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溶進雨珠,以一種自我毀滅的冷漠與毅然決然墜落。纖細的雨絲疏落敲打傘面,淅淅瀝瀝的透明耳語有種情人耳畔間切切密語的親暱和殘忍。甜蜜的足以令人盲目,又冰冷的足以使人撕心裂肺。
眼前的景象在風雨中反覆沸騰、碎裂、凝結。櫥窗裡模特頭上的燈光在本季流行、知名偶像也一臉庸俗甜笑著說:「這一季就是要穿這件~」的花俏長版大衣上向是在斜眼嘲諷著前仆後繼拚了命想穿上它的人們冷然閃爍。而又那泠泠水光之中沸騰,渲染成一片迷濛的清冽。
總而言之,由傘緣看出的光芒遠比單單在櫥窗中看起來清爽多了。我想
一手抱著公事包一手撐著傘,我前方有一名在正常價值觀看來相當美麗的女性。她撐著一把奶油色與薰衣草色交織的精緻女用傘,此時正以一種帶著興味的從容速度緩緩轉動。羅曼蒂克微卷的蓬鬆棕色長髮擺動,那名女性同樣穿著那件花俏的大衣,由大衣下緣延伸而出的裙襬向百合花瓣般柔媚的飄逸。這個聯想讓我不自覺的蹙起眉。
很像我討厭的那種、正確生存著的人們。
那種順遂成長、由認真的大人在前方引導,成長路上會歷經困難卻不至苦難,會有所煩惱卻不至絕望。他們腳踏實地的努力,並且天真地徜徉在得以相信努力就會有所收穫的世界。會悲傷流淚所處的世界卻溫柔到讓她有閒情思索、治療、與癒合。
所以他們擁有可以受傷後癒合並努力成長的權力;擁有允許被他人信賴自己也得以信賴他人的溫柔;擁有得以不質疑『我有活下去的必要嗎?』的純真無知。他們有朋友、時間到就有戀人;有困難、有煩惱、有能力去解決;有被世間容許的身分、有認同她身分的同伴、有哭泣的時候但一定也有人會為她遞手帕。不曾對世界或自身絕望、不曾在瘋狂中拚死掙扎,只有可以相視微笑、花田般柔善美麗的世界。
一定,那樣才是正確的。
但正是因為正確,所以才厭惡。
鄙夷的同時,羨艷也糾結啃噬著我。因為俾倪他們的無知所以羨慕他們的天真,因為羨慕他們的天真所以忌妒他們世界的溫柔,因為忌妒他們世界的溫柔所以厭惡他們的正確。正因為看到他們有多善良美好才格外意識到自己有多麼醜陋汙穢。想在地上打滾著哀號那個幸運兒、那個天之驕子怎麼不是我,跺腳咆嘯為什麼在相視而笑時不肯分給我一點點、一點點的溫柔。但那無濟於事,無.濟.於.事。我們再怎麼哭喊哀求憤怒狂嘯都無法進入他們幸福相擁的視線。於是陰暗低劣的卑微情緒就這麼洶湧著崩潰,噴濺而出。
絕望有多冷、嫉妒有多痛,幸福的人一定無法理解。
無法傷害他人的時候,只好傷害自己。
我突然想到哈利波特裡那隻尖叫屋裡的狼人,那樣孤立無援的自傷自伐。他忌妒嗎?羨慕嗎?不甘嗎?他想哭嗎?
穿過票口,腦袋裡轉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輕扶扶手緩緩步下月台。鞋跟尖利的敲擊聲透著金屬的冰寒自腳底向上蔓延。我面無表情的忽視哀嚎著哭求想從體內綻放的顫慄,習慣寒冷後次等貨就沒必要再為模仿人類而泛起漣漪。
模仿不過是次等貨最後的掙扎。
抬頭、我並不怎麼訝異的發現,鏡君在不遠處的塑膠椅不知在等待著誰。我在相當短的時間內發現她,原因無他,為鏡君真的很顯眼。
她仍舊穿著上次那純黑的水手服,肌膚白皙的近乎透明。她並沒有因熙來攘往的場合更具現實感,優雅而頹敗的像夜晚在月光下無聲綻放、零落的蒼白百合。
時間像是凝滯了一般,所有人都像是將靈魂與目光遺落在鏡君那似的,無法動彈更無法扯裂釘再鏡君身上的視線。一個大概是剛買完咖啡的中年上班族,他臉上深深刻畫著露骨的崇拜、恐懼、慾望,手中的零錢與飲料罐散落一地。我憐憫的望著他面帶潮紅的死盯著鏡君,半是厭惡半是感同身受的幾近不可視的我微微點了下頭。的確、無論性別無論年齡,任何人再看到鏡君的瞬間都會被剝奪自我與語言能力。有些人、正如鏡君,天生就擁有魅惑而陰鬱的吸引力,只是坐在那就能將空間內的熱量與光芒吞噬殆盡。
她尚未發現我,其實我並不清楚她是否是為了見我而來,更無法確定、我想不想見她。百合沉滯鬱結的香氣與冰冷的觸感仍有恍若沉重的貼在耳後的錯覺。
她單手撥開後頸的髮絲,此時的空氣不是凝滯,而是膠結了。所有人連呼吸都幾乎遺忘,尤其是男性,眼裡是赤裸裸的渴求。這孩子大概一輩子無法脫離惡意與慾望。她應該曾經拚盡全力掙扎過,只是深陷在泥沼中,越是掙扎越是沉淪。
在我仍舉棋不定時、鏡君將頭顱歪成一個纖細而危險的弧度回頭,不知她如何穿越人群看向我。她的眼神相當不可思議,即使只是剎那眼神幾近虛浮的觸撫卻像是望向深淵的凝視,她的神情告訴我她對於我的出現同樣毫不詫異。鏡君抬起手向我招呼的姿態輕柔而優雅,如同雲翳上浮那樣柔軟出塵。
:「啊啦,大姊姊,貴安」淺淺的笑容掠過她的面孔:「世界仍舊尚未毀滅呢。」她彷彿及其遺憾似的蹙起纖秀的眉毛。
:「真是遺憾啊鏡君」我越過一堆呆望鏡君的人群走向她,我暗暗嘆了口連自己都不清楚究竟是滿足還是後悔的嘆息。
:「哼~為什麼要加"君"?聽起來好疏遠啊。」她撒嬌般的微微皺起精巧的鼻子,語調中帶著些許婀娜鼻音。
:「對你而言加"醬"會比較好嗎?」面無表情,我說。在她身旁坐下
:「直接叫鏡不就好了。」
:「我不喜歡。」
:「大姐姐還真嚴厲啊,」她以一種近乎清澈的甜美語調唱歌般輕快的說:「對自己嗎?還是對世界?還是兩者皆是?」
:「你覺得呢?」我斜眼撇向她,維持著漠然的口吻語似笑非笑的神情,盡可能忽視她柔潤的唇瓣在一個吻的距離外閃爍。
:「如果是大姊姊的話──應該是那種一開始無法對世界嚴厲,只好將心門深鎖躲在裡頭自殘。但越長大越對世界與自己感到絕望,只好封閉自我、隔離包括自己的一切,什麼都不去感覺。對吧?」她轉頭冷漠的淡笑著環顧被她奪去心神的人們,對眼底的俾倪與不受理智約束的歡快絲毫不加以掩飾
:「大姊姊感覺像那種會冷靜的、甚至含笑的看著手腕上的血珠從一次次加深的傷口滾落,甚至會因為流的血染紅衣袖的面積增大而感到滿足的瘋子。」鏡君又說,她用無限愛憐的口吻說道"瘋子"兩字,迷離的水光在略帶暗紅的瞳孔裡流轉,讓人感到即使顛狂在她的靈魂深處瘋笑也使得她分外的惹人憐愛。
:「無可奉告。」我伸手掠過後腦杓,被削短的髮絲若有似無得撫過後頸。有點困了,但總覺得直接搭下一班車回去相當可惜。
;「唔哼、大人的狡猾呢。」鏡君冷肅的瞇起雙眼,十指稱著下頦交疊、動作雅致而一絲不苟。臉上的笑容絢爛清冷:「我啊、最討厭這種正確的行為了。」
:「只要犧牲一部份、真的只要一小部分發出哭嚎慘叫的敗類,就可以營造出讓優秀的大家無聲徜徉的無比溫柔而又甜美,開滿鮮花的世界。這種只有有能力消抹咆嘯的能幹大人才能做到的,便利而正確的行為我最討厭了。」鏡君稍稍換了下坐姿,百褶裙下的雙腿像是覺得寒冷或是不安的略為摩娑,膝上襪細緻的織料發出沙沙的細瑣摩擦聲。
:「粉色的泡泡水有辦法讓鮮花綻放嗎?」垂下眼簾,我說
:「不行呢,只能讓遲早會破滅的泡泡膨脹。」她露出有些吃驚的笑容,似乎對我的回答頗為滿意。
:「你又是什麼樣的瘋子?」抬起困倦的雙眼。即使僅露出部分臉孔 ,但連我自己都知道我面色蒼白的程度有多誇張。與鏡君非現實的透明感不同 是死人般的慘白。沒辦法,睡眠不足。
:「以毒物澆灌百合,並許下『希望世界只剩百合存在』的瘋子喔。」瘋癲甜美而疏離的笑在她臉上泛淺淺起漣漪:「如果世界只剩綻放的百合花,一定比現在的世界更美麗、更殘酷、更決絕。」鏡君托著下巴,一臉漫不經心的說著。漠然而悲切的神情不可思議的透明。像是哭嚎到撕心裂肺,再也流不出一滴淚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的透明眼瞼一般。好美
:「你想當正常人嗎?」我問、軀幹微微向前傾,謹慎的掩蓋語氣之下的迫切,但我不確定我的瞳孔會不會出賣我。
:「我羨慕也厭惡玫瑰。」她的表情保守而尖銳,那是介於哲學家與激辯者之間的神情。
:「你想死嗎?」
她露出了一個非常奇怪的笑容,像是、其實坐在她身邊的是一個正常人。
:「世界上有誰覺得活著不痛苦?」她的面孔在瞬間褪盡血色,卻在同時渲開艷麗非常的笑容。瞳眸濕潤而光影斑斕,雙頰眉淡淡擦上嬌豔的玫瑰色,唇瓣艷紅柔軟的在臉孔上劃開絕豔而扭曲的微笑:「我們、至少我,只能選擇毀滅世界或自己,原諒我的懦弱。」
:「吶大姊姊,一起墜落吧?」
『膽小鬼連幸福都會懼怕,碰到棉花都會受傷,有時也會被幸福所傷。』這句話好像是「人間失格」裡的吧?
在墜落中有可以相互傷伐的共犯
怎麼可能?這樣的幸福怎麼可能找上我這種人?
後來回想,我那時應該也是被突如其來的幸福炙灼,似乎從靈魂到面孔全都焦黑扭曲,那種痛楚讓我幾乎尖叫出聲。剎那間的驚恐瞬間將我擊倒、吞噬、撕裂,陰暗溼濡的混濁流體自軀體裂縫滲出。
我被嚇壞的慌忙起身,幾乎撞倒身後的學生。不住倒退幾步,腳跟的衝擊擴散為全身的顫抖,冷汗在臉上奔流。我將公事包甩到身後定定望向鏡君蒼白豔麗的臉孔,連班次也沒看便衝上列車。
透過車窗看不清鏡君的臉孔,但仍舊迷濛而聖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