、这也就意味着他能够做出尝试、去进入任何具有基本运算能力的机件中。”
“简直就像是幽灵一样。”
“或者说、怨灵——如果不是他或者SAIE方有意隐瞒的话、他的最早运行轨迹能追溯到七千年之前。”
花若然说的话在秦轲听来像是玩笑。
“七千年、也就是说……”
“古旧纪元。钢环降临之前的世界。”
“那他为什么会盯上Gaias呢?”
“这也是我想弄明白的事情、不过就算清楚了也没什么可做的吧。现有的查毒软件所针对的文件格式里根本找不到他、具体现在留在了城里还是返回了壁外都搞不清楚。”
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
花若然话毕、将吃过的饭团包装举起。
“我说了这么多、你帮我扔。”
秦轲没有拒绝、接过包装纸走向了路口的垃圾桶。
他感到有风吹过。
“看招!——”
秦轲抬头望去、原地石化。
青发女孩从三楼的窗台上跳下、白色病服如睡莲般展开。摆着大概是从某本武侠小说里学来的动作、脚心以迅雷之势命中了他的面堂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