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个时间点开始、秦轲便听不到齐格非的声音了。
类似的感觉剥夺他曾体验过一次、在贡都因的城壁之上。
但至少那时有着有人在一旁打算删掉自己的记忆。
他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浑身陷入连是否清醒都无法确认的黑暗海底。
“……主人、主人！”
爱丽丝的声音像气泡般浮起。
外界的光涌进视野、身体也一并回忆起了运动的能力。
不过对习惯于行走地面的人形而言、就算是在数千米的高空之上想起了如何奔跑、对于那不可触摸的空气也唯有叹息一途了。
秦轲花了一秒确认了自己第一次像这样完整地看到钢环之城、花了第二秒确认了自己正在飞速坠落的事情。
爱丽丝抢着说道。
“是齐格非把主人丢下来的、不是我哦、真的不是我！”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不过吧、爱丽丝的确有阻止的机会来着……”
“一开始这样说不就好了么！算了时速六十公里的现在不是我能记恨这个的时候——而且齐格非会那样做、应该也是有她的理由的吧。”
秦轲将视线上扬、不出所料有四只黑影正在快速地逼近自己。
“我就说、她肯定有所准备才……”
四只手臂粗细的炮孔对准了自己。
身上没有任何推进手段、也就没有任何回避的机会。
“把我扔下来的！——”
“我可没听说过这种事啊、主人！”
低沉的四声炮响重叠在一起振聋发聩、从炮孔中溢出的白色粉尘将机身遮挡。
秦轲没有见到语气中的火光、反而是四击重拳般的钝打落在了他身上。
那是四发单体控制用粘黏弹。
四束乳黄色的粘质不断拉伸接近弹力极限、秦轲身体的下落速度逐渐放缓。
“这个是……”
“主人要不要烫一下试试？”
“别别别快住手！”
秦轲慌忙阻止了试图控制自己右臂小拇指上的喷灯来点火的爱丽丝、伸出右手摸了摸黏在双肩和胯部的粘黏弹。
触感让人想起嚼过的口香糖、颜色也是。
“开始回收了主人。”
“没有回收的必要吧、直接这样丢过去不就好了。”
“不、可能考虑的是弹药的再利用吧——从样本的氧化程度上来判断、这些已经是用了快半年的粘黏弹了。”
“样本？”
“就是这里啊？”
爱丽丝将秦轲的右眼眼球导向了自己右肩上粘黏弹的根部。
直径约二十厘米的柱状粘质上有着三分之一的缺失。
剩下的也在断裂的边缘不断挣扎、能够看到其中的纤维样结构根根断裂。
秦轲有了一瞬灵魂出窍的错觉。
“你是什么时候——不、那些都无所谓了、你都做了些什么……”
“这可是会接触到主人上表皮的物质、我怎么可能不检查下会不会渗透或者有没有腐蚀性什么的啦。”
“结果呢？”
“绿色安全、拿来充饥都可以。啊不过会导致消化不良就是了、以原型肠胃来消化可能会有些吃不消。”
这么一说、秦轲反而有些感谢她只切了一根。
不管怎样自己的高度正处于缓慢上升的过程中、不用担心就这样掉进某个炉区的垃圾掩埋坑中了。
秦轲注意到其中的一台黑体Sigurd向自己挥了挥手。
他碍于身体限制、只能小幅度地挥手作为回应。
“齐格非小姐被留在了那里、说是只有主人一人可以。”
“是。这种事情大概也想得到。”
说着那台机体渐渐从队伍中脱离、保持着悬停的状态一点点被落到了后方。
其余的数台在接近塔体的时候也解散了队形、分散开来向塔的表面飞去。
那里如群蛾般静静伏着大量的人形机体。
看上去大都和之前遇到的一样是无人机、但这也只是基于经验的薄弱判断。
“爱丽丝、那些Sigard在干什么？”
“不知道……不、也不能这样讲。我大概还是能猜出来他们在做什么的、不过……啊啊啊啊不可能是那样的、再怎么说也不至于用这样的方式来……”
“把你想的说出来就好。”
“嗯、是这样。单台Sigurd钢环能够瞬间产生的能量大概是同等质量下通用核燃料的四倍、而随着这一循环覆盖面积的增加、相应数值也会发生些、变化……”
“足够把卡巴拉厦化掉？”
“融化、还是气化？”
“啊、嗯……融化吧、大概。”
爱丽丝的纠正 让秦轲有些无措。
“预测结果显示会有23.7%的核心部分被气化、其余部分所接触到的能量、进一步引发硅级分子裂变也是绰绰有余的。”
爱丽丝说了这么多——
“又是炸弹？那个叫希斯克利夫的拿到了这么多机体、我还以为野心会大一些呢。”
“不、从刚才开始我就想和主人讲了……”
“嗯、什么事？”
爱丽丝在秦轲的右侧义眼中调入了时间显示约在三十分钟前的一张截图、内容是钢环机启动前的认证界面。
登录名称一栏上显示的并不是暴力骇入后常出现的乱码、也并非H打头的德文名字。
“Gaias……37！？”
“正如你看到的、主人。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站在顶端的情报个体都一直是Gaias本人。”
——
卡巴拉厦顶、对壁外作战指挥室。
“好了、那这次又是你死了。”
白空的食指从空气中划过、位于全息投影仪上的64x64立体战棋盘上出现了单枚棋子的位置变动。
棋盘的对面空无一人、对手是虚拟空间中的希斯克利夫。
“好吧、好吧。这次你换了个风格、我还以为你会像上次一样将重点放在区域控制上。”
“鬼才会那样做啦、赢一次就跑不是常识么？”
随着希斯克利夫方旗舰棋应声碎裂、战棋盘上闪过了“Win”的金色字样。
“这样就是三盘了吧？你答应过的、打之前。”
白空迫不及待地强调道。
“哈哈、是啊。我没想到曾让围棋成为历史的查理机范式会再次败给人类、而且还是这种运算量基于电脑能力设计的新型战棋。”
“Stardust、我说过多少遍啦。”
“代码没有意义。”
“当然有了、你说什么呢！”
“是么、那就这样吧、这也是你的委托内容——将自己在Halo_net中的个体名称从Gaias37改成白空。我该敬佩还是该嘲笑呢、至少我是不会懂的、从能力上讲。”
“打一开始就不以真面目示人、你就已经不会懂了。”
“哈哈、这样么。原来是这样啊。”
“表情是语言的一部分、名字就更是了。”
“我会记在心上的。”
白空在二十分钟前收到了来自军级加密频道的报告、说希斯克利夫的报废义体已经在卡巴拉厦地底的贰之根找到了。
而希斯克利夫将意识打包进入Halo_net前的未经处理的最后一次浏览痕迹、和义体被发现的节点位置是相同的。
自认为掌握了胜算就不会去做多余的处理、这和他刚才Stardust战棋中的表现是一致的。
她私自通讯的行为很快被察觉、这触犯了希斯克利夫的要求。
不过他没有发怒、反而听上去有些无奈。
更改个体名称的工作比想象中要简单。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用你自己做了。”
“自大、自悔、贪婪……很好、很好、白空小姐的表现更让我满意了。”
“喂喂你刚才不会是在说我吧？那三个词。”
“哈哈、谁知道呢。”
自始至终希斯克利夫的声音都只是在空间中回荡着、白空最初可能还会心生恐惧、不过在了解他的来由后多少释然了些。
希斯克利夫最初的要求是让自己离开钢环。
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长久以来积累的抗拒情绪于此刻渐渐成型。
可一想到要离开钢环所代表的熟知、又难免心生不安。
“勇者已经坐上电梯了。接下来要我扮演的是恶魔还是龙呢、钢环的公主殿下？”
希斯克利夫打断了白空的思绪、她明白公主一词所指的是自己、但她被称为那种整天自以为是自欺欺人的低能角色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那让我当魔王如何？”
于是她这样讲了。
只是文字游戏还是可以奉陪的。
“我并不擅长占据下游、所以总会主动地将上面的人视作障碍。也罢、你既然这样说了、那么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我可没答应你。”
“我懂我懂、无论是让钢环内噬、还是以卡巴拉的倒下作为威胁，我所拥有的一切筹码都能被你一个响指化作乌有。也就是说、到头来还是要看那个人的意思。”
“啊啊、没错。如果你对我的所有物做些什么的话、我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所有物么、我还以为你会用个更有创造力的说法呢。”
“我没有那样做的必要。”
电梯内的影像显示在了屏幕中央、身着黑色制服的秦轲正一动不动地站在电梯中央、身上残留着些许黏着弹的痕迹、手指有意无意地揉搓着试图将其清理。
白空噗地笑了出来。
“哈哈哈。看啊、他那个样子……”
“原来是这么好笑的事情么。”
“是啊、你是不会明白的吧、希斯克利夫——我笑的是他那副一无所知的蠢样、对于替罪羊的身份而言实在是太合适不过了。”
“是么？你要是真这样想、那再好不过了。”
“当然、我真的是这样想的。你得相信我、我从来不撒谎的。”
话音未落、房间中央的电梯门徐徐开启。
但秦轲并没有出现在门后。
白空拽了拽白色大衣的领口从房间中央的椅子上站起、脚步急促地跑向电梯的方向。
心跳得很快、但她并不承认这是期待。
这部电梯平时的使用者只有自己和辛德瑞拉两人、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才对。
电梯里是完全的白色、没有任何躲藏的空间。
她转过身去看向屏幕。
方才还显示在那里的监视视频秦轲依旧在重复着揉搓衣角的动作、数秒后、屏幕上被绿色字符所组成的表情图案所占据。
是个吐着舌头的像素点包子头。
白空身后传来了一声钢索断裂的脆响、电梯坠落与井壁摩擦发出尖锐声音。
待她回身看去、从敞开的电梯门上方跃入室内的身影将她扑倒在地。
沉重的膝盖压住了她的小腹、刀锋抵住了喉咙。
“秦……轲。”
“啊、没错。这是我的名字。”
他的声音变作两重、冷静地像台机器。
“……你的身体怎么了？”
“我的身体、怎么了。”
秦轲无意义地复读道、白空的视线从他身上扫过。
荆棘丛簇的黑铁刃器层层排列、从他右半躯干中破肉而出。
急促地枪声响起、秦轲以难以置信的敏捷完成了连续四个后空翻、躲过了持续了约六秒的扫射。
辛德瑞拉手持自动步枪厉声道：
“他患有钢胞病、请大小姐尽量保持距离。”
“你一直都知道的？——”
“不、大小姐请不要误会。我在三周前便已经翻过了有关该次生类个体的全部资料、但里面从未提到过这种程度的……”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病。”
秦轲打断了辛德瑞拉的解释。
他从地上站起的同时、辛德瑞拉也完成了步枪的再装填、将枪口再次对准。
秦轲将右手抬到胸前、钢刃从指尖探出刺入胸口、从中摘出了成功命中的一颗弹头。
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
他表演一般将手心中的数颗弹头举到面前、叮叮当当地扔向地面。
伤口正以不可思议地速度恢复。
与其说是愈合、用“填满”这样的词更为合适。
堵住伤口止住血液的组织、呈现出钢铁的暗淡光泽。
“……我更希望你们能称之为、进化。”
秦轲冲辛德瑞拉说罢、转向白空继续说道。
“好久不见、Gaias37号——你脸色看着好差、是我哪里说错了么？”
“……没有、没有没有。你还记得我、让人很高兴。”
……
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
……
“呵呵、不会有这样的事吧。你是钢环之主、而我是一介栖居其中的次生类。这样的关系孰高孰低、不是一目了然么。”
“哈哈、你这么说也是呢。”
……
却还是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
白空能够想象出Stardust之中万千战局的走向、却并没有料到二人的再会、会是这样的方式。
“既然秦轲你这样想、为什么又来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让我踏入这里、但我知道这的确是我五年以来梦寐以求的机会。”
白空注意到了秦轲嘴角正止不住地上扬。
她抬手试图阻止飞奔过来的辛德瑞拉、可没等话语出口、那副照顾了自己数年之久的机械身躯便已经被秦轲的阔剑拦腰刺透。
直到辛德瑞拉在地上摔做两截的瞬间为止、白空才反应过来眼前发生了什么。
他将右臂上残留的人造人体液啪地甩到地上。
“请算完之后告诉我、亲爱的Gaias。如果我在这里将你杀死、能毁掉这座城市几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