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已经被挥霍一空了。
洛德摸着斗篷里瘪瘪的内兜,发出无声的叹息。只不过,真正的黄金还在另一个袋子里。
他打开那个一直被索莱妮严密保护着的麻布兜,里面的球状物在晨光下反射出温润的色泽。他拿出其中一个,对准天空凝视起来。
从城邦选帝侯吉兹莫的花园中所取得,来自西方未知大陆的独有物产——从传播的途经来说,倒是与洛德的世界里所经历的相当一致。虽然在他的世界里也并不是马上就传播开来,但至少它还是出色地喂饱了巨量的嘴巴。
土豆,马铃薯……还是就这样称呼它吧。洛德考虑是否在这个世界为它取个特别一点的名字,但想了一圈最终还是放弃了。
在帝国中还没有任何人意识到它可以当饭吃。新大陆的航路被教会禁航后,帝国境内仅剩的几株土豆全在这里了,这将会是个巨大的优势。
但现在洛德手里的土豆却不尽然是那个能填饱人肚子的敦实形象:它们的个头仅仅与小萝卜相当,外皮也不是完全的金黄。在泥土被洗去、茎秆被拔掉之后,泛青的芽眼十分瞩目。
这也就是说,最起码这几颗吃了是会中毒的。前代鸣钟教会首席枢机就是死于土豆果的毒性,那时他无从知晓这种植物的价值全在块根上,不过这种还未经驯化的野土豆块根也不会让他好受。
所以,光是给这些野土豆进行脱毒处理和组织培养大概就要花掉半年的时间……回忆起这些经验的洛德有些庆幸自己当年不是个城里长大的孩子,尽管自己以前曾经很羡慕那种生活。
「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啊……」
洛德把土豆塞回麻袋并扎紧袋口。平原上的微风吹来,比起河川领,这里的空气中带有了一丝凉意——虽然比不得龙脊山脉上的寒冷,但这种夹杂着夏末气味的凉风是再明显不过的提醒了——秋天即将来临。而现在,他正身处寒冷将首先造访的北领。
他扒着马车的板壁向外极目望去,充满视野的是在微风中涌起浪潮的大片麦田——麦浪就像异人们耳朵上的短毛一样完整地在风中摇晃,说明这里并没有遭到战争的摧残,起码今年没有。
在这条干道两侧的麦田也整整齐齐,没有被盗割的痕迹。这里的领主一定制定了非常严苛的法律去确保今年的收成吧。异人们的马车队就像一条在金色的沙地上蜿蜒前行的蛇,劈开麦田的帐幕,向着平原的北方前进着。
那些偶尔出现在远方的风车的影子则在宁静的晨光中宁从容地摆转着四条风翼,与偶尔升起的炊烟一同标示着麦浪中各个村庄的方向。
真是一片和平富足的景象。
「诺伊哈根的黑麦田,非常壮观吧?」
索莱妮策马来到洛德乘坐的马车旁,身姿也放松了一些。洛德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么悠然自得的样子。而洛德也并不掩饰自己的赞叹:
「啊啊,真是难得一见的景色。就算在我的时代,乡村地区也不总是这样,而且都吵吵闹闹的。」
「老爷还真是生在一个聒噪的世界呀。」
怎么觉得今天的索莱妮有点傻,平时的牙尖嘴利都仿佛未曾存在过一般。
「诺伊哈根的黑麦、糖和盐可以说是喂饱了整个北领呢,就连盛产鱼虾的霍特海姆,每年也要花很多钱从这里买粮食。不然就那座海湾可填不饱那些乌里克野蛮人的肚子。」
「野蛮人?霍特海姆不也是帝国的封臣吗?」
「哈,皇帝可管不到这么远的地方。霍特海姆跟大峡湾的乌里克海盗曾经打了很久都没有结果,到最后霍特海姆只好联姻来结束战争,然后接纳乌里克人来他们的土地上居住。这些只有肌肉没脑子的野蛮人大多都做了君王岭银矿的矿工,所以最后获利的还是霍特海姆。到现在已经有几百年了。」
索莱妮对北领的了解显然要更多于河川领,但她提及霍特海姆时,并没有什么赞许的语气。
「霍特海姆有渔产,银矿和大量的外来人口……」
洛德自言自语地记下这些信息,他还记得幼帝房间里地图上的光景:霍特海姆与伊德沃尔之间虽然隔了一片广阔的森林,但那片森林也是属于伊德沃尔的地盘,所以实际上霍特海姆紧邻着洛德的领地。就他听来的传言来判断,历史上霍特海姆可没少打伊德沃尔的算盘。
这时知彼就很重要了。
索莱妮看出了洛德的心思,转而跟上继续介绍道:
「而这里就是北领选帝侯的地盘了,诺伊哈根——在古语里是新开拓地的意思。最早这里也是伊德沃尔大森林的一部分,但最初一批从河川领北上开拓北领的人们砍伐森林开辟农田,经过了几代人才把有河流经过的温暖地区开辟成这样的世界……真难相信过去这里竟然与伊德沃尔森林是一体的呢……」
望着周围看不到边的农田,洛德也很难想象过去这里还是森林的样子。
「不过后来证明先人们的选择是正确的,这里土壤之肥沃与河川领不相上下。后来这里也有全帝国最大的甜菜田,每年光是奉贡给皇室的糖就能装好几马车呢。在靠近龙脊山脉的地方还有盐矿,首府诺伊哈根城也紧邻着镜海……」
说着说着,黑麦田似乎终于走到头了。道路一侧的麦田从视野里褪去,豁然现身的是一大片翠绿起伏的坡地,绿幕上分散着许多肥壮的马匹。这时队伍里的羊群可管不住了,羊儿们都自顾自地跑到草甸上去啃食茁壮的蒲公英与荠草,负责看管羊群的几名异人连忙慌慌张张地跟了上去,试图将羊群重新聚拢起来。不过农家出身的女孩子对于放牧也没什么经验,反而被羊群挤得七零八落。
早知道把牧羊犬也买下来就好了……但牧人们是不会出售自己的牧羊犬的,这些聪明的小狗可是从小就被牧人们驯养至今,在孤独的山岭之间不知道与主人度过了多少个日夜,突然换个主人的话说不定会绝食到死。
刚想到这里,从草甸的方向就传来了犬叫声,接着是极有节奏的马蹄声。只见从一片灌木丛后窜出一条健美的大型犬,在羊群外围左冲右突,将逐渐离群的羊儿赶回到一起去。而跟在后面出现的,则是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矫健身影,那人熟练地御马在羊群之间穿梭,用手中的杖偶尔敲打一些不安分的羊儿,迫使羊群本能地聚集起来。在这位骑手的马与他的狗的帮助下,羊群很快就恢复了秩序。
「啊呀,带着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懂得放牧吗?」
那位骑手驾驭着马匹向这边靠近,炫技一般展示着胯下马匹独特的高抬腿小步步伐。而那被剪裁得体的外出便服所修饰出的挺直而优美的腰部线条,与马匹的姿态相映衬,无不展示出人马合一的优雅与矫健。
那位骑手似乎一眼就能看出洛德是领头人,即使他只是坐在一驾并不排头也不显眼的马车货台上,跟硬面包和毛毯堆在一起。
「您能出手相助,十分感谢。」
洛德整理了一下领口,摆出一副基本的仪态向骑手道谢。对方显然是个贵族——且不说平民根本不可能有条件练出如此精湛的骑术,对方那从容优雅的仪态也已经出卖了他的身份。只是,当他接近到洛德能看清他的脸的距离时,那张脸庞让曾身为阅遍公式美人的现代人的洛德也不禁目瞪口呆——
那是一张从第一印象上来说,便是「洋溢着英气」的面庞。而第二个能浮现出来的印象则是「美」……不是与「冷」挂钩的「酷」,也不是与「规正」挂钩的「帅」。这些存活于现代的形容词在他的容颜面前实在是显得过于肤浅与无知。那是一种纯粹的,超越性别的「美」……虽然戴着一顶骑手帽让人无法一窥他的发色与发式。但仅凭这张白皙匀称、清秀开朗的脸庞,勾勒出亲切角度的薄薄嘴唇,浅棕带橙的眼睛宛如一块琥珀镶嵌在色如远山的顺眉之下……在这仿佛是从晨光中走出,暖意的化身一般的少年面前,男女的界定甚至都已失去了意义……洛德感到自己有一瞬间似乎被掰弯了……
而那躯体,也是与幼帝那稚嫩相完全不同的魅力。修长的身段与恰到好处的肌肉在修身的外衣下支撑起流畅的线条,应当优美之处流淌着精妙的纤细,而应当有力之处又充斥着令人垂涎的饱满。总而言之,不光是天生之美,更是精熟于平衡锻炼与休憩者才配拥有的完美体态。
啊……您不是人。
险些脱口而出,这是洛德从来没有过的奇妙感触。
虽然洛德已然陷入了呆滞,索莱妮也依然警惕地在一旁紧盯着那骑手,面无表情,腰杆也不自觉地挺直起来。
自家老爷会不会变成基佬这种事,不是骑士该关心的。
「您是伊德沃尔伯爵,洛德维克阁下,对吧?」
骑手轻松地说出洛德的身份,从呆滞中乍醒的洛德刚想问为何,就发现自己的纹章不知在自己贪睡的何时已经不安分地翻到了斗篷的外面。
「正是,不知道我可否有这个荣幸知道您的名号?」
定了定神,回忆着着贵族们说话的样子,洛德发问了。但骑手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绽开的暖意再次让洛德胸中一阵悸动。
「一个北领骑兵。」
说完,骑手两指轻点帽檐,微微颔首致礼。然后便回拉缰绳,一人,一马,一犬,留给洛德的只是草甸上的背影。
当索莱妮试图引导队伍再次动起来时才发现,被迷住的人,不光洛德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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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走出很远后,洛德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北领骑兵……北领骑兵?」
索莱妮终于回到了那副一脸嫌弃的模样,解释道:
「敷衍啦,不愿意报上名号的家伙心里都有鬼。」
她从斗篷里解下水袋,扬起脑袋灌了几口。唇边漏出的水滴被风带到在她的发梢,就像清晨麦芒上的露珠一般。
「不过那家伙倒真有可能是北领骑兵。刚刚我们经过的是贝尔特兰王子马场,是北领选帝侯也是全帝国最好的马场了。能在那种地方附近出入,还能拥有那种夸张的骑术……很大可能是朔风骑士团的人。」
洛德听到这个名号,捶了一下手掌,瞬间记起了一些自己在皇宫里学到的东西。
「我知道!朔风骑士团是北领选帝侯最得意的部队!」
「还是整个帝国第二强的骑兵,因为数量太少。第一强的是断头河边境伯的冥河骑士团。」
索莱妮提到这些内容的时候前所未有地滔滔不绝起来,佣兵出身的她对全帝国武力信息有着天生的敏感性:
「北领选帝侯朔风骑士团——号称两次屠龙纪录。高地选帝侯雪绒花卫队——号称在帝国内战史上挡下了所有试图入侵希尔多林的军势。冥河骑士团——号称六次在彷徨沙原战平麦吉德大军。圣弗拉维奥苦修会——号称战无不胜。河川佣兵联盟——号称战胜过圣弗拉维奥苦修会……」
…………
……
明明今天已经在马车上睡了个饱,此时却又想睡觉了。
「前方有骑手接近!」
车队排头传来呼叫声,索莱妮闻讯终于停下了嘴巴,策马向前方奔去。等到洛德也翻下马车来到排头时,只见一队身披重甲的骑兵拦住了车队的去路,排头的异人哨卫正拄着长矛,紧张地盯着这些人。
「啊,想必您就是伊德沃尔伯爵阁下了。」
排头的一名骑手跃下马来,对洛德行礼:
「在下是北领选帝侯兼诺伊哈根女大公——苏莉安·冯·诺伊哈根的骑士,前来接应阁下。您已经接近了诺伊哈根城,如果愿意赏脸的话,吾主已经备好了盛宴。」
洛德没有回答,只是用余光瞟了一眼索莱妮。她一如既往地用谨慎的眼神盯着那群骑手,并没有给出建议。
虽然洛德在某个瞬间想问北领选帝侯是怎么知道自己来到北领的,但想到背后这一趟浩浩荡荡队伍,想让人不知道都难。
那位骑士摆在身侧的骑兵盾上绘制着鲜红的底色上两朵银百合,确实是北领选帝侯的纹章。他见洛德没什么反应,先是看了索莱妮一眼——那眼神明显在她的小鹿角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又回到洛德身上,挤出一丝尴尬的微笑:
「不过,您的异人随从可能没法进到城里……」
这倒是洛德早就料到的。不过,自己作为伊德沃尔伯爵,虽然是皇帝的直属封臣,但伊德沃尔本身是属于北领的土地。想要在这里安然无恙地生存下去的话,最好还是不要让北领选帝侯这等人物太挂不住面子。
「索莱妮,带大家到城外扎营。」
洛德背过身去面对索莱妮,双手合出一个环形,然后对她挤了挤眼角。
马车围成环形。
「我在天黑前就会回来。」
洛德强调了一下时间,然后揽开斗篷,跨上了来者为他备好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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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接下来进行对罪人洛德维克的审判。」
我·就·知·道。
几分钟前,洛德被那几个骑士押解着走进一座位于地下的圣堂,他很确定,这里绝对不是他们嘴里的诺伊哈根城。
骑手们先是将他带向了一条小路,然后来到了一片被麦田包围的墓地。墓地中央半埋在地下的地穴式圣堂是北方墓葬的特点——但洛德没心情欣赏这种特点。他意识到自己被绑架后并没有慌张,而是任由骑士们把他带进了圣堂之中。
这种时候反抗也没什么用。
圣堂里那些身披白袍的教士出现在他的眼前。但与南方的教士不同,他们的脸也被白色的面巾围住,只露出那些没有感情的眼睛……洛德回忆起了幼帝当时对自己的警告。
在教会的手里,没有人是安全的。
押解着洛德的骑士把北领选帝侯的纹章盾扔在一边,猛踢洛德的膝盖窝,迫使他在圣坛前跪下来。
「我是北方教会诺伊哈根主祭——休得发问。我等是奉神之人,仅此而已。」
一个同样浑身白袍的身影从圣坛后走出,来到洛德身前。由于这里已有一半深处地下,那些开在墙壁顶部的栅窗将天光引入,将站立着的人们的身影映得格外高大。
「你已犯下包庇神敌之罪,此之谓渎圣。长期的懈怠供奉,此之谓贪婪。损害在神前宣誓的贵族之财产,此之谓不敬。浪费金银骄奢挥霍,此之谓……」
主祭逐条细数洛德的罪名,罗织了足有十八条之多。
「……故,本审判庭判处罪人洛德维克火刑,将于满月之夜交于总教会执行。但,神的仁慈赐你留下遗言的权力,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洛德望着那张被遮住的脸孔,结合之前他说的话,让洛德心中升起一股没来由的滑稽感,最终催使他大笑了起来。
「是这样啊……你们代表的是神的面目,对吗?」
洛德环视周围的教士,讥讽道:
「啊,是啊……如果我是你们的神,我也早该用一块破布蒙上自己的脸了。如果它知道你们在凡间都做了些什么,一定会羞于让别的神认出自己!」
洛德咽了口唾沫,想到自己在河川领见到的种种,继续说道:
「无辜的人们只是因为天生不同就被你们安上了原罪,你们把神名借给那些泼皮无赖去大兴恶魔之举。你们的圣殿高耸入云,因为你们脚踩着那些被你们堂而皇之地称作兄弟姐妹的人!你们可曾到河川领看过那些尸骨?你们觉得你们死后会比他们更好看吗?可怜的你们却到死都要保住自己的遮羞布,因为如果没有那个让你们假借的名义,你们将会是这片土地上罪孽最深重的人……所以,你敢在这里杀了我吗?为了你那恶毒的神?」
主祭并没有动摇,用毫无感情的语调回答:
「净化罪人是神授予总教会的权柄,如果这里是总教会,你现在已经……」
「如果这里是伊德沃尔,你们已经被我扒了皮!」
栅窗投下的光照亮了洛德一半脸庞,将他的表情映照得像是一匹面对猎人也呲牙发狠的恶狼。在那一瞬间,主祭从他的脸上仿佛看到了前伊德沃尔伯爵萨米杨的幻象,将他唬得一颤——一方面,他还从没见过在审判中如此不驯的人;另一方面,萨米杨的残暴几乎灭绝了北方教会在伊德沃尔的势力,那惨状让他曾经三天睡不着觉。
「大,大胆罪人!」
主祭用手中的铃杖连续猛击洛德的脸颊,却没能如愿以偿地把他打倒在地。
看到主祭的态度崩裂,洛德扬起了遍布血痕的唇角。
道理讲不通的家伙,只会被恐惧降服。洛德早就料到萨米杨的名号在北领会非常好用……他也不介意借用这位前任的影响力,这已经个绝好的验证。
「将罪人关起来,太阳落山之后送去教会领!」
骑士们将洛德拽起来,往圣堂深处的一扇门拖去。在离开主祭身边前,洛德斜眼给了他一个极具迷惑性的冰冷笑容——他能看到,主祭的那双眼睛里,已然圆出了恐惧与不可思议交织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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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扔进牢里的洛德,在铁锁闭合的声音平息后,靠墙坐了下来。
接下来就要考虑怎么逃出去了。
如果自己没有在天黑前回归,那么索莱妮肯定会有所行动。那时她八成会找到北领选帝侯来询问自己的下落……从目前的迹象看来,北方教会只能用绑架的方式将自己扣押,说明这不是北领选帝侯会支持的行动。如果是这样,选帝侯就必须负责解决这件事。同时,也就暂时不用担心异人营地的安危了。
也就是说,只要在天黑后被押解出去时拖延时间即可。
那么,现在也就没什么好做的了。想到这里的洛德甚至有点安心,便将脑袋靠向了墙壁。
「哦呀……伊德沃尔的龙之祸倒是相当随遇而安的呀。」
从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传来一段话音——之所以没有吓洛德一跳,是因为那女声相当悦耳——洛德向那边望了望,只见一个裹着灰色毛毯的身影逐渐在牢房栅窗泻出的光线下变的具体起来。
洛德站起来向那边缓缓靠近,发现那是一个姿态比自己还随遇而安的身影。看起来比索莱妮矮小一点,但那头暖茶色的长卷发即使在这种色调昏暗的牢中也不显得暗淡。她的头上戴着一圈月桂冠般的带叶枝条,细细的枝条好像为她定制一般在发丝之间自然地环绕着,而零星的叶子却维持着充满生命力的翠绿。让人完全看不出这是量身定制的饰品,还是来自大自然的装点了。
「不用感到羞耻哦,您不是第一个这样盯着某女看的男人。」
她从毛毯中伸出手,整理了一下桂冠的枝条。当太阳的光芒穿过栅窗照射到她的桂冠上时,洛德眼睁睁地看着那枝条上长出幼芽,并在很短的时间内长成了一片新的叶子。
「末代龙的终结者,被皇帝托与重任之人。不惜以生命昭示自己拯救异人的意志,并带领他们走出苦难之地——您的故事哪怕到这里结束,都够某女这种人传唱个好几百年了呢。如果愿意的话,甚至可以被塑造成神——这大概就是您也出现在这牢里的原因?」
「你,你是……」
洛德惊讶于少女对自己的了解——他不觉得自己做的事已经可以传那么广了,更何况是一个被关在牢里的家伙。但那少女只是安然地笑了笑,翡翠般清绿的的眼睛像鸟儿般眨了眨。与额间的枝条与绿叶是如此相得益彰,甚至让洛德有了自己不在地牢,而是在花园中的错觉。
少女站起来,将毛毯褪去。在那下面的是明显不适合北方气候的轻薄纱衣——宛若白莲般洁白的质地勾勒着她那比索莱妮更加凹凸有致的身躯。她交叉小步,微微屈膝,提起裙摆对洛德行了一礼——
「某女是希尔多林高地的剑咏者伊希尔,理解为剑斗与行吟都很在行的希尔多族女性就好。毕竟每次到高地外面来,都得跟帝国人花不少功夫介绍自己呢。」
伊希尔礼毕,再次裹上毛毯舒舒服服地坐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好像那里的不是地牢墙角,而是一座舒适的躺椅。
「啊,对了,某女还是异人。」
伊希尔指了指自己头上的桂冠,有些离开了太阳照射的叶子已经如含羞草般闭合了起来。
「这个,是从头发里长出来的哦。」
「还有这种异人吗?好厉害!」
洛德瞬间被吸引了,毕竟自己大多数时候满脑子都是兽耳与兽尾,头上长草的还是第一次见。
「虽然某女也没见过第二个植物类的异人……这大概就是走运吧?在希尔多林高地,不论是神还是人,都与帝国的其它地方完全不一样呢。」
「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事情的呢?」
洛德在她身边坐下来,却怎么也学不来她那种安逸的神态。
「如果伯爵大人不相信命运之神的话,那就是精灵让某女知道了这些,然后也是精灵把某女带到这里的——精灵们觉得跟着您会很开心呢,所以我就来了。您会拯救那些异人,也会在这里被抓住,所以某女不才,就先来牢里等您了。」
洛德呆呆地重新品味了这句话几遍……
……
还是搞不明白啊!
「你,你是说,你知道……不对,是精灵知道我会被被抓住?这个世界里存在精灵?」
伊希尔抬起眼皮看了看洛德,又闭上了,回答道:
「至少咱们希尔多人相信精灵存在于万物之间,甚至在这牢房里也有。就跟外面那几个疯子相信命运之神跟他们同在一样。如果您在期待些什么的话,可要失望了。」
洛德在期待的是……那种精灵。
就是,劲啊,那种。
虽然伊希尔很可能并不知道洛德想象中的那种精灵是什么样子的,但那双翠绿的眼睛马上就能看穿洛德期待着什么不该期待的东西的心态。
这家伙是个神仙吧……
「某女还以为您会对某女是怎么进到牢里来的更感兴趣呢……啊啊,不用道歉了,先喝很多酒,然后在北方教会门口唱两首不合适的歌,很容易就进来了。」
洛德突然凑近伊希尔,让她不自觉地拉紧了毯子。
「那么,你有办法让我们出去吗?」
「没有。某女是剑咏者,可不是贼呢。」
洛德绝望地看了一眼天花板。
「北方教会是国教在北方最大的狂信徒派别了,狂信徒一般都不怎么招人喜欢。所以某女以为,伯爵大人大可等着一场好戏。某女是不会让伯爵大人受伤就是了。」
说罢,伊希尔就靠在墙边秒睡了,不愿意再回答什么问题。
只不过,被她这种不紧不慢的风格影响到的洛德,倒确实不觉得着急了。如果说索莱妮擅长在世俗中舒舒服服的做一个俗人的话,伊希尔就是那种擅长在世俗中舒舒服服地做个神棍的那种人吧……
看着伊希尔那低垂着的睫毛在阴冷的牢风中轻轻眨动,洛德索性也倚着墙壁,呼呼大睡起来。
————————————————————
等到他们醒来时,已经是暮色低垂了。
武装修士将两人从牢里拉出来,塞上一驾马车。不知为何,主祭打算亲自押送两人前往教会领。这种囚车实际上是一个方形的铁盒,只有几个小窗可以看到外面,内部则几乎是一片漆黑。在门被紧紧锁住之后,洛德通过小窗能看到白天那些骑士现在已经在盔甲外换上了白色的罩袍,看守不可谓不严密。
然而,就如伊希尔预料到的一般。马车刚驶出墓园,在麦田的彼端就响起了成片的马蹄声……
「当朔风吹起,万物皆归尘土……」
伊希尔吟诗般诵出这段短句,下一秒,路的尽头就响起了号角声——
「教会骑士,列阵!列阵!」
主祭的指令下达得太晚了。
大地的震颤透过车板传递到洛德的脚下,只听喊杀声越来越近。突然,在小窗中,洛德看到一股鲜红的钢铁浪潮几乎将押送囚犯的教会骑士彻底卷走。周围变得嘈杂起来……但并没有持续多久,一切又归于沉寂。
「芝麻开门~」
伊希尔话音刚落,囚车的铁门就被从外部打开了,索莱妮的身影出现在新鲜的空气中。
「老爷真是走到哪都要惹麻烦呀……」
「这次可完全是意外……」
洛德一边回应,一边从囚车上跳下,然后扶伊希尔也跳了下来。索莱妮看到那陌生的女性,神情有些紧张。
此时簇拥着洛德的是一大队骑兵,他们闪亮的银甲之上披着鲜红的罩袍,而他们手中的长矛上也系着红底双百合的长尾旗——
这才是北领选帝侯,诺伊哈根大公的正牌骄傲——朔风骑士团。
「大公殿下,就是这家伙。」
一名骑士从车前拽着主祭扔到洛德面前,但显然不是给洛德发落的。骑兵中有一位听罢,跃下马来将头盔摘下,靓丽的金发散逸而出,然而在那金发之下的,却是今天一早那让洛德着迷的面孔——
对,就是他,洛德不会忘掉那对琥珀般的眼睛。
但此时,挺立在那里的却明明是个女性。
「你面前的是北领选帝侯,诺伊哈根女大公苏莉安·冯·诺伊哈根。」
自称苏莉安的戴甲美人一边报上大名,一边抽出腰间的佩剑。
「无名的北方教会主祭,你犯下冒用本侯纹章之罪与谋害本侯客人之罪,故在此赐你斩首之刑。你有什么遗言吗?」
「我……」
主祭正要开口,苏莉安却马上挥剑过肩,利落地齐颈斩下了他的头颅。鲜血溅在她的罩袍之上,融入了纹章本身的鲜红。
「忍了那么多年总算找到由头把这帮疯子除掉了……」
苏莉安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接过骑士递来的手巾,将剑身擦干净。
「我还以为您是个北领骑兵呢。」
洛德调侃地问候道,当知道那张秀美的脸属于一位真正的女性之后,洛德心中反而有些奇怪的东西被放下了。
「每个北领选帝侯都应该是个出色的北领骑兵。」
苏莉安还剑入鞘,对洛德露出了干练的一笑:
「虽然很想与你长谈一番,不过来日方长。今天我们还得处理这堆烂摊子,所以很遗憾,我建议伯爵阁下还是带着难民们连夜北上吧。把地区教会的一号人物脑袋砍了这种事,让选帝侯来扛就好。」
洛德领会地点了点头,对方不是那种喜欢浪费时间在扭捏上的人。
他也不是。
所以两个仅是初次见面的人默契地擦肩而过,各自奔向属于自己的工作去了。
由于索莱妮在离开时,就已经让车队做好了开拔的准备。所以当三人回到车队中时,他们得以马上就开始最后一段北上的路途。
「虽然万幸没出什么事,但选帝侯那家伙利用了老爷呢。」
「感到不爽了吗?」
洛德倚在马车里,逗趣地拍了拍索莱妮所乘之马的屁股,躁动起来的马匹让索莱妮花了好大的劲才稳住。
「你这……别闹!而且,还转眼就带了个不认识的……」
「哈,原来是因为野女人而不爽啊?」
「某女可不是一般的野女人哦。」
心安理得地躺在马车货台的毯子之间的伊希尔,自然而然地介入了两人的嬉闹,却没有让人觉得突兀。
「我也不会随便把别人封为骑士啦,伊希尔只是跟其他人一样的异人罢了。」
看到索莱妮有点赌气的样子,洛德换上了安抚的策略。
「所以伊德沃尔伯爵的骑士依然只有睡莲索莱妮一个人哦~」
……
索莱妮背过脸去了。
好使。
有些冷冽的晚风开始从北方吹来,夹带着一种苔藓与松果的气味——那是伊德沃尔大森林独有的气息。
在这微风中,伊希尔不知何时响起的轻声哼唱宛若夹带着魔力,希尔多风格的小调轻灵悠扬地飘荡在整个队伍里。
我们要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