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奉献之花
离开家已经快三天了，也许四天——天气一直都是那样昏暗，没办法通过日出日落来判断晨昏变化。
尹内尔抬头看了看天色，云朵好像变暗了一点，由红色变成了深蓝色，大概是到晚上了吧。
他找到一块庞大的岩石，和瑞尔莉丝一起坐下来靠在上面。活动了几天的肌肉忽然放松下来，瑞尔莉丝忍不住呻吟一声。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
尹内尔轻声说道：“这里已经是我走过最远的地方了。之前在这里被父母抓到过。之后的路，我可能没办法领你走了。”
瑞尔莉丝没有搭话。
“瑞尔莉丝，瑞尔莉丝？”尹内尔困倦地扭过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也好……
休息一下吧。
次日，尹内尔再次醒来时，感觉自己清醒了不少，脑袋也没那么疼了，虽说还是有点昏昏沉沉的。
“瑞尔莉丝，走吧。”他转转腰身，活动一下发硬的筋骨。
“瑞尔莉丝……？”
她还瘫软在岩石上，眉头微动，嘴里无声地说着什么。
尹内尔忽然心头一紧。之前从商队那里取得的食物已经吃完了，水也所剩无几。瑞尔莉丝毕竟是女孩子，身体肯定没法坚持 太久。
他告诫自己冷静下来想出对策。他第一次承担拯救一条人命的责任。
只好自己去转转了……他半蹲下来，左手扶着地面，右手拍拍瑞尔莉丝的肩膀：“听得到吗？……我要去找些吃的东西，你在这里不要动弹。水壶我留在你身边了，慢点喝，小心吐出来。”
瑞尔莉丝没有睁开眼睛，他不确定她是否听到了自己的话。他抽出短剑，在瑞尔莉丝头部旁边的石壁上刻上“呆在这”，才放心地离开石壁。他在周围捡了不少小石子，准备标记出自己的的路径，方便找回这里。
周围一片寂寥，和边境那里差不了太多。也就是说，很难找到农作物什么的。
他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一点线索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不远处有一大团黑影。他急忙隐藏起来，警惕地远远观察着。
对面始终没有动静，尹内尔大着胆子靠了过去，原来是一支全军覆没的小型骑兵部队。他们穿着蓝色的铠甲，看样子是本国的部队。没有一丝生者的迹象。
一共有十几具遗骸，但马的尸体却只有一具，存活下来的也许是跑掉或是被敌军擒获了。
尹内尔找了半天，也没什么收获。这支部队没有任何补给物资，也许是国王轻敌了，只派出这样一支先遣队。
尹内尔绝望了。忽然，他想到了马肉。马肉应该是可食用的——虽说尹内尔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他尝试着用短剑割开马的身体，但浓烈的血腥气息熏得他无法看清东西。
他才切割了半分钟，就转开头，咳嗽连连。
罢了，他们又没办法生火，即便是有马肉也没办法食用，如果马肉开始变质，导致他们生了病，就更麻烦了。
他站起身来，努力把那恶心的画面从脑海里移除。
草木皆兵地探索了半天，耗费了他不少精神，他发觉自己也有些体力不支了。找到食物已迫在眉睫。
他不甘心地环顾四周，但是除了沙子还是沙子。
沙子……
他忽然有了个想法，可以最大限度地无中生有，拯救瑞尔莉丝和自己。
他把短剑插回刀鞘，半跪在沙土地上，用双手聚拢起一堆泥土。泥土有点发红，看起来有些像铁锈。
尹内尔咬咬牙，闭上眼睛，捧起一撮沙土，顺着手掌的下沿将其灌入嘴里。
泥土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的喉咙。他感到一股强烈的反胃，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都在强迫他吐掉那堆刀片似的东西。尹内尔把手攥成拳头，堵住自己的嘴，防止自己吐出来。沙土进入胃里后，他更是感到剧痛难忍，但至少空腹的感觉得到了缓解。
饮鸩止渴，这就是尹内尔的方案。自己身为男生，加上平时饮食优良，他的身体素质自然会好于饥一顿饱一顿的瑞尔莉丝。所以，自己并不需要实打实地摄入什么营养，只需要缓解空腹感，就能再坚持一阵子。
至于瑞尔莉丝……他则有别的打算。
他蹒跚着原路返回，腹部的绞痛使他大汗淋漓，他的面色已经有些发青了。
好不容易回到了那块岩石旁边，他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他急忙伸出一只手撑住石头——另一只手在压着小腹。
他打起精神，抽出短剑，用手指擦了擦刀锋。他可不想被感染。
这就是他唯一能找到的安全食物——新鲜的血液……
瑞尔莉丝的气息变得越来越微弱了。她的皮肤变得苍白，似乎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他扶稳刀柄，下定决心，将刀锋缓缓靠近自己的食指，贴近指肚的中央，划了一个半厘米长的口子。
“瑞尔莉丝，请忍耐一下。”他把手指凑近瑞尔莉丝的嘴边。
忽然，尹内尔看到瑞尔莉丝衣服口袋里塞着什么东西， 他的手停顿了一下，接着伸了过去。
原来，她的衣袋里还装着几个白面包。面包被她精心保护着，几乎没有弄脏。
尹内尔惊呆了，手指悬在半空中，鲜血一滴一滴地溅落在地上。
既然她还有食物，为什么不吃呢？
来不及多想，尹内尔急忙取出一块面包，先是从中间掰开，之后再撕扯成许多小块。他轻轻捏住瑞尔莉丝的下巴，帮助她咽下面包。
“咳……咳咳……”
吃下几块面包，瑞尔莉丝呛了一口，眼帘一点点掀开了。
“什么……那是给你……”
尹内尔惊呆了。
“不……可是你都饿坏了！我还好的！”
“如果没了你……我自己也活不下去。”瑞尔莉丝虚弱地笑着说。
尹内尔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刚刚去找到了食物，很少，只够我自己吃的。我可没给你留。”
“哈哈……”瑞尔莉丝笑起来，声音沙哑，细若蚊吟。
尹内尔强硬地把剩下的面包塞给瑞尔莉丝。“以后不许再这样。照顾好自己，这样也算照顾我了。”
瑞尔莉丝抬起一只手接过面包，不放心地问了最后一遍："你真的没事吗？"
尹内尔的小腹又涌上一阵刺痛。他倒抽一口气，擦掉额头上的汗水，说道：“当然。”
瑞尔莉丝把面包送到嘴边，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她知道这样可能会导致呕吐，但她想要噎住自己，让想哭的冲动混合着面包，一起被咽回肚子里去。
他们还活着，暂时如此。
Ⅴ/分歧之花 离家一个星期后。 在这个没有礼节拘束的地方，尹内尔似乎变得健谈不少，不像平时在酒席上总是阴沉着脸。
“我总想跑出自己的家，”尹内尔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为此也做了不少努力。可惜都失败了。但是……至少让我练就这一身本领，现在能存活下去。”
啊……是这样。怪不得他应变能力这么强，瑞尔莉丝想道。他可是从小到大都在试图逃离一座城堡啊。而且，说来他对逃跑的路线这么熟悉，想必也是多年探索的结果。
说来好笑，尹内尔堂堂一代贵族，竟不如贫民瑞尔莉丝生活得幸福自在。
“真是的……整天喝酒……也不管……”
尹内尔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地抱怨着自己的家庭。瑞尔莉丝歪头看着他，脸上慢慢浮现出浅浅的微笑。
“尹内尔，其实……你也会舍不得自己的家吧。”
尹内尔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否认：“不……那里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瑞尔莉丝善解人意地继续道：“可是你明明就很在乎啊……我能理解你不喜欢那里，但毕竟那是你的家，是你长大的地方。你一点也不在意？”
瑞尔莉丝一边连连追问，一边惊叹自己竟然变得这么咄咄逼人。
听了这话，尹内尔转过头去，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反正……如果我能活下来，我只会最后去看望一次。”
“嗯，那也很好啊。”瑞尔莉丝感到破碎的心获得了最后一点安慰——至少厄运没有降临在每个人头上。“等到……”
突然，昏暗的天空被点亮了。一个巨大的火球从他们头顶飞过，好像一支点燃的毛笔划过阴晦的纸张，从天际直接连接到不远处的土丘上，“轰隆”一声爆炸开来，尘土四处飞扬，爆裂开来的碎石冒着烟飞得到处都是，有一块径直落在了瑞尔莉丝的脚边。
二人被吓呆了，在地面噼里啪啦的燃烧声里沉默着。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二人急忙安静下来。
不远处，一小支部队飞驰而来，在不远处的地方停下脚步。尹内尔远远望去，其中一名士兵的腰间挂着一柄蓝色的短剑，那个花纹和形状，再眼熟不过了——和他自己的那把一模一样。
尹内尔愣住了。他们家族的成员总会形影不离地带着那把剑。除非被害，他们绝不会抛下自己的家族标志。
这说明……他们也许已经……
瑞尔莉丝也看到了那把剑，她顿时明白了一切。从背后环抱住他，把脸贴在尹内尔的背上，双肩颤抖。尹内尔感到她的泪水沾湿了自己的脊梁，温温热热。
尹内尔从呆若木鸡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心急火燎地大喊道，“可恶，他们已经攻进来了！城堡危险了！”他没法冷静下来，拔腿就要往回跑。瑞尔莉丝急忙拼命拉住他。
“别去！你去了，也帮不了他们！”瑞尔莉丝尖叫着。
“我父母可能遇害了！”尹内尔狂喊道，“如果是你，你能就这么看着凶手逃走吗！”
“我这么做了！”刚刚凝固的泪水又熔化开来，灼烧着瑞尔莉丝的脸颊。
尹内尔愣住了。
“他们……希望我活下去，就像你的父母也希望你活下去一样！”瑞尔莉丝哽咽道，“不要辜负他们……代替他们，活下去吧……”
尹内尔似乎在拼命压抑自己的想法。但最终，他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行……就算只有一点希望……”
“你不是也说过吗……他们酗酒啊，怎么可能逃出来……别冒这个险了……”瑞尔莉丝抽泣着说。
“你不想去，我就自己回去！只有这件事我不能——”
远处士兵粗俗的大笑声打断了尹内尔的话。他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害怕被发现。
“今天收获颇丰啊！”其中一个人哈哈笑道，“从边境杀到这里，我一共杀了多少人来着？十四，还是十五？你是十二吧？”
“要是算上那座城堡里的四个人，我可就比你多了。”
“那不算！你自己都说，他们已经喝得烂醉。”
“他们真是傻，没有酒量还喝酒，一点都没有防备。不过，说起来，他们家的酒真的不错！我装在水壶里了。”
“是吗？给我尝尝！”……
尹内尔的愤怒扭曲了他的面庞。他的指关节被握得发白了。
“该死——！！”
“对不起……”虽说发过誓不再哭泣，但是此时，她真的没有办法停止流泪，“千万……别去……”
瑞尔莉丝，可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啊。
人，是一种懂得感同身受的生灵啊。
此刻，恐怕尹内尔自己都不懂，自己心中翻涌的是什么。是挣脱桎梏的释然，还是失去至亲的痛苦？瑞尔莉丝想，这种思想层面的两难矛盾，远比她那种纯粹的悲伤要沉重。
尹内尔的躁动不安地沉寂下来。他终于放弃了挣扎，只是沉默不语地凝望着那群鬼怪般的杀人狂。
二人伫立在火光中，是为逝者，也是为自己默哀。
Ⅵ/逃避之花
“你会用剑吗？”尹内尔突然冷冷发问，打破了水银一般沉重的沉默。瑞尔莉丝吓了一跳。
现在算来，从家里出发已经十几天了。自从尹内尔的家庭遇难以后，两人一直都是沉默寡言。
“嗯……不会。”她慌乱地应答道。
“在战争中不用武器会死的。”尹内尔有些生硬地说道。他停下脚步，拔出剑，压低身体对准瑞尔莉丝：“试试吧。”
“可是……我不……”瑞尔莉丝惶恐地拒绝，不敢直视闪烁着冷光的剑锋，她觉得仅仅是那样就很可怕。
尹内尔忽然努力挤出一抹笑容：“啊……抱歉，给你。”他微笑着把剑尖朝向自己，将剑柄递给瑞尔莉丝。
瑞尔莉丝打心眼里不愿意碰到这件武器，但她知道，尹内尔此时需要转移注意力。因此她接过了短剑。
短剑比瑞尔莉丝想象的沉上不少，她用一只手举起来都有些困难。剑柄上有一个握持用的环形凹槽，瑞尔莉丝的纤手只能勉强握住，她的食指碰不到另一边的拇指。剑刃很锋利，但是没怎么生锈，看来还没有沾染过污秽。
尹内尔站到瑞尔莉丝旁边，空手摆好姿势，瑞尔莉丝心不在焉地跟他比划着。她吃力地挥动短剑，把本来就生疼的胳膊甩得更麻了。
她盯着尹内尔的动作，双手握紧剑，奋力劈砍下去。
忽然，她好像看到了父亲，他恐惧的大喊，他英勇的挺身而出，以及他慷慨赴死的决绝。
父亲被杀死时，在那个杀手的眼中，他自己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瑞尔莉丝对自己的想法大感震惊，一分神，短剑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在岩石地面上。
“笨蛋！”尹内尔下意识地骂道，瑞尔莉丝吃了一惊，心里莫名地有点受伤。她一言不发地把短剑拾起递给尹内尔。
尹内尔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他沉着地挥动着剑，与看不见的敌人交战，旋身、躲避、腾跃、劈砍一气呵成。
瑞尔莉丝安静地看着他发泄自己，希望他会冷静下来。可是尹内尔似乎越来越愤怒，他冲动地凌迟着假想敌，尖锐的刀锋在风中划过，发出割裂空气的咻咻声。
瑞尔莉丝的担忧慢慢涌上来，灌满了她的五脏六腑。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尹内尔有如此暴烈的一面——如果对面真的有敌人，他大概不会满足于仅仅以血还血。他将复仇的冲动熔铸在每一次劈砍和突刺之上，将杀戮作为自己生存的唯一目的……一言蔽之，他将永远戴上名为“战争”的枷锁，就像其他每个人一样。
“够了！”瑞尔莉丝不敢想下去，她冲到尹内尔面前，不料尹内尔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她一样，手上挥砍的动作根本没有减缓。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只听一声脆响，瑞尔莉丝感到耳尖凉了一瞬间，接着一股温热从那一点寒冷扩散开来。一滴温热的液体从自己的耳朵的外沿缓缓流下。
尹内尔的剑擦破了瑞尔莉丝耳朵的外皮，如果再偏一点，她的整只耳朵都可能被砍掉。
尹内尔喘着粗气，眼睛惊讶地瞪圆，似乎在疑惑是谁砍伤了她。他终于恢复了清醒，迅速转过身背对着瑞尔莉丝，低声说道：“对不起。”
瑞尔莉丝心痛而同情地仰视着他的背影。
“尹内尔……把剑放在我这里保管，好吗？”
尹内尔猛地转过身来。“什么？”
“你不能总把剑带在自己身边……那你会更想使用它的！”瑞尔莉丝双手抱在胸前，紧张地晃动着身体。
“可是没了剑，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我们可就危险了！他争辩道，“我能控制好自己！”
“不行。你不是最讨厌杀戮吗？我不能让你做无法挽回的事情啊！”
尹内尔刚要反驳，忽然，他变得警觉起来，不动声色地朝四周看了看。
“别说了！等等！”
“什么啊，总不可以真的让你……”瑞尔莉丝以为他是强词夺理，哀怨地继续道。
“不，瑞尔莉丝，安静！有人来了！可能是骑兵部队！”
瑞尔莉丝心头漏跳一拍，赶忙屏息聆听。
果然，远远地有踩踏地面的乱响。这响声仿佛敲击在瑞尔莉丝的胃部，让她害怕得瑟瑟发抖。士兵见人就杀，连平民也不放过，如果他们遭遇一整支部队，那他们绝无逃脱的可能。
尹内尔睁大眼睛向远处眺望着。忽然，他仰起头，大张开嘴巴，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怎么……没事吧？”瑞尔莉丝什么也看不到，焦急地扯着尹内尔的衣袖，小声问道。
尹内尔回过头，闭着眼睛对她摇摇手指。瑞尔莉丝很难说清他表情的含义：有点释然，又有点无奈，紧紧抿住的嘴唇似乎透露着反感，嘴角微微荡漾的微笑又说明他很高兴。
他嗫嚅了半天，脸都憋红了，终于挤出一句：
“……是我们的军队！”
一支气宇轩昂的部队从浓烟中踏步而出。战马身上清一色披挂着浅蓝色的战甲。士兵们铠甲的左胸位置也刷着一点蓝色。领头的将军骑着一匹枣红马，双臂一擎勒住缰绳，停在瑞尔莉丝面前。
“你们是……”
“我们是逃难的平民。”尹内尔急忙接口道。
将军的头盔转向他腰间佩着的剑鞘。“贵族出身？”
尹内尔没有否认。考虑到队伍对他们的信任问题，他自觉地把剑解下来递给将军。反正跟着部队，他也不需要剑了。“这样就没事了吧。”
将军接过剑，看了看身后满载粮食、水和医疗用品的队伍，有些犯难。忽然，他翻身下马，瑞尔莉丝还没看清他的动作，剑锋就穿过混沌直奔瑞尔莉丝的鼻尖。她惊呆了。
剑锋在仅离她半厘米远的地方停住了。
“让这个女孩拿着吧，她没有威胁。”将军彬彬有礼地将短剑双手奉上。
瑞尔莉丝松了一口气，接着又有些受宠若惊地伸手去接，她原以为士兵们不会关心毫无战斗力的平民。现在看来，自己因流言产生的误解，也许真的有些严重了。
队伍准备继续行进。将军分给瑞尔莉丝一匹矮矮的枣红马，她骑上去，舒适地搂着马脖子，侧着脸颊。小马走起路来，鬃毛轻轻地刷着瑞尔莉丝的耳朵。瑞尔莉丝腰间别着的短剑也跟着晃来晃去。
这样……不是又掉头向战场的方向前进了吗，瑞尔莉丝想。
不过……现在这种情况下，孤身只影地逃亡，也许倒不如跟上军队安全。
她看到尹内尔在和将军说着什么。瑞尔莉丝听不太清了。对睡眠的欲望执意拉她进入梦境，她本想再去和尹内尔聊聊天，但颠簸几秒，她就抗拒不住睡意，坠入了名为梦境的彼方土地。 Ⅶ/诀别之花
哈啊……哈啊……
瑞尔莉丝又回到了家门口，喘着气。
血腥的画面再次展现在她的眼前，这次更加残忍，更加让人难以接受。
“住手！”瑞尔莉丝这次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
可是，在距离骑士一步之遥的地方，她似乎撞上了一堵隐形的高墙，再也无法前进半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柄嗜血的剑刃向爸爸的脖子刺去。
她哭叫着，拼命去阻拦，然而，没有用。
“你的敌人。”
在骑士身旁，出现了一个娇小的影子。她的声音很熟悉，也很冷酷，让瑞尔莉丝心生寒意。
“你太懦弱了。”
她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是瑞尔莉丝——另一个。
“为什么……快救爸爸……求你了……”瑞尔莉丝双膝弯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双手合十央求道。
“你还不明白吗？你的敌人，不是什么骑士，而是你自己的懦弱！”那个“瑞尔莉丝”厉声喝道，“现在再给你一次机会，来吧！证明你不是个懦弱的人！你行吗？”
父亲死去的场景以缓慢的速度播放着，仿佛是对瑞尔莉丝最大的嘲讽。她肝肠寸断地看着父亲在眼前被刺破皮肉、割断喉咙……
然后，瑞尔莉丝醒了。
她呆呆地抬起头来，发现天色已晚。天上的烟层已经消散了不少，能隐约看到月朗星稀的夜幕。
军队已经停止了行进，在一处平坦的地方扎营了。除了几个哨兵，大家都进入了梦乡。
瑞尔莉丝悄悄地站起身，想要四处转转。
军队有指南针，自然不会走什么弯路。瑞尔莉丝注意到不远处有一条小溪——也许就是家门口那条河的上游。这说明他们折回的速度很快，已经快到他们来的地方了。
即使经历了逃亡的艰难，她还是没有身临其境地感受过战争本身，她也不想经历。
尹内尔还没有睡觉，在一堆篝火边和几个士兵聊着天。他看起来情绪高涨，双手笔画着什么，每隔一会就和士兵们共同哈哈大笑起来。
尹内尔似乎很喜欢他们。
大概是……和想象中的恶魔不同，士兵们都是十分朴素温和的人。最重要的是，他们看起来并不是杀人狂。
“想什么呢？”将军来到瑞尔莉丝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他们看起来也没那么可怕，对吧。”
“嗯。我觉得他们都很……正常。”瑞尔莉丝脱口而出。忽然，她意识到自己的话对这位将军也许构成了侮辱，急忙摆摆手，“抱歉！我不是说……”
“没事，你想的是对的。”将军凝望着那轮黯淡的月牙，“他们看起来很正常。”
“不过，一但战斗开始， 他们就会变成你们印象中的魔鬼。”
“什……”瑞尔莉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放心吧，我们知道平民是怎么评价我们的。”将军叹了口气，“最让我悲哀的是，他们说得没错。”
“我爸爸小时候告诉我，千万不要让自己的手沾染污秽，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即使最初是为了正义而挥起宝剑，战士最终也会被杀戮吞噬。正义会逐渐削薄，但嗜血的欲望却会越积越深。”
瑞尔莉丝感到不寒而栗。将军似乎有意无意地在影射尹内尔，这番话就是对她的警告。
当然，也可能只是她想多了。
她恬静地望着站在高处的哨兵。
忽然，哨兵的头后仰了一下，腰部向后弯折，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栽倒在地，激起尘土飘飞。
瑞尔莉丝的心陡然提了起来。现在是夜晚，加上距离太远，她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好像……有敌军！”瑞尔莉丝心有余悸地抓着胸口说。
“现在？在这里？”
“是啊，我也不确定……”
瑞尔莉丝焦急地翻动着双手，谁知将军却忽然猛力一推她的肩膀，她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上。
她揉着自己的腰。“哎呦……怎么了……”
接着她看到一支箭插在了她刚刚站立着的地面上，箭尾还在微微抖动。
“迎敌！”
不知谁大喊了一声，整个营地瞬间陷入了混乱。士兵们训练有素地抓起最近的武器，向内收缩阵型，摆出防御的架势。将军本能地前去指挥，刚踏出一步又刹住了脚，叮嘱瑞尔莉丝：“你去找尹内尔，到后方躲避！”
“好……好的！”她匆忙点点头，和将军分成两路。
此时她的眼睛已经渐渐适应了黑暗，能大概看清自己所处的地形了。不巧，整个军队都分散在一个环形盆地中。士兵们拼命地想要聚集，但敌人居高临下，准确地穿插分割，阻止他们彼此支援。敌军数量庞大，装备齐全，先遣的骑兵奔袭而来后，还有弓手在后方待命。
瑞尔莉丝猛眨了眨眼睛，压低身体，在刀光剑影里逃亡。她尽量减轻呼吸的声音——虽说这没什么必要，周围已经乱成一团了。她没有穿鞋子，岩石上的奔跑对她来说宛如在刀尖起舞，但她仍然逞强向营地另一边跑去。
咻咻！敌军的第一轮箭矢飞了过来。瑞尔莉丝不敢再看四周，只是一昧咬着牙冲刺。
她听到许多声音响起在自己的身旁——剑刃撕裂肉体的闷响，箭矢扎在盾牌上的砰咚声，还有铠甲与斧子碰撞的叮当声，宣告着杀戮的号角声和无数士兵的呻吟声——全都混合在一起，仿佛一场杂乱不堪的哀乐演奏——她没法分辨哪个声音来自哪里，但她知道，逃开准没错——自己还是一如既往的懦弱呢——她甩甩头，想把这个想法从脑袋里甩掉——汗水从她的耳朵边滑落——一匹失控的无主战马朝她直冲过来，她被狠狠地撞倒在地，瑞尔莉丝仿佛听到了自己腰部骨头碎裂的声音——但她想要活下去——那么多人都要她活下去——尹内尔，将军，还有妈妈——
忽然，她猛地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营地另一头。
“尹内尔！！”她张望着喊道。
然后她看到了尹内尔映在月光下的身影。
像一个稻草人，衣衫褴褛，屹立不动。
太好了！瑞尔莉丝激动地冲上前去，牵住尹内尔的手。“我们先躲起来，将军告诉我们的！”
但是，尹内尔没有动。
“尹内尔！”瑞尔莉丝的神色变得困惑起来，“你是怎么啦？尹内尔？尹内尔！……”
她不知道，尹内尔已经完全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尹内尔锐挫望绝地环视着周围的灰暗景象。他从未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是如此格格不入。刚刚才和他聊过和平梦想的士兵们，此时好像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一样，眼里闪烁着嗜血的欲望，疯狂地冲向自己的敌人。他们并不是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而战，正相反，他们拼上自己的命，是为了换取杀戮带给他们的乐趣。如果不看身着的铠甲，尹内尔甚至没法分清两支军队——攻方没有必胜的决心，守方没有活下去的冷静，爆发在战场上的，只有疯狂。
看着沉浸在战争里的众人，尹内尔内心有什么东西断裂了。
周围人的鲜血，喷溅在尹内尔的心上，一点点地将它覆盖、蒙蔽了。
他没法明白，在经历了那么多生死攸关的转折以后，在一次次为自己的生命而奋斗之后，在一次次为逝者默哀之后，为什么，和平在幸存者眼里仍是那么不值一提。
我一直以来，都在渴望和平……
一直都不希望任何人死去，希望大家自由地活下来……
我一直都以为自己是对的……
可是……
愚蠢呐，尹内尔。
这是个战争年代啊。
在这里，没有人真的渴望和平。
和平什么的，都是愚昧的人才会想的事情……
啊，为什么始终都不懂呢，尹内尔。
你不是已经付出代价了吗。
你的童年你的梦想你的家庭。
历史一直在向你传达这个信息啊。
这一切，不是命运所为，而是你自己的过失。
所以……
现在……
去做正确的事情吧。
尹内尔抬起头。
一切的一切，都变得黑暗了。
在这个黑暗的空间里，他变成了一个小木偶。他瘦小的四肢上缠绕着无数闪闪发亮的细线，双脚被安插在了一个水晶小盒上。
盒子扭转着他的脚，强迫他在晶莹剔透的舞台上旋转。
然而，他再也不愿意去反抗了。
瑞尔莉丝困惑地看着他摇摇晃晃地向战场中央走去。她的惊愕地伸出手去拉扯尹内尔的衣服。“喂……怎么了？”
尹内尔连头都没回，只是猛力一甩胳膊，瑞尔莉丝被他狠狠摔在地上，牙龈被这股冲击震得充血，一阵阵地在发酸。
瑞尔莉丝惊呆了。尹内尔忽然变成了一个怪物，一个和其他战争狂没有区别的恶魔。那个理智的尹内尔已不复存在，此刻冲向战场的，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她想去阻止尹内尔做傻事，但双腿一直在发抖，不听使唤。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身处正面战场。
尹内尔从侧面插入敌阵，斜着身体来冲刺，左手垂在地面上，一面保持平衡，一面摸索着敌人尸体上的武器。终于，他抓来一把长剑，立刻双膝半跪下去，恢复平衡，同时在身前把剑转移到右手。
他顺势抄起那具尸体另一只手上的盾牌，不料还没等站直，一个敌军剑士就大踏步奔来，侧过身子，做出一个流畅的侧身回旋，把盾牌从他手中挑飞，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剑士侧过一支脚，停住身体，但手却还在运动，持剑划了一个半圆，从后至前，再次直逼尹内尔的面庞。他一急，上身弯折躲过进攻，却失去平衡，跌倒在地。剑士丝毫没有减速，反而借势更加迅疾地劈砍过来……
瑞尔莉丝心如刀绞。她看着自己周围一幕幕残忍的决斗场景，看着那么多生命走向消亡，却没有办法做任何事情……
士兵们都在拼命战斗，奈何敌人数量实在太多，军队逐渐陷入了劣势。事发突然，军队连阵型都无法摆出，战斗力被大大分散了。
尹内尔不敢再留恋周围的战局，专心投入到和眼前敌人的战斗中。他向旁边侧翻，躲开剑士的刺击，继续和他缠斗。不过，他毕竟不是士兵，只靠自己那点招式根本抵抗不了多久，不一会就被对方死死压制。
此时，将军正在阵中四处流连，支援陷入困境的士兵。他忽然看到了尹内尔，便带上一支弓弩，另一只手持剑杀出一条血路。“接着！”他一甩手把弓弩扔给尹内尔。
尹内尔左手空闲，正好接过弓弩，他撕心裂肺地咆哮着，一面用右手挥剑提防着剑士，一面用左手抓住弓弩。他用自己的剑挑开剑士的格挡动作，然后抓住时机，将弓弩对准了剑士的头盔。
“死吧。”
尹内尔冷酷地说。他扣动了扳机，
只听嘣的一声脆响，弹力巨大的弓弦将锋利的弩箭推了出去，几乎是贴着脸地命中了目标。
弩箭没有刺破钢铁的头盔，但是剧烈的冲击直接扭断了剑士的脖子。他的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诡异角度扭曲了，接着无力地在肩膀上耷拉下去。尹内尔听见他的头骨和脊柱一节节断裂的脆响。
他的头盔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凹痕。
尹内尔却什么反应也没有。这是第一个在他手中消逝的生命——在他看来，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
名为人性的曲子，只是想被永远演奏下去。
那个染着鲜血的音乐盒发条，只是想永远旋转下去。
这个残忍的环境终于扭曲了尹内尔的心，就像扭曲其他人的一样。黑暗历史的力量是强大的，它可以把人心里最小最小的那份残暴也激发出来。
他在内心哭泣着，挥起宝剑，想要斩断一切。
在黑暗的浓雾里，有他自己的过去，他不同于整个时代的价值观，他对于和平愚昧的渴望……
这些，都去砍断吧。
不远处，瑞尔莉丝忽然眼前一亮——
一抹蓝色从冉冉升起的朝阳中显露出来。
是援军！他们得救了！
这支援军的作战方式很是特别。在进入敌军弓箭射程范围内时，前锋位置的方阵迅速打开，冲在最前面的将军减速躲进第一梯队里，接着第一梯队全部擎起盾牌，防御从天而降的箭雨。然后，两翼的士兵犹如爆炸一般四散开来，直奔零散的弓箭手，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援军的将军从战马上飞跃而下，顺势从身后抽出两柄长剑，以极快的速度飞奔，来到敌阵中，只一次奔袭，就有四五名敌军倒下。这个将军似乎不取人性命，只是让他们失去行动的能力，其战法之高明，行动之精准，令人瞠目结舌。
一缕阳光爬上了瑞尔莉丝的脸。她重拾信心，借着初生的阳光，搜寻着尹内尔的身影。
终于，在一座小土包上，她看到了……浑身浴血的尹内尔。尹内尔手里抓着一个士兵，虽然士兵手里已经没有了武器，尹内尔仍在残忍地一遍又一遍地把剑刺入他的胸膛。
恐惧如同野火一般，迅速席卷了瑞尔莉丝的脑海。
她痛彻心扉地喊道：“尹内尔——”
尹内尔的黑暗世界里，忽然出现了一抹光亮。他本能地抬起手去遮挡耀眼的光芒。
随着尹内尔体力耗尽，虚假的舞台开始崩塌。音乐盒变得支离破碎，化为白色的齑粉飘散。牵绊着他的绳子一根根地崩断，他的手脚逐渐解开了束缚……
他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狼藉。
朝阳正在升起。在阳光的渲染下，被鲜血染红的地面显得尤为刺眼。地面上布满了损坏的盾牌和武器，断旗在凛冽的风中呼呼鼓动着。人们死的死，伤的伤。战场尸横遍野。
他的目光缓缓落到自己的手上，粘稠发褐的血液沾满了他掌纹和指甲的每一个角落。手中的剑仍然在滴落着鲜血。被他蹂躏至骨折筋断的敌人早已气绝身亡。
他忽然感到不寒而栗，触电似的把尸体和宝剑甩开……
瑞尔莉丝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
他幡然醒悟，惶恐地看着自己的手，双腿微微打颤。
“我……我是怎么了？”
瑞尔莉丝忍住恐惧和反胃，让自己不要去看那具尸体，抬起腿站上岩石，要把尹内尔搀扶下来。
“我是怎么了，我是怎么了……”
他喃喃自语道，没有理会瑞尔莉丝。
瑞尔莉丝焦急地说：“尹内尔，快走吧！援军来了！”
谁知，尹内尔避开瑞尔莉丝，颤抖着拾起那把剑。
瑞尔莉丝脸上强装出来的笑容忽而消失殆尽，热泪不争气地喷涌而出。她猛地扑上前去，抱住尹内尔，把头埋在她的怀里，用嘶哑的声音哽咽着。
“求你了……走吧……已经死了太多太多人了……”
尹内尔双目空洞地盯着地面。
“死了那么多人……”
瑞尔莉丝不解地后退，一双悲戚的眼睛恳求地望着他。
“我……也不能……”
然后，朝着自己的胸膛，他缓慢而坚定地举起了剑。
“什么……你要……”
瑞尔莉丝忽然意识到他想要做什么。可是……可是……他真的要那样做吗？他不是尽了最大努力要自己活下去吗？
“不要啊。”
她轻声说着。
尹内尔忽地握紧剑柄，狠狠地刺向自己！
“不要啊！”
瑞尔莉丝尖叫着，尾音变成了呜呜的低泣。
尹内尔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欲哭无泪地仰望着天空。“我……不想变成这样……”
“你不是……不是不希望任何一个人死的吗……”瑞尔莉丝绝望地试图挽留他，“你不是说过生命比一切都珍贵的吗……”
“你没有错啊……把它当成一场噩梦就好了，现在我们终于可以醒过来了……”
“所以，现在，你还有什么去死的理由呢……”
“活下去……活下去啊……”
然而，尹内尔却不为所动……
“活着……当然是最重要的。”
瑞尔莉丝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殷切地拼命点头。
“可是……”
尹内尔咬紧牙关，一把推开瑞尔莉丝，将剑落了下来。他的嘴角，终于出现了瑞尔莉丝期待已久的笑容。可是这笑容却无比空洞，就像瑞尔莉丝的心一样，除了绝望，什么也不剩了。
唉……
我当然也想活下去。
可是我尹内尔，在挥起宝剑的一瞬间，就已经死去了啊……
尹内尔的故事，就这样，讲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