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〇〇秋季?日目
圣地农场的换季总是那么突兀,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洒下时,城堡外的枫树林已是一片红色。
推开琉璃色的窗户,微风带着微微甜味飘进房间中。
顽皮的风之妖精翻开精致的日记本,顿时,文字成了一道道黑线。当风之妖精满意地钻出房间时,日记本的最后一页也缓缓落下。
雪梨看向梳妆台上的镜子,深沉的黑印卡在布满血丝的双眼之下,脸蛋和嘴唇苍白到病态,就那引以为傲的金发.....
她梳理着头发,褪色了似的发丝缠在梳齿上,跟肮脏的毛刷一样可怜。
又失眠了,她想。
小小的梳妆台除了各种化妆品和首饰外还摆着几本日记本。不,那厚厚一叠足有十几本。
IRIS家的四季主题日记本早就用完了,不同主题封皮的日记本堆在一起显得如此杂乱。
整个春季用了三本,而到夏季一晃用了整整十一本。
明明每隔几天才会写些什么的日记本为什么会用的那么快呢?理由她是知道的。
现在她不打算继续写日记了,理由她也知道。
从那天起的每个夜晚,她都在翻阅着亲手写下的宝物。
在床上、在桌前、在窗边,一开始还能笑出声的文字,到了某个时刻成了菜板上的洋葱,每剥开一瓣,泪水就止不住的涌出。
到了今天,干涩的双眼再也不会有所反应。
「黑龙」——双眼捕捉到那两个字的一瞬,雪梨将那本被风吹开的日记扔了出去,本子发出哗哗声,倒扣着落在地上,在那旁边还有几位它的伙伴。
「小姐,今天的早餐是曲奇和红茶,莉芙做的曲奇,大管家爷爷冲泡的红茶.....如果您还需要别的请和莉芙说——」声音从门外传来。
「放在门口吧。」
「但是昨天的早餐小姐也没动过!这些曲奇是莉芙的自信作,哪怕吃一点也好....」
「放在门口。」
雪梨趴在梳妆台上一动不动。
门前传来门把转动的声音,有些急促。
「那至少把门打开吧小姐!.....您就那么担心那个男人吗,是那个没用的男人自己的错,为什么小姐要折麽自己呢——」
「我说了放门口!!!....让我一个人呆着,莉芙。」
紧锁的门把无力的转动了两下,随后是裙摆摩擦的声音,雪梨知道莉芙走了。
不想吃饭,不想喝水,不想洗澡,不想钓鱼,不想做料理,不想理睬在庭院中想要散步的马匹,更不想正视镜中的自己。
什么都不想做。
手指触碰着顺滑的日记本封皮,不想打开。
恍惚间,到了夜晚。
干瘪的胃部催促着雪梨取来门口的点心。
软趴趴的的曲奇尝不出味道,红茶也像白水般乏味,但就着日记中的文字,白水也想倾倒过无数香辛料般刺鼻。
又是这样,明明不想看这些日记的,一点不想!明明一点不想但还是看了数十遍.....扔飞出去的日记砸在墙上,随后又捡回来堆在梳妆台上——
噩梦也会有结束的时刻,但这种行为似乎找不到尽头。
雪梨捡回日记本,阅读着。
日记中有八成的内容是和黑龙有关的,剩下的两成是些日常琐事。
日常琐事?写了在波光粼粼的河边钓到了50厘米长的鲟鱼,写了和小白在训练场跨越了复合式障碍,写了和仅有的几位闺蜜在贵族学院做的蠢事,写了.....
雪梨清楚是自己不愿承认——从春季的某一刻起,她的日记一直围着同一个人转。
无论写到多么无关紧要的事,最终都能绕到同一个人身上。
仅仅夏季27日一天,就写了足足三本。
从上午在城堡见到黑龙,到下午悉心打扮等着他来接我,一直到庙会里和他在一起的种种.....
看看自己写了什么?
——虽然一直觉得童话里拿着大剑的王子殿下才是归宿,但其实拿着锄头傻笑着的农场主也不是不能接受。
——因为只有我能习惯他的变态,所以他只能对我变态....?(划掉)我绝对没有这么想!考虑到他确实是个本心不坏的家伙,所以可以考虑对他宽容一点,只有一点。
——明明是来接我去庙会的,竟然还约了别人,当时就应该狠下心来让他一个人去逛.....让娜妹妹太可怜了,又可爱又可怜!享用甜食的幸福模样看着都让人想疼爱。
——让娜和桑蒙,明明都有两个了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莉莉安·弥里娜,而且....而且上来就亲...亲了!(下方一团毛线球般的黑线)
——果然他的嘴就跟三色团子里其实藏着土块一样,相信了就输了!.....啊啊啊,但是我还是信了啊。好烦。
——他真的在意我吗?....我可是第一个被他做变态的事情的人哦,也有可能我是唯一一个。要好好看着那个白痴才是,雪梨!为了避免他再干愚蠢的事受些莫名其妙的伤,要好好盯着他。嗯。嗯!这是只有我能做的事。
......
......
为了尽可能还原当时的心情,还在纸上一角画了一堆表情,佯装生气的、有些害羞的、真的恼火的、非常高兴的。
「恶心....恶心死了....」
他就像个巨大的漩涡,无论自己怎么做,最后都会如同漂浮在上的落叶在漩涡的中心打转。
砰。
本子砸在梳妆台的镜面上,桌面看起来更凌乱了。
磅。
化妆品落在地上,于是台面变得整洁了。
在恍惚中睡下,又在恍惚间醒来,时间的流逝似乎毫无道理可寻,体感的五分钟会变成五小时,可体感的五小时有时也会变成五分钟。
唯一的能提醒日夜交替的只有窗外的太阳。
现在是第二天的清晨,六点不到的圣地农场有种朦胧的美感。
雪梨推开房门,身体因能量不足摇摇晃晃的,但不可思议全然没有饥饿感。
靠着墙壁缓缓向一处走去,城堡的五层静悄悄的,看起来毫无人情味。
只有此时此刻,雪梨希望自己的专属层能热闹些,最好比人潮澎湃的庙会还要热闹,能盖住心声的吵杂才是此时的她最想要的。
踏上书房一侧的小楼梯,推开封顶的木盖,顺着狭窄的回旋式阶梯向上就到了城堡的顶端。
从扶手和圆顶的夹缝间向外看去,云雾似乎触手可及。
对他我几乎是毫无隐瞒的,雪梨心想。
除了不能对外人所道的家族秘密,又有什么不能对他说呢?
只有一个,一个绝对不想让他发现的秘密。哪怕让他知道克罗蒂亚家可悲的家史,都不愿意让他知道这件事。
雪梨坐在毫无装饰的木椅上,嘴鼻间是尽是冰冷的空气。
习惯是件可怕的事,无论是好是坏,无论处于什么样的状态,身子都像在追寻某物一样行动着。
她喘了口气,感觉胸口撕裂般疼痛,像是在抗拒什么似的摇摆身子,最后还是把眼睛贴在前方的圆筒上。
闭上左眼,视距一下拉大,画面中是挺拔的松树林。
熟练的调节着三脚架,又转动镜筒上的旋钮,画面一转变成满是矮树的小土坡。
在那小坡之后,是红瓦绿墙的小屋——那是他生活的小屋。
这样奇怪的习惯是从何时开始的?
以帮忙大扫除为借口从收藏室里搬出的老古董比想象的好用,借助这单筒望远镜,城堡和农场之间数百米的距离就像不存在一般。
一切都是顺水推舟。
想知道他每天在干嘛,想知道他是否想大家说得那样努力,因为难以抑制好奇心决定把望远镜搬到城堡的尖塔上,又因为沉迷于在制高点观察着小坡之后的他,最终无可奈何的成了日常的一部分。
从春末开始,每天快到六点时雪梨就会迷迷糊糊的爬上这秘密的小塔,看着他从小屋里走出来,和他的小宠物勇气一起忙里忙外,看着他抱着鸡舍里的两只鸡崽在阳光下干着意义不明的事。
雪梨的手指搭在镜筒上——
像这样朝一侧转动轮盘,镜筒中的画面就能放大到能清晰看见他嘴形的程度。
几乎每天她都能看到他在同一时间站在田地里,有时会对着那些作物自言自语,有时会像喝醉了般手舞足蹈的,有时会摸着叶片露出一副悲伤的表情,有时会在空旷的田地里像个疯人一样来回狂奔。
整整一个月,雪梨都遵循着同样的作息。就这样在这里观察上半小时到一小时,之后回到自己房间睡上一小时的回笼觉,随后再起床享用早餐。
莉芙和管家爷爷一定都觉得我是个到八点半才能起床的懒鬼吧。
.....
明明老是说他是变态,其实我才是最变态的。
「呜呜...明明...明明都哭够了.....」
镜筒中的画面早就不是熟悉的平和之景,温馨的小屋和他最喜欢的田地不复存在。
只剩一片废墟,一片没了主人的垃圾场。
或许....他也会消失。
秋日越过远方的山脉,亮堂堂的光线一下刺穿阴霾。
雪梨用手挡住光线,头一次觉得温和的日光如此刺眼。
啊。用那样卑劣的手段把莉莉安·弥里娜赶走,到底是为什什?是不希望她看到作物祭上的他吗?还是....我想独占他?
这驱散雾气的光,看起来和那天一模一样。
她回忆着。
只有夏季三十日那天,自己没有像往常一般登上塔顶。一反常态穿上简朴的休闲装,避开管家爷爷跟着人流去了作物祭的会场。在悲伤的人群中无数次打了退堂鼓,最后还是凭着气势冲了进去。
雪梨伸出手——灰蒙蒙的雾气,被阳光彻底驱散。
带着大草帽的我看着舞台上的他,头一次觉得他那么陌生。
说着恶俗的段子,做着难以理解的事,甚至拿出自己的生涯和纳亚黎·赫托安打赌,这一定是某种夺冠的计策吧,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
看着他站在决赛圈的舞台上,我也有好好祈祷他会夺冠。一起设想的花卉容器比想象的还要棒,难以形容,令人倾佩....当时的心情无法用文字形容。
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众人的视线。
他揭下一圈圈布条的时候,我又着急又期待。那时候的我多么想大吼一声,我就是他说的那个帮忙的朋友,多么想让大家承认他是一个特别厉害的人.....
但是为什么?明明和我约好了不会做危险的事,区区三日,就把我们的誓言彻底粉碎。
布鲁叔叔和镇上的安保部员冲进人群,叔叔看着他的视线让人惶恐。
雪梨环抱住双腿,以此压抑胸口的疼痛。
当时为什么没反应过来?那种急切的视线跟他在矿洞遇难时的一模一样。
——他三小时前才做完缝合手术!
布鲁叔叔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我根本没法理解。手术是指什么手术?缝合是为了什么?和我相别只过了一天,他很健康,也答应过我不会再做危险的事——
「不遵守诺言的人....要吞千根针....」
就算不遵守诺言....我又怎么可能忍心让他吞下千根针!
我以为不用再担心了,以为在矿洞前看到的那样垂危的他会是最后一次。但是全错了,所有的所有都超出预想。
他揭下布帘,在舞台上高扬着头打算说「心里话」。
不明白,一句都听不明白,只明白那里面包含着难以衡量的决心,因此身边的观众都在静静听着。
——我不打算停下,也没人能阻止我停下,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不要阻止、不要阻止,他迫切地想告诉所有人。只有我和布鲁叔叔都知道这句话是对谁说的。
我们就这么站在人群中,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然后,完美无缺的花卉容器展现了真容,在白烟中盛开的花朵是此生见过最独特的。正因为在破败中顽强的绽放,那花朵才显得如此别致动人。
啊~那一瞬总觉得什么都明白了,我在他心中的地位远不如田中的作物。就算有占据他心中的一角,肯定也像是房间一角的污垢般不值一提吧。
我想我是爱他的。
正因为爱他所以才想去了解他,想去接近他。
唯一没想到的是,在真的明白心中这份感情时,我也像个失恋的人一样失去了思考能力。
胸口撕裂般地疼痛,这疼痛一直延续到今天。
.....
那时候的我在做什么?
只是看着布鲁叔叔用大手捂住自己的脸,用快哭出来的声音拦住了想要几度想要冲上舞台的安保部员。
所以我真的了解他吗?
他最早认识的是我,在圣地的树林里我遇到了变态的他,所以我一直觉得我才是最了解他的,就算莉莉安·弥里娜叫嚣着「时间长短跟是否理解无关」,我还是能以平和的心态想着这只是她不服输说出的歪理。
「我是野鸡....今夜我万众瞩目....今夜我是台风之眼....今夜我乘着无名之风振翅高飞!.....」
他在庙会的抽奖罐上哼唱的小调....还以为我一直唱着就能理解他一点。
屁!狗屁!我根本不能理解他,一点都不能。
为什么在摇奖机上要唱歌?为什么庙会里的游客会跟着他一起唱?他们都能理解他在想什么?野鸡是什么意思?台风之眼是指什么?振翅又到底要飞到哪里?
在作物祭的舞台上说着「农场主是天职」的他在想什么?难道农场主的天职不是种田吗?他这两个月在田地中花的时间还不够多吗?为什么会有三千多人给他投票?为什么他要拖着失血过多的身体站上舞台?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难道田地.....田地里的作物比我还好!我就一丁点都不能让他提起兴趣!如果是缺钱的话,我也可以给.....
但他根本不在乎钱,他根本不在乎我。
「白痴吗!种田到底哪里好了!!!!到底...哪里需要拼上性命....哪里需要...呜呜...」
因为问题不会有答案,所以问题没有意义。
很快,他就会死。不管拿出多少万r都买不来人命。
.....
带着烟囱的金属物件反射着白光,雪梨拉开了焚烧炉的门,把带着火星的火柴扔入炉内。
滋滋。
跃动的火舌加热着空气,烟囱上不断飘出黑烟,即便如此雪梨还是蜷缩着身子不断的打颤。
只是我在自作多情而已,我不去找他的时候他也不会来找我。他不会对我谈及平时都在做什么,也不会告诉我他到底认识多少女孩。
只是我单方面的以为他会信守诺言,单方面以为他忙里忙外的事就是田地。
嗯。他也不会告诉我「花落羽」是他和和风镇的九空爱一起开的店铺。
用花卉做的饰品?哈,我早该想到了。
雪梨把日记本扔进焚烧炉中,精致的本子迅速被火舌吞噬,残骸和炭灰沉在炉底,更多的化为浓烈的黑烟,在晴朗的天空下消散殆尽。
十几本日记燃尽之后,只有拳头大小的一堆粉尘。
长久的盯着温热的炉子,没有丝毫解脱感,只有是「无」的空虚。
螺旋状的通路突然冒出一股浅绿色,雪梨能看到女仆服的上领,她收回视线,不急不忙地拆卸着单筒望远镜。
「原来你知道我每天都会来这。」
「小姐,我......」
「毕竟莉芙一直起得比我早。」
「小姐....您别难过。莉芙刚才去威尔的诊所看过了,那边的医生说那个人....说黑龙先生已经脱离了危险期,非常乐观的估计是没有生命危险的,所以小姐也不用那么担心——」
「是吗。」
小小的尖塔静得可怕。
雪梨将拆卸下的三截镜筒塞进了炉中。
咔嚓。受到加热的镜片应声碎裂,一股难闻的味道飘出。
她轻轻地合上炉盖,站起身,拿起没了镜身的三角架。
用力抛向左侧的树林!
三角架如同张开的蜘蛛,在空中停留了一秒,很快消失在密林中。
「小姐.....!」
「我已经没事了,莉芙。之前对你凶巴巴的真对不起。」雪梨微笑着,继续说道。「偶尔也想吃一顿丰盛的早餐,可以麻烦你准备吗?」
莉芙定在原地,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她反应过来:「好的!!小姐要吃点肉肉吗?后厨还有好多泽西牛肉~~」
「嗯。那就多准备点吧。」
雪梨跟着莉芙一步步走下楼梯,在视线与平台齐平的一瞬,最后看了眼陪伴了她一个月之久的圆形空间。
——如果爱上别人如此痛苦的话,我,宁愿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