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尽醒来在某一天的傍晚。

当他睁开眼睛时,最先映入眼中的,便是头顶那片惨白的……陌生天花板。往右边看看,在床边的支架上吊着一个大药水瓶子,由一根线管连接在瓶口和自己的手臂静脉管之间,不断往里面输入着透明的液体……嘛,根据自己往日在训练时受伤入院的经验,这应该是营养液一类的东西吧。再往左边看看,自己躺着的这张床正好紧靠着房间的窗户,大概是出于为房间通风的考虑,现在窗户的窗扇大开,可以让葛尽的目光不受阻碍得径直飘飞出窗外……显然,今天是个无比明朗的好天气,在一片湛蓝的晴空下,悠然蜷曲在幕布上的几朵浮云被渐行西落的太阳晕染上了一层瑰丽的金光璀璨,点缀在天空中。

光是看着,就能让人感觉到一股由心底自然涌出的温润暖意。

“……嘶——痛痛痛痛痛……”

不过显然,这种心理层面上的“暖意”并不能当止疼药来使,随着意识的逐渐转醒,“烧灼”在胸口、手臂和后背等位置上的火辣辣的胀痛感开始渐变明晰,不断刺痛着大脑皮层,试图挑战他对疼痛忍耐的阈值上限……不过好在,虽然这点程度的伤铁定算不上“轻”,但姑且是没有超出他的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除了胸口正对着心房的那一处刀伤外,其他所有位置上的刀伤和枪伤都没有正中要害,这不得不说是自己的运气好。如果在这次的战斗中,把稻草人换成其他任何一个擅长用枪或玩刀的首领级,那么以自己在这次“初登场”中的表现,怕不是早就已经凉透了……

不过话虽如此,如果这从所需面对的敌人不是稻草人,而是别的另外一种类型和战斗风格的首领级的话……自己这次也不会直接拍板那么冒进的作战方案,所以事到如今,再来想那么多“如果”不如果的,貌似确实没有什么必要,而且,如果一定要在这些“可能”和“如果”上花费心力的话,倒不如好好总结一下这次在和首领级的正面对抗中学到的东西,把它们转化为经验,以便投用到下次和首领级的对战中。

例如……

两个核心,和自毁。

这两点,是自己在军校里学习时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也是导致他这次差点把“初登场”玩脱成“谢幕演出”的首要原因……如果今后再需要像这次一样,让自己亲自上阵去对付那些首领级的话,如何能在最短时间内快速摧毁那些首领级的仿生装甲,毁掉两颗核心,同时留给自己足够跑路或及时规避开首领级在最终自毁时的爆炸伤害的多种应对方案……大概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就将是自己需要来好好思考一番的重要“课题”了。

……哦,对了。

爆炸。

说起来……自己现在还能回想起来的最后的“印象”,就是稻草人自毁的那个瞬间,轰鸣在自己背后的那股滚烫的热浪了。

而且那时……自己好像还抱着45。

对了,45呢?

一想到这儿,葛尽立刻从窗外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转而开始朝房间的另一侧张望了起来——这么一张望他才发现,自己现在正独自睡在一间挺大的房间里,除了自己身下的这张床位外,整个房间里再没有第二张多余的床铺。在房间的另外半截里,靠墙摆着一张三人座的皮质沙发,前面是放着果盆的茶几,然后在茶几和自己的病床之间还横着一个标准规格的置物柜。这便是整个房间里所有的家具陈设。

而在那张沙发上……此时,正横躺着一位安睡的少女。

这是葛尽第一次见到她熟睡时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小猫似的,她屈着手躬着腿,在沙发上蜷缩成了一团,那一头漂亮的灰色长发凌乱地披散在她的身后、肩头和脸颊上,连带着身上那件始终不变的黑色带帽运动外套也已经被她压出了各种褶皱……

“呼……”

伴随着呼吸的动作,她的双唇不断开合着,只是即便置身于睡梦中,她的脸上还是没有哪怕一丝“愉悦”的神情……就连眉头都有在微微地紧皱着,实在是难以想象,这丫头平时睡觉的时候都会做些什么内容的梦……

话说回来,战术人形在睡觉时会做梦么?

“……诶嘿!”

定定地凝视着45的睡颜片刻后,不知为何,葛尽突然鬼使神差似的玩心大起,突发奇想打算来对45的睡脸做点小恶作剧,反正身体现在虽然从上到下没有哪块是不疼的,但也都疼得不算严重,单纯下地走两步那么简单的动作要做到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这么想着,葛尽便强忍着笑意,把插在手臂上输营养液的针头一拔,再在那块医用胶布上用力摁了摁,确保它不会自动脱落后,葛尽轻手轻脚得从床上坐起身来,把被子往旁边慢慢一掀,然后侧过身子把双腿探出到床外,也不去管什么拖鞋了,直接光着脚一步一缓得往45那边挪动过去——

“嘭!”

“哎哟卧槽……”

结果,才刚往前迈开一步,葛尽就觉得自己的下半身突然失去了知觉,然后整个身体就不受控制得直接往前一个踉跄,跌躺在了地上……以葛尽130斤的体重,这么自由奔放得摔上一跤,动静铁定是小不了的,而当他下意识得脱口而出一声“哎哟卧槽”后,沙发上,那个原本还沉眠在“梦境世界”中的45,也猛地瞪开了眼睛。

“唰——”大概是出于条件反射,刚一睁开眼睛,45便直接从沙发上“弹”了起来,然后一把从茶几的果盆旁抄起了自己的那把UMP45型冲锋枪,将它直接对准了传来动静的方向——

“……嗨。”地板上,葛尽顶着一脸自认为最“阳光灿烂”的露齿笑,冲着45的枪口摆了摆手,“下午好……话说现在是下午吧?”

45没有接话,只是依旧保持着将枪口对准葛尽的姿势,同时微眯起眼睛,默默地打量着地板上的自家指挥官……

场面一度陷入了尴尬。

“那个……我,我不是有意要吵醒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感觉现在站在那里的那个45,在望向自己时,那目光的冰冷程度比之一个月前自己和她初次相见时还要更甚几分……也不知道这是因为45有起床气还是她单纯只是因为被吵醒了所以很不高兴,但总觉得如果自己现在不赶紧说点什么来打破这尴尬气氛的话就会让情况变得越来越微妙的葛尽连忙开口,一边手舞足蹈得在地上比划着,一边尽力在脑中思索和拼凑着措辞,“我刚刚,我是……我想说的是,我起来不是……啊不,我起来是想……嗯,啊对!上厕所,我刚刚是想起来上个厕所的,结果不小心就摔了一跤——”然而,不等他说完,原本持枪默立在原地的45像是终于反应了过来似的,突然把手上的枪往沙发上一扔,然后绕过茶几直接快步跑到了葛尽的身边,扶着他的胳膊把他从地板上搀扶了起来,再架着他让他重新坐回到床边上。在上上下下仔细得打量了一番他的身子后,她就像是终于放下心了一般大松了一口气,然后……突然扑进了葛尽的怀里,抱住了他的身体。

“咯噔——”

葛尽的心脏在这个瞬间漏跳了一拍。

“怎怎怎怎怎……怎么了这是?!”

感受着被女孩埋首在自己胸口前的这份触感,毫无应对经验的葛尽一脸懵逼得呆坐在床上,直到半晌后才开始哆哆嗦嗦得语无伦次了起来,“你,你这……我……不,等等,等一下,我脑子转得慢,现在有点反应不过来了……”不知道这会儿是该顺势用手去拍拍女孩的脑袋,还是该往下去拍拍她的后背,亦或是该先扶着她的肩膀把她拉开点距离然后好好问问她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玩起这么具有惊吓感的一出了……但最后,葛尽还是啥都没做。无处安放的双手最后的落点是自己的脸颊,他用力地在自己的脸上拍了俩巴掌,希望借此来让自己的脑袋加速运转起来,然后,他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重新低下头来望向自己怀中的女孩,“所以,突然怎么了这是?”

“……”

“哎哟,你知道我最怕的就是你默不作声……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啊。”

“……”

“……”

女孩默不作声,葛尽也没法一直催促着让她说,于是在询问过两轮后,他无奈得看着女孩的脑袋,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但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了。

“……我以为,你也要走了……”

他听到了闷脸在他胸口前的,女孩干哑中带着些微颤抖的声音。

“……我以为你也回不来了……”

“……我以为你也丢下我了……”

一种温润的潮湿感,开始在胸口前慢慢朝四周蔓延开来。环抱住自己身体的手臂不断用力收紧着,像是要以此来确定自己的存在,生怕一松手自己就会突然消失一样,45始终将脸埋在自己的胸口前,一遍又一遍得重复着这三句话,一遍又一遍得……慢慢捎带上了一点哭腔的味道。听着她不断重复的喃喃自语,感受着胸前渐渐被她的泪水渗透的布料的湿意,在片刻的沉吟后,他慢慢得将手,覆在了45的脑袋上。

“我不会走的。”注视着怀中的女孩,葛尽微笑着,一边轻拍着她的后脑勺,一边说,“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会回来的……更不会把你丢下不管的。放心吧。”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这个怀中的女孩都在想着些什么,或者说……是在回忆些什么,毕竟,谁的身上能没有一点故事呢?无论是人,还是战术人形,只要有过“曾经”的经历,就一定会在他或她的心中,深埋下一份独属于自己的念想。

他很好奇45的过去。

他很好奇45的曾经。

他很想知道,让她这样不断啜泣的原因。

但他更知道,这些,都不该由自己来问。

也许等未来的某一天,当这个女孩彻底对自己放下心防时,她会主动想自己讲述那份独属于她的“曾经”,但是现在,还不行……现在的她,还只是个别扭的、曾经受过伤的、害怕再受伤的女孩。她不愿意和周围人亲密接触、拉近距离,更遑论主动示弱……所以对她来说,自己只需要像现在这样,在她偶尔的一次真情流露时,拍着她的脑袋,对她说,“放心吧”,就可以了。

期望时间会改变一切。

期望时间会治愈一切。

他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他也相信那一天总会到来。

“嗙——”

“哎哟卧槽……冷静点啊这位小姐,那可是鼻梁啊!等,等等!我知道了,我错了,我检讨,我反思,我不应该莽撞、冲动得拍板那么无脑的作战计划——虽然它很有效……不是!刚才那句不算,不,刚才那句不是我说的,是你太累了所以听错了,哪怕不是也请你当成是那样!冷静!理智!冲动是魔鬼!冲动是唔痛痛痛痛痛痛痛——”

嘛,看来距离那一天的到来,还有很长一阵子要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