Ⅷ/失落之花
那一瞬间,仿佛世界整个崩塌了下来。
尹内尔如同枯萎的花朵一般,轻轻轻轻地凋零在瑞尔莉丝的面前。
瑞尔莉丝的目光呆滞了。她不敢相信这一切。
尹内尔与他同生共死将近半个月,她原以为自己彻底了解他。多么坚强、多么温柔的一个家伙啊,在一片烽火连天的大陆上,在一个醉生梦死的家庭中,他始终坚持自己热爱和平的愿望。瑞尔莉斯明明已经看到了他光明的未来——可是突然,未来沉默了。
战斗已经结束,援军的加入使战局很快发生了逆转。尹内尔自尽不久,周围的敌军就失去了抵抗能力。胜者像恶虎一般扑向束手无策的俘虏。惨叫声此起彼伏,在乌云笼罩下,暗红色的大地向周围延伸开来,地面上怪石嶙峋仿佛为受害者竖起墓碑。瘫倒时,岩石地面划破了瑞尔莉丝的膝盖,微风轻抚着瑞尔莉丝面庞上的伤口,尹内尔的鲜血喷溅在她的手上,逐渐凝固成棕色的硬块。
这些都仿佛成了人工制造的布景,太假了,对瑞尔莉丝来说。连自己的知觉都变成假的了。
世界成了小孩子涂鸦的线条,黑白颠倒,乾坤反转。
到底是为什么。
他不是想要活下去的吗。
他不是想要抓住和平吗。
他不是为了保护别人,付出了一切吗。
那么他又怎么会问心有愧呢。
他也只是为了别人在战斗啊。
因为这点事,就要责备自己吗。
或者他是厌恶那样的自己?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告诉我。
告诉我!
“告诉我啊!!”
瑞尔莉丝无声地抽泣起来。瞬间,世界重新恢复了它应该拥有的触感,视觉听觉嗅觉痛觉如暴雨倾盆一般同时压在瑞尔莉丝身上!她忽然有些明白尹内尔的心情——他对自己残忍的憎恶,正如瑞尔莉丝对自己懦弱的憎恶一般。她如同狂风中摇曳的百合,被撕扯得体无完肤。她抛弃了一切顾忌,任凭自己的泪水熔化视野中的一切。
她就这样半跪在锋利的岩石地面上,面前是尹内尔僵硬的遗体。尹内尔湛蓝的眼睛里,倒映出灰暗的天空。他高大的身材好像一下矮小了许多,像个布娃娃一样瘫软在地。他的胸口插着敌军士兵手里夺来的剑,就像敌军化作恶魔附在他身上,杀掉了他一样。
肩膀上传来轻轻的触碰,有人示意她让开。她目光呆滞地拖动自己的身体。几个男人来抬尹内尔的遗体了,但他们刚准备抬起尹内尔的那一刻,忽然被什么人叫住了。另一个穿着铠甲的骑士走上前来,仔细端详尹内尔一番,默默地低下了头。接着,他耐心地背起尹内尔,脚步沉重地扛着他,像扶着战友一样,把他带走了。
瑞尔莉丝没有追上去。一旦去确认了,尹内尔死去的事实就会变得无比清晰。
她不理解尹内尔的想法。一个人真的会讨厌自己到那种地步吗?因为他成为了自己最害怕的样子?她痛恨尹内尔带着如此巨大的无解谜题离开了她。不知从何时起,她的生命似乎维系在了尹内尔的身上,尹内尔成了她生命的化身。可是现在,一切都没有了。
……
滴答,滴答。
晨露从花瓣上滑落,温柔地流淌下来。晶莹的露水划过柔软的叶片,滴进殷红的泥土中。
忽然,一缕阳光照耀在临近枯萎的花朵上。
瑞尔莉丝突然发觉有谁站在自己的面前。
她麻木地抬起头——蓝色的头盔,顶部有国家军队的图案。那是高级将领的象征——啊,原来是刚刚那支援军的将军。
“什么……什么事?”
瑞尔莉丝哽咽着问道。她自己的声音似乎是从某个回廊的尽头远远传来的。
那位将军双手摘下自己的头盔——头盔下竟是一张女孩子的脸。她和瑞尔莉丝一样年轻,及肩的长发呈现浅浅的棕色。她的脸上带着令人安稳的微笑,眼睛弯成一轮月牙。她把头盔单手夹在腰间,另一只手自然垂落在秀长的腿边。她看起来十分激动。
“我终于……找到你了!”
“什么?”瑞尔莉丝擦擦眼睛,不解地询问道。
“啊,抱歉,是我心急了。”那女孩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我叫格罗瑞娅。”
“‘荣耀’(Gloria)?”瑞尔莉丝重复了一遍,“我是……瑞尔莉丝。”
“‘理智?’”格罗瑞娅笑了起来。
“我们的名字非要有别的意义吗?”
瑞尔莉丝有些不客气地回道,忽然她声泪俱下地呐喊起来。
“名字……本来就没有意义!我……根本就不理智,我连一个人都保护不了……只会害怕……”
她不在意格罗瑞娅想把她怎么样,现在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连信仰都死去了,生命又有什么价值呢。
她突然想起尹内尔的名字,心里更是涌出无限的悲伤。
尹内尔(Inane)……
无意义的。
格罗瑞娅沉默了。她用手中的长剑支撑自己坐下来,与瑞尔莉丝面对面坐着。她没有去碰瑞尔莉丝,因为她担心瑞尔莉丝仍怀有戒备。不过她还是想尽自己的力来安抚瑞尔莉丝。她别过头去,在瑞尔莉丝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擦了一下自己的眼角。她见过这个女孩子——过去的她,也可以这样,对死亡敏感无比,对自己责备万分。
坐立不安的几分钟以后,她试探着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瑞尔莉丝的短发。瑞尔莉丝胆怯地一躲,不过她很快就放下了戒备。她的头发乱蓬蓬的,格罗瑞娅用自己细长的手指捋顺瑞尔莉丝的头发。
“哭吧,哭出来会好受很多。你和其他人一样,不该背负这些。”
格罗瑞娅的手指很温暖,瑞尔莉丝想起了妈妈为自己梳头发的感觉。她记得妈妈第一次送自己去尹内尔家时脸上的不舍,记得她脸上的皱纹,记得她叮嘱自己干净些;她也记得爸爸,记得他提起酒就会如临大敌,记得他喜欢在冬天里煮汤喝,记得他手上厚厚的茧子……
后来的事情,瑞尔莉丝很难再回想起来了。她只隐隐约约记得,自己给格罗瑞娅讲了她和尹内尔的故事。自己如何同尹内尔家族共处,她如何反感饮酒,自己的父母怎样被杀害……
而格罗瑞娅一直耐心地听着。虽说是第一次见面,但格罗瑞娅好像早就和她遇见过一样,她知道如何安抚瑞尔莉丝。
夜来了,淅淅沥沥,天空中一直以来笼罩着的、厚厚的云层,落下了清凉的泪水。隆隆的雷声回荡在两个女孩耳朵里,雨水打湿了她们的头发与肩膀。为战场带来阴暗的云朵们,似乎也为摧残这般悲哀的生命而感到懊悔。
渐渐地,雨停了下来。瑞尔莉丝的故事讲完了,她不小心在格罗瑞娅的怀里睡着了。她累了,即使知道睡了觉也会做噩梦,她也不想继续呆在比噩梦还可怕的现实世界中了。
格罗瑞娅搂着瑞尔莉丝,心情复杂地坐在地上。她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纸张,只扫了一眼,就重新叠好放回口袋里去。纸上的折痕已经很深了,看样子是被她这样打开收好过无数次。
瑞尔莉丝被她的小动作惊醒了。她揉揉眼睛,忽然发觉自己的失态,急忙自己站了起来。她感到自己好些了,虽说失去父母和尹内尔的痛楚永远无法磨灭,但她至少可以承受这份痛苦了。
“谢谢你,格罗瑞娅。”她面无表情地说。
然而格罗瑞娅没有回答她。过了好久,她才郑重地抬起头。
“你……愿意答应我一件事吗?”
“诶?”瑞尔莉丝没有明白。格罗瑞娅是武艺高强的剑士,她则是没有地位、没有能力的无名者,格罗瑞娅对她会有何事相求呢?
“这件事对我非常重要,这也是我战斗的原因。我一直想找到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我想跟你走,走到没有人的地方,过自己的生活。”格罗瑞娅模棱两可地回答道。
瑞尔莉丝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她愿意相信格罗瑞娅没有恶意,也希望能找到些事情让自己分心——可是这算不算对逝者的背叛呢?他们为自己的生命贡献了一切,自己能心安理得地忘记他们吗?但是,如果能帮上别人,这大概也是父母和尹内尔的愿望吧?
“如果你不愿意,没关系,这是正常的。”格罗瑞娅见瑞尔莉丝没有回答,误以为是她不相信自己,敲了敲自己的脸。“不过,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嗯……你讲的尹内尔,我其实和他有些交集。”
“什么?”瑞尔莉丝从自己的幻想中惊醒过来,“你……你和……”
“别紧张,见过罢了。”格罗瑞娅轻描淡写地拂动着自己的头发,“小时候,他往内地跑的时候,碰到过正在训练的军队,当时我也在军队里观摩……我们不很熟悉,但是,聊过些话。”
瑞尔莉丝看着格罗瑞娅发红的眼眶,心里明白,也许她也曾和尹内尔十分亲近。但即便真的是这样,她还是竭力压抑住了自己的痛苦。
她从口袋里拿出那张纸条,小心翼翼地翻动手指,把它展开、摊平。“上次我遇到他,他告诉我要把这张字条带在身上,找到合适的人,一起立下这份誓言。这张纸我一直没有弄丢。唉……不过既然他没有和你说,也许是他自己都忘了他写过这个。”
瑞尔莉丝几乎是夺过字条,差点把它扯破。她把字条放在自己眼前,小心翼翼地一个字一个字读着。
“致读到这张纸条的人:我不想打仗。我认为打仗是很愚蠢的……”
渐渐地,她重新获得了一点点的希望。虽说她没有见过尹内尔的字迹,但她能在这张纸条上看到尹内尔的灵魂。年少的尹内尔不知道未来有什么变故等待着他,那时的他,和初识瑞尔莉丝时一样,有些自傲,热爱生命,乐观勇敢。
格罗瑞娅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就这样,我要回到内地去了……虽然军队被打散了,但是说不定我还可以去当个普通士兵。”
在说这些话时,瑞尔莉丝能感到她语言中的悲伤和无奈。
格罗瑞娅戴上头盔,向援军来时的方向走去。瑞尔莉丝这才注意到,四周只剩她们两个了——只有格罗瑞娅陪了她一晚上。
瑞尔莉丝下定决心,她把字条紧紧地攥在手心里,仿佛是想要抓住尹内尔停跳的心脏。她心里还有些过意不去,但她犹豫着说:“……可以。”
格罗瑞娅猛地回过头。她迫不及待地摘下头盔扔到一旁,两步上前,紧紧抱住瑞尔莉丝瘦削的肩膀。身经百战的少女英雄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还有愿望终于实现的欣慰。
“我终于……找到了……”
Ⅸ/希望之花
格罗瑞娅不会再回军队了。
她骗那些残兵败将说自己随后会跟上,他们就先自己回去整备了。但她才不会回去呢。
根据内地的消息,瑞尔莉丝家附近的战争已经结束,那一片区域相对安全了。
而身为逃兵的格罗瑞娅不可能再回到内地,因此,二人决定去瑞尔莉丝的木屋居住。
格罗瑞娅告诉瑞尔莉丝,她只是不想留在军队,没说不会参战。如果附近重燃战火,她也许会作为流浪的剑士拯救他人的姓名。起初,格罗瑞娅还担心瑞尔莉丝会害怕,但尹内尔的纸条让瑞尔莉丝坚决地想要传承他的愿望。从看着尹内尔自尽,到格罗瑞娅的请求,明明没有过多长时间,但瑞尔莉丝却好像变了个人。从原先的胆怯,到破碎,再到麻木,连她自己都惊叹这一系列变化。
她试图让尹内尔在自己身上重新活过来。
格罗瑞娅仍然没有挑明自己为何会选中瑞尔莉丝。瑞尔莉丝知道,她会对自己解释的。
格罗瑞娅的枣红马仍然被拴在不远处,马鞍挂着的袋子有充足的食物和水。她们没有多停留,而是立刻动身,踏上了归家的路途。
两个女孩日夜兼程,交替骑马来节省体力。这期间,瑞尔莉丝变得沉默寡言了。她试图变得像尹内尔一样,冷静地分析自己的处境,忍受饥寒交迫的痛苦等等。这些事,她以前是绝对做不到的。
虽然看上去坚强了许多,但格罗瑞娅担心这只是表面现象。她没有经历过如此重大的打击,先是失去至亲,再是失去同舟共济的伙伴,瑞尔莉丝正处于一个非常脆弱的时段。格罗瑞娅见过军队里许多像她这样的人,不计自己的身体和精神,为了欺骗自己尹内尔还在世,下意识地模仿尹内尔,这样说不定会对她自己不利。她要想办法让瑞尔莉丝理智下来。
不过,这些都得等她们到达目的地再说。
过了一周左右,疲惫不堪的两个女孩终于看到了地平线上的小小木屋。
她们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向木屋。瑞尔莉丝重又站在了小小的木阶梯上。
“等等。”格罗瑞娅抬起手,“我去侦查一下,你躲远一点。”
瑞尔莉丝点点头,默默转过身,向朝木屋相反的方向走去。
格罗瑞娅暗中捏了把汗。她记得瑞尔莉丝的家人是在屋子里被害的,她需要确认瑞尔莉丝不会重新看到这令人揪心的一幕。
她推开门,已经锈蚀掉的风铃发出吱吱呀呀的闷响。
格罗瑞娅从背后取下护臂戴在左手上,警惕地提防着潜在的危险。她蹑手蹑脚地进入客厅,确认暂时没有埋伏以后,使劲闭了下眼睛,让自己尽快适应屋里的黑暗。
出乎她意料,屋子里相对来说比较整洁。正厅不大,地板上全是翻倒的桌子椅子。左手边的壁炉早就熄灭了,里面只剩下焦黑的木头。瑞尔莉丝父母的遗体横亘在格罗瑞娅视线正中央。他们身边地上的血迹都干涸了。
格罗瑞娅心头一空。她沉痛地闭上眼睛,为这两位善良人默哀。
她像搀扶战友一样,分别扛起两具遗体,这是她对死者尊敬的方式。之前在抬走尹内尔的遗体时,她也是这样做的。她欺骗了瑞尔莉丝,她和尹内尔其实有一段难以忘怀的过去。不过,那些,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她来到屋子后面,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埋葬他们。屋子后面有块小田地,但里面的作物全都临近枯萎,不可能再收获了。羊圈里活下来的羊还剩几只,其他许多老羊都因为长时间没有进食而饿死了。这片荒凉的景象让格罗瑞娅有些犹豫,她立刻想了几种活下去的对策。接着她想起自己是来安葬瑞尔莉丝的父母的,这件事要放在前面。
羊圈的角落摆着一些农具。格罗瑞娅先是卸下自己的护臂,再提起栅栏门闩,打开一条缝,侧过腰肢,伸出一只手去够靠在屋子侧面的铁锹,顺便把护臂搭在那堆农具旁边。整套铠甲都系在马身上,过一会她可以把马也牵过来。
她找到一处合适的地方,开始卖力地挖起土来。铁锹没有她的剑重,她挥动起来可以控制。她把铁锹踩进地里,双手用力向下压,掘出一小堆土,然后往复。
不久一个等人大的坑就被挖好了。
她直起腰,用小臂擦掉额头上的汗,再用手擦掉脸上的汗。
忽然,直觉告诉她有人来到了她身后。她本能地后撤一步转过身来。
原来是瑞尔莉丝。她呆呆地望着格罗瑞娅正在做的事,嘴巴微微张开,好像大梦方醒一般。格罗瑞娅愣住了,她没想到瑞尔莉丝会这么快回来。
“瑞……”
她脱口而出,谁知瑞尔莉丝走上前来,几乎有些粗鲁地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铁锹,径直来到她身后,继续着格罗瑞娅的工作。她的动作很夸张,铁锹偶尔会卡在泥土里,但她只是面色迷茫地一直挖着。
格罗瑞娅在她背后看着她,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也许之前的瑞尔莉丝已经不在了,也许还在,她要试试把过去的瑞尔莉丝救回来。不过现在她决定让瑞尔莉丝发泄。
真是巧了,之前瑞尔莉丝也在尹内尔迷茫时放任他发泄过。也许战争真的会逼疯每一个人,不光是血腥的刺激,更可怕的是那种永远看不到希望的气氛。
父母下葬以后,瑞尔莉丝一句话也没说。她只是把铁锹抛回羊圈,仰起脸带着倔强的神情对格罗瑞娅说:“我去了尹内尔的城堡。城堡基本被投石机毁了,但地下室看来没有被发现。里面有不少存粮和木材,存粮够我们活过这个冬天,木材几乎够我们烧一辈子。和尹内尔逃亡的时候,我收集了一些小麦种子,来年可以种下去。”
格罗瑞娅心疼地点了点头。
“跟我来,我跟你说点事情。”
“什么事啊。”瑞尔莉丝不以为意地回首看着父母的坟墓。
“关于我找你的理由。”
瑞尔莉丝慢慢回过头,此时的她看上去那么沧桑,明明只是少女,眼神里却没有一点活力。对这些事情,她再也没有力气好奇了。
格罗瑞娅牵着她,回到屋子里去,把翻倒的桌椅都扶起来,二人沉默地相对而坐。
瑞尔莉丝回来时生了火,现在屋子里暖和起来了。干木柴在壁炉里噼里啪啦地响着,火光映照着瑞尔莉丝凝滞的脸颊,她漂亮的瞳孔里倒映着壁炉,仿佛一轮黯淡的落日。
“我从小就在军队里长大。”格罗瑞娅打破了沉默。
“我的出身很特殊……在我出生的镇子里,所有人都会被培养成杀人不眨眼的士兵。我的武艺,正是在那种环境里练成的。
“后来,由于能力出色,我十岁左右时,同军队一起前往边疆。如果发生实战,我便可以观摩。不过,你知道的,那几年相对太平。
“有一次,我遇到了……”格罗瑞娅迟疑了一下,“机缘巧合,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未来将会干什么勾当——夺取无辜之人的生命。有人告诉我和平比战争要珍贵,我过了很久,终于相信了那个说法。
“这期间,我成了一支部队的将军。因为我从不取人性命,所以其他军队都很排斥我。
“最后……我开始寻找——寻找这个国家最强大的人。他可以打败一切,可以面对最强大的敌人而毫不动摇。”
“现在,我找到了。那个人,就是你。”
瑞尔莉丝没有回答。一时间,令人难受的沉寂又盘旋在屋子里。
然后,带着她自己难以想象的悲伤,瑞尔莉丝哽咽起来。
“强大?”她直视着格罗瑞娅,有些愤怒地质问道,“你说我吗?”
“在梦里,我多少次梦到那些在我面前牺牲的人。他们的牺牲,都是因为我的懦弱!如果我能去战斗,像别人一样……像尹内尔一样……像你一样……说不定我就能救下一些人……”
“不,那样是救不了这些人的!只有你这样的人,才最……”
“强大,是吗?我救下了谁啊?我战胜了谁啊?!”
“你战胜了战争本身!”
格罗瑞娅厉声喝道。她猛地推开椅子站了起来。瑞尔莉丝被她吓到了,没有出声。
意识到自己的严厉,格罗瑞娅的眼神温柔起来。她走上前去,像对待小动物一样,体贴地紧紧搂住瑞尔莉丝。瑞尔莉丝柔软的脸抵在她胸前,她感到心头一阵酸楚。
“我最想成为的,”格罗瑞娅在瑞尔莉丝耳边说,“就是你这样的人。所有人都说我很强,但是……我还是没有战胜这个时代。
“时代是最强大的暴君。它让我去战斗,我就战斗,尽管我逐渐明白这是错的。”格罗瑞娅的声音也有些沙哑了。
“但你不同。你宁愿放任自己去死,也从未动过任何战斗的念头。”
“可是……那不就是懦弱吗……”瑞尔莉丝呜呜哭泣着,她再也没法维持那个冷酷的样子,因为她本来也不是那样的人。这个女孩,只想向历史要回自己的家人们,只想要一个答案。可是,逝者无法复生,关于历史的谜题,也从来都是无解的。
“关于这点,就让我们保持不同的观点吧。你可以说自己懦弱,但我会说你坚强!”
格罗瑞娅的嘴唇颤抖着,说完这句话,她终于也忍不住落下泪水。两个女孩放声哭泣着,一个为自己逝去的曾经,一个为自己迷茫的未来……
历史啊,你这个罪人,真的做得太过分了。
除了我们,你知道还有多少人被你摧残成这个样子吗?
你把自己孩子气的残忍化作瘟疫,化作地震海啸,最可恨的是,化作扭曲的价值观,化作战争,化作命运。不过你知道吗,我们人类之所以能活下来,正是因为,我们中的一部分人可以打败你!我们不能永生,但我们的灵魂可以追逐着你的脚步,留下自己的痕迹!
不需要做出什么壮举,也许仅仅是一朵绽放于鲜血的花朵,就可以延续自己的生命,直到永恒。我们没法打破历史的枷锁,但我们可以选择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
瑞尔莉丝,你终于哭了出来。尽情哭泣吧,懂得哀伤正是你勇敢的表现。
格罗瑞娅好久没有这样深情地哭过了,不过这泪水中蕴含的不是悲伤,而是感动。她的愿望乃至尹内尔的愿望,终于在瑞尔莉丝身上实现了。她承受住了历史给她的全部打击,最终仍是那个有同情心、善良、热爱和平的女孩。
她们,赢了。
……
那一夜,她们再也没有多说什么。她们只是坐在门口的木台阶上,紧紧地牵着对方的手,等待朝阳升起。
瑞尔莉丝不再惶恐了。疑惑,一定会有;悲伤,不会散去。但是她不害怕,她相信自己有能量活下去,而且是作为“瑞尔莉丝”活下去。
天空出现了第一抹光亮,太阳要升起来了。
“明天,到了。”格罗瑞娅笑着说。
“嗯。”
瑞尔莉丝不禁咽了口唾沫。如果尹内尔能和她们一起在这里,观赏这幕胜景,该多好啊。
忽然,她想到了什么!
她激动地站了起来。“快,趁现在!趁着朝阳升起,我们也写一封信吧,像尹内尔当时那样!”瑞尔莉丝为自己的点子兴奋不已。
“好啊。”
瑞尔莉丝抿住嘴唇,踮着脚尖窜上木楼梯。她找到一块闲置的木板,并用手将壁炉里的黑色粉末聚成一堆,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
可是,她突然想起,家里没有笔。怎么办?!她心急火燎地四处看,忽然,她想起了一直带在自己身边的、尹内尔的短剑。
格罗瑞娅坐下来,默契地接过瑞尔莉丝的剑,开始和她商量信的内容。瑞尔莉丝说一句,她便沾着灰烬记录一句。很快,一封长信在朝阳的辉映下写成了。这封信是写给她们自己的,也是写给未来的。这是一个跨越时空的约定,一个看似不可能,但却最终实现的愿望。
木板被保存在尹内尔家的一个大盒子里。
她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封信,会在很久很久以后,真的回到她们自己的手中……
写完信,太阳已经完全升起了。今天是罕见的大晴天,明媚的阳光照射在暗红色的泥土上,照亮了流过瑞尔莉斯家门口的小溪,映照出了尹内尔城堡废墟旁飞舞的粉尘,一直照到国境线那边,那个无名的国家。
今天,两人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首先要看看农田里的作物。她们每人抄着一把镰刀,割掉茂盛的杂草。格罗瑞娅很开心,她说这种劳作比战斗更能让她安心。
瑞尔莉丝卖力地劳作着。忽然,她发现了什么,惊呼一声:“哎呀!”
格罗瑞娅赶来查看。“怎么了?”
原来,在杂草之间,盛开着一簇鲜艳的红色花朵。小小的花朵倔强地挺立在乱草之间。
“要不要……留下一点野草?”瑞尔莉丝不好意思地问,“希望……它们可以活下去。”
“好啊!”
格罗瑞娅爽快地答道。见她这样,瑞尔莉丝甜甜地笑了。
花朵在微风中摇摆……
这朵花的种子会随风飘散。许多年之后,在瑞尔莉丝和格罗瑞娅逝去后,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这片土地经历了一个又一个朝代,但不屈的鲜红的花朵,始终存活在这里,逐渐开满了整片土地。
时间来到——公元2018年,七月六日——
Ⅹ/未来之花
中华人民共和国,北方某座小城镇。
“叮铃!”
电饭煲发出了一声脆响,饭好了。十六岁的花尘欢快地打开盖子,盛出三碗热气腾腾的米饭。
“爸,妈,开饭啦!”花尘愉快地叫道,同时小心翼翼地把刚刚做好的两盘菜端到饭桌上。
爸爸笑着坐到餐桌旁。“女儿手艺有进步了!”
“嗯,也许吧。”花尘腼腆地说。妈妈开朗地笑了起来。
“快吃吧,吃完不是还要去同学家嘛。”她善意地提醒道。
“好的。再见!”
今天是周末,花尘和朋友约了去图书馆学习。她背起早就收拾好的书包,对爸妈挥手告别,快乐地跑出了门。
今天天气很晴朗。北方的夏日,总给人热情之感。花尘要去找的那个家伙也一样。
不远处,一个篮球场馆内。
“哈!吃我一记扣杀!”
一个女生狂野地喊叫着,灵活地带球闪过好几个球员,然后凌空跃起,双手在空中连抡两圈,精准地把球扣入了篮筐里,众人瞠目结舌。
“太棒了!我们赢了!”她兴奋地松开手从篮筐上跳下来。没有人回答她——连队友都看懵了。
“怎么?我有犯规吗?”她不解地问道,随手在指尖上稳稳地转起球来。
“你才……十六岁啊。”另一个女生有气无力地说。
“哦,平时打得多了,就好了!”她大笑着说,“再战一局!”
花尘来到馆内,在不远处的长凳上坐下来,看着自己朋友——晞阳的飒爽英姿。
场上换下来一个女生,她看到花尘,友好地对她打招呼,花尘也礼貌地笑起来。
“最近打得好吗?”花尘从包里掏出矿泉水,拧开递给那个女孩子。
“谢谢……”她接过水,猛灌了一口,“挺好的,但是我们队有茜阳,其他人就没什么作用了。”她哈哈大笑起来。
“教练总叫她不要鲁莽,要配合,但是管他呢,茜阳真的太帅了!”她崇拜地看着茜阳——茜阳站在远处又进了个三分球。
“嘿,尘!你来啦!”茜阳注意到了坐在一旁的尘,挥起手来。“我们比赛结束了!”
“今天去做数学作业吧……我可以教你。”在图书馆楼下存东西时,花尘提议道,“高一课程你跟得上吗?”
“跟不上也没关系,我的理想是,去和世界上篮球最棒的高手切磋!虽然我水平很低。”她吐了吐舌头,添了一句。
瑞尔莉丝笑起来。忽然,大厅中央电视上播的新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把书包塞在柜子里,快步来到电视跟前。
【今日重大发现】
“二零一八年七月四日,有游客在长江流域的彼岸花田里发现了一把欧洲中世纪的宝剑。随后,考古队赶到,在安全移走植株后,对该地区进行了进一步的勘察,结果令人震惊。考古队发掘出了许多历史物件,但这些文物的特征不同于之前的任何一种文化特征。首先,在中国埋藏的古物,竟然偏向欧洲文化特征;其次,它所体现的欧洲文化也是多种多样的,仿佛是由多种地域、多个时代拼合而成的产物。史学家推测,这可能是一个全新的、没被发现过的时代。甚至有人认为,曾经有过人类文明因灾难而灭绝,这些文物的年代要比恐龙还要久远。这种说法目前没有明确证据,但这些文物的制作科技的确难以看出其所属的时代。总之,这次发现将对历史研究有极大的意义……”
在主持人播报的同时,电视上闪过了这些古物的图片。花尘喜欢历史,尤其是欧洲历史,这些珍宝对她来说都是珍贵的学习资料。
忽然,画面里闪过了一块木板,上面刻着浅浅的字迹。似乎原先是用炭黑一类的东西写过,不过后来就只剩下刻进木板的痕迹了。出乎意料,这种东西居然保存得这么完好,也许是用了某种特殊的容器。
花尘忽然对木板上的字产生了强烈的兴趣。看起来,语法像是法语、英语等几种语言的混合,而这些语言她都了解个大概。她很想知道那个时代的人写了些什么,留给他们这些后人。
“茜阳……你能稍等我一下……诶?”她本想交代一下茜阳,却发现她已经不见了,想必是自己先去找座位了。
花尘放松地出了口气,这样她就可以慢慢研究木板上的文字了。
她借来几本外语词典,在手机上找到新闻,把图片放大,一点点地翻译起来。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转眼就到了下午。花尘没有吃中午饭,最终,她终于破译出个大概。她看着这些简单的文字,心里感到万分的震撼和感动。
“写什么呢?”茜阳在她身后拍拍花尘的肩膀。花尘激动得说不出话,茜阳就自己拿起那张纸,仔细阅读起来……
亲爱的未来:
我们在这里,身为两个孤独而不孤独的幸存者,有些话想要对你说。
我们曾被卷入名为“历史”的战争中。
这是一场死伤无数的战争。有的人失去了性命,有些人失去了自我,有些人失去了童年,还有些人失去了自己的至亲。
但我要对你说,我们胜利了。
尽管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我们勇敢地战胜了时代。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看到无数人战败了。
因此,我们想许一个愿望。
我们许愿——
深陷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人,他们的灵魂都可以转生。
愿他们重生在一个黑白颠倒的时代!
在那个时代,
夺取他人生命会被视为无法原谅的罪恶;
不计后果的“胆识”将被视为“鲁莽”
热爱和平的“无意义”将被视为“善良”;
洁身自好的“懦弱”将被视为“勇敢”。
我们知道,这些与我们时代的价值观完全背道而驰,但我们自认为这是正确的!
所以,
请安排我们到一个美好的时代去吧!
我们在此许愿!
许愿人:格罗瑞娅 瑞尔莉丝 尹内尔(代签)
花尘和茜阳读完这封信,都久久不能平静。她们仿佛看到了这些文字背后,那两个陌生人跨越时空的微笑。
“我想……她们的愿望,会实现的。”花尘的鼻子有些发酸。她难以想象是什么样的经历会促使她们写下这般愿望。但是,真正让她感动的,是字里行间蕴藏的乐观和勇敢。这些品质,就像信里所说,终于迎来了认可它们的时代。倘若写信者在天有灵,会看到她们的愿望实现的。
茜阳也一反常态地认真起来。“对啊……”
“我们为她们保佑吧。”花尘虔诚地双手合十——她不知道写信者信什么宗教,但她相信她们不会介意这些的。
“希望你们,能够转生在这个世代……”
除完杂草,格罗瑞娅和瑞尔莉丝气喘吁吁地回到屋子里。
“你说……我们的信,会被神灵看到吗?”瑞尔莉丝喘着气,手拄在桌子上。
格罗瑞娅想了想,然后走到屋子外面,拿了一个小水壶回来。她拧开盖子,递给瑞尔莉丝。
“来,上好的酒。我们士兵经常喝这个的,喝完就像见到神一样幸福。你也尝一口,然后亲自去问神不就好了?”
瑞尔莉丝理解,格罗瑞娅是想帮她化解悲伤。也许,这确实是目前最好的方式。
可是……
“谢谢,我不喝酒的。我从来不喝酒。”瑞尔莉丝摆摆手拒绝道。她的头发上濡湿着汗水,她的眼睛里盛满面对明天的信心,她的脸上带着勇敢坚决的微笑,此时的她,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美丽。
“呵。”格罗瑞娅叉着腰,欣慰地笑了一声,“你这样耀眼,神怎么会看不到你呢。来,刚累坏了,喝一口吧。”
“诶?我说不喝酒啊……”瑞尔莉丝疑惑地推开她的手。
“笨蛋,这是清水。从出生开始,我就没喝过酒。靠喝酒来逃避,是胆小鬼做的事,”
瑞尔莉丝愣住了。然后,泪水再次盈满她的眼眶。
格罗瑞娅一把捧住她的脸,抹去她的泪水。
“哭什么,我们还有明天呢。”
瑞尔莉丝把泪水咽了回去,拼命点头。
“嗯!明天,就在眼前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