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处的地下,有什么人在围绕着一张桌子激烈地争论着。
似是为首的一人摆摆手让大家肃静,随即在会议桌的正中央打出一套投影。
废墟。
展现在所有人面前的便是这样的一座城市---如果它还能用城市一词来形容的话。
人踪灭绝、毫无生命气息的无垠大漠,深埋于黄沙下的典型希腊式神庙风格的断墙残垣,停滞在沙丘上早已风干枯萎的风滚草。
那是任谁一眼望去都可以完全判定为废墟,说作是城市的残余都显得过分的、完全的居住地「遗骸」 。
若是考古学家的话想必会对其痴迷神往吧。
说来也奇怪,在场者中虽然并无从事此类职业之人,但目光中却大多都饱含着热切的期盼之情。为首老者的话语更是使人大跌眼镜。
“诸君,这便是吾等之理想乡(Paradise)。一万三千年以来……”
老人的话还没说完,桌子的另外一端便传来粗暴不屑而心浮气躁的声音。
“和套话一样的开场白就不要说了,熔山,难道说这堆破烂就是你说的神殿?”
说话者是一个穿着黑色高领皮夹克的爆炸头男性。他从只系了一个扣子的开口处依稀可见古铜色的块状筋肉。最引人注目的要数那自右肩始进而延伸至小臂侧面前段的蓬松羽毛状装饰,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颇有些神似火烈鸟。
男人虽说并未居于主位,但他的气势却隐隐有些反客为主凌驾在主持会议老者之上的趋势。
不管怎么说,在对方话还没说完的场合公然发难总是会引发矛盾与冲突的。参加会议者对这突如其来的展开想法不尽相同,他们有的是担心二人的矛盾会耽误正事的进程,更有人处于自身的利益关系乐于见到矛盾的产生,也有人只是来看个热闹,但却无一人出面阻止或是将话题引导向其他的方向。在场的所有人一时间竟一致地都沉默下来,看向二人,似是在等待一场好戏。
被称为熔山的老者并未急着反驳,他挥挥手示意男子继续说下去。
“据我所知,神殿本体有诸神的加护存在于其上,在不受外人侵害的情况下可以长存万年不倒。”
男子指了指会议桌正中央的投影。
“想要破坏神殿的加护,就算不考虑难度问题,也会因为阵法的反应而引起浩大的声势,你觉得有人能在我们的地盘上无声无息地把神殿变成这个样子?”
的确,若是想要突破诸神所设下的封印,仅仅是能量反弹的余波便可以造成天灾般的异象,到时候神殿所在地的所有人都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再说了,就连神灵想要攻破同格神灵设下的防御,都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在神灵已经隐没的情况下,魔法师们就更无一丝一毫的可能。
“我承认我们已经太久没有收到神殿的信息了,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们对于它一无所知毫无关注。这些年来就连总部都在一直搜寻神殿的动向,结果却是一无所获,现在你随随便便找到一堆废墟就想来哄骗我们?”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中已经明显地出现了一丝怒意。
“而最主要的问题是”
男子故意顿了顿,他的手指向立体投影之中的一角。
“这个三叉戟明显是海王的标志,海王的神殿周遭会是一片沙漠?麻烦你造假的时候用心一点好不好?你接下来是不是还要告诉我们这神殿不在我们境内?再这样胡闹下去我就要把你告上奥林波斯裁判庭了。”
面对着男子咄咄逼人的指责,老者依然没有辩解或是回击什么,他只是微微颔首。
“是啊,这个消息最开始就连我我也不太想相信。”
熔山长叹一口气,像是自嘲地说。
“正如你所说,神殿的确不在我们这边,它即将出现的位置是------亚洲的极东之地。”
他接下来的话使得全场的参会人员倒吸一口冷气。
“我知道这很难相信,但这并非我个人观测的结果,而是「神谕」 。”
「神谕」。
这并非用来哄骗愚蠢的民众来达成目的的政治手段和宗教工具,在这个诸神曾经存在并统治天空大地的世界里,一度是最为真实可信的判决,最为公正严明的话语。
人们通过神殿而沟通诸神,进而索求祈祷,神则会以某种方式回应。
无论是慈悲恩赐还是怒火惩罚,全部都是上天的旨意,不容质疑违抗。
这便是所谓的神谕。
对于严格来说其实算得上是一定程度的信徒的这帮魔法师来说,神谕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就算是再狡猾的欺诈师也不会轻易在这种事情上弄虚作假。
毕竟、
举头三尺有神明。
见到全场都被自己震慑住了,熔山又继续说下去。
“我们熔炉司之前用掉了最后一块许愿石,结果竟然收到了神谕,要知道那以往是只在神庙内才会进行启示的。通过翻阅古籍和记录我们查到了它的格式和千年前别无二致,基本上可以认定为那就是我们曾经信仰的某位神灵所传递过来的。”
“虽然不知道在千年前他们为什么要消失,去了哪里,现在在何处,又是为什么发来这条讯息。”
熔山环顾四周,他再度挥了挥手,投影变成了一个旋转的袖珍地球,而亚洲板块上的某一点正在一闪一闪地发出红色的光芒。
“我们唯一知道的是信息的内容只有一句话,那就是诸神之座即将出现在亚洲的极东之地。”
诸神之座。
那是人类全部夙愿和请求所到达的极致的其中一角,也是单纯的成就点。
在众神的时代还尚未结束之时,有过一场斗争。
舞台布景要从希腊开始展开。
为了争夺天空大地海洋与一切的所属权,伟大而不朽的神灵们开始了漫长的斗争。
不、那时候还不能说是神灵,应该说是具有恐怖力量,站在人之上领域的超越者们,从冥界、自高天、乃至无限之底塔尔塔罗斯,掀起了席卷世界的战火。
那个斗争内所蕴含的力量是如此惊人,因诸神之座所引发的死斗,似乎不能用简单的一场战争来概括,而是浩劫的层次。
诸神之座。
它是一个无限的权柄。
它是传说。
它是神所规定的至尊之位。
它是终点。
它是一切开始所能达到的最终归宿和一切终结难以触及的至高之地。
就像这样、这个词汇可以用各种不同的思路来理解阐释,也因吟游诗人的传颂和修饰变得多姿多彩,甚至还衍生了一系列本不曾有的史诗赞歌。
坐上那个位置,便能号令天地,役使神魔。
坐上那个位置,便能永生不死,寻求超脱。
以上皆为虚假。
所谓诸神之座,的确是神王的座位不假,但那座椅本身并不具有任何特殊能力,只是单纯一个普通的名字,称号,头衔。
并不是得到座便能得到能力,而是有能力者方可入座。
然、
在虚假与真实的扭曲间,摩擦出了不一样的东西。该说是偶然也好必然也罢,就像是被剑豪所挥舞的刀具会被冠以名剑的称号一般,诸神舍弃性命也一定要争夺的浮名,最终凝结成了具有力量和神秘的实质。
本来那东西是大神的专属,凡人别说觊觎,便是终其一生也无法得见分毫。因为那已经跨越了传说和可能性的领域,君临于被命运所束缚的玩偶不配触及的远方。
但在诸神无原因地集体销声匿迹后,他们所留下的遗产---武器也好服饰也好、全部成为了财宝一样被争夺哄抢的东西。魔法师们不惜假借凡人的名义大打出手,掀起国家之间的战火并从中获取利益,只为争得”神之遗产”。
那么,立于传说顶点的诸神之座成为狩猎的目标也是必然的事情。
但过去、从来就没有任何相关的信息流出,这使得魔法师渐渐以为这真的只是个传说而已,神王之座并不实际存在,便将之抛之脑后了。而只有保有悠久历史传承的家族,才能不单纯地以流言的态度对此付诸一笑。
然后是,现在
真正传承近万年,几乎可以说是贯穿了人类史的魔法结社奥林波斯、再度将视线投向了他们曾经顶礼膜拜的对象-----
诸神之座(Deusex)
“哼,所以说你把我们十二司尽数召集来就是为了去抢夺它吗?真是无聊,与其为了那种不切实际的传说拼死拼活还不如多杀几个悬赏目标赚钱。”
坐在男子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长发女性明确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她整个人都裹在厚重的黑色大氅里,脸上缠着棕褐色的布条,只露出一双眼睛,就像是要和黑暗融为一体似的。若是她不开口,想必没有人会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个人吧。
“亚底米你闭嘴,男人议论正事的场合什么时候轮到女人说话了”
坐在熔山旁边的彪形大汉瓮声瓮气地开口,随着他金属下颚的开合传来铰链与齿轮摩擦重击的古怪声响,从他的鼻孔喷出肉眼可见的白烟。
“如果你的蒸汽机脑子老化到想不出适合的语言,倒不如让我送它去见瓦特。”
女性的声音明显地冷了下来,她大衣衣领的内侧像是有什么在蠕动着一样膨胀,然后从领口钻出来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
“熔山,如果你管教不好自己的下属,我并不介意帮你个忙”
乌鸦站在女人的肩膀上,用乳白色的眼珠凝视着老者,那眼球之上隐隐约约浮现出红色的奇异纹路。
“到此为止,我不是来看你们斗嘴的。”
穿着黑色皮夹克的男子左手抬起,盖向女子的肩头,他的手再度离开后,那只乌鸦的眼珠已经变成了普通的黑色。
“因为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嘛。”
男子意味深长地露出一个微笑。
亚底米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乌鸦像是突然失去了骨头一样身子软瘫下去,化为一滩黑色的液体与她的大衣融为一体。
男子身体前倾,直视着熔山的双眼。
“如果是为了争夺神的遗产,不、哪怕是一件神器也好——你都没有把我们所有人全部召集回来的必要。”
他环视四周在座的人群。
“在场的各位中有不少人在是十二司之中算得上是并不善于战斗的,而且若是为了抢走什么的话,直接委派给负责情报和暗杀的”黑天”不是更为方便吗——价钱合适的话。”
男子的余光若有若无地瞟向亚底米,对方却故意错开他的视线。
“要我们全体出动就证明这次事件一定非同小可,你有什么大新闻就赶紧说出来吧,别卖关子了。”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暴躁啊,太阳。”
老者苦笑道。
“通过诸神之座,我们就能在一定程度上相对准确地测算到世界内侧的空间壁坐标,只要架设起空间桥,将现世与里侧的坐标定位固定的话,让大神(Zeus)的威光重临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会议桌正中的投影上,一幕幕图景正在飞速闪过。
“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幸运,但同时也是我们的不幸,既然我们能做到这一步,其他几个协会也能做到相同的事情。甚至据情报显示,北欧那边那个令人忌惮的圣堂应该已经出动了,如果让他们先得手的话,一定会直接向我们公然宣战。”
“若是失手,到最后这件事情会演变成我们的灭顶之灾也说不定。毕竟在这个时代,已经没有能够阻挡制衡他们的存在了。”
“切,所以我就觉得会没什么好事啊”
“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们都只能尽力而为,不鼓起干劲的话最后大家都会成为牺牲品。如果是最坏的情形的话,我们几千年的传承甚至可能会断绝在这一代上。”
“还真是够让人头疼的...”
“现在不是什么能够顾忌派系之争的时候了,即使是十二司也必须通力合作,一招慢了便是全盘皆输。”
“但是很遗憾,我拒绝——”
代号太阳的男子的口中,吐出了与老者期望的内容并不相同的话语。
“我既不想这群垃圾合作,也不想把那个老顽固放出来”
什——么?
“虽然我不想过早的暴露,但是这计划的内容可让我无法无动于衷啊。”
熔山第一次出现脊背发凉的感觉。
面前的男人似乎已经不是那个他所认识的同事,十二司的首席,而是其他的谁,被什么异质所取代的事物了。
以同样的面容吐出同样狂妄的话语,但老人可以肯定这幅躯壳的背后已经完全入侵”。
“你到底是谁?”
身为魔法师的直觉给老者发出警告,仿佛他面对的并非人类,而是饥饿地张开血盆大口的狰狞猛兽。
“我是太阳啊——”
男子的笑容不自然地拉扯变形,露出一个看起来很温和的表情,只是他的面部肌肉却因此而反常地僵硬,让人一看便知道是装作的强颜欢笑。
“你不是很清楚吗”
“不对,你不是他!快说你把真正的——”
砰!
会议桌突然原因不明地炸裂,人们都被强大的冲击所掀飞出去。
老者整个人嵌进正后方的墙壁之中,由于术式的保护他并未受伤,相反他在站起来掸掉身上的尘土之前便已经在组织酝酿反击了。
“我并没有把他藏起来或是怎么样哦?人类的自我,其实并不是能够被随意看穿的东西——你真的了解我吗?”
“...”
老者沉默了,但他还是试图组织自己的语言,一方面是评估面前男子的身份,另一方面也借此拖延时间凝聚魔力。
“虽然不能说对你知根知底,但你加入这个组织也已经——”
男子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
“以前的往事就算说出来也没有意义,现在的我的确是太阳(Apollo)——你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好了。”
你输了啊!
老人在心中呐喊。
一直到自己的术式准备完毕对方都没有追击或是发动攻击的意图,甚至连用于防范的本能加护都并未使用。
狂妄的年轻人果然相比自己还是经验不足——
在他幻想着将男子炸成肉片的时刻,这场对峙就已经结束了,一切本该如此的。
“去死吧!”
他的耳中传来了男子温和的声音,但那话语的内容对他而言却如同梦魇。
“你想要偷袭「这个」我吗?”
本该发出的攻击却并没有效果,或者说,从刚才开始,这座地下会议室中的魔力流动就全部被封锁住了——
并非禁魔法阵或是其他的什么术式所造成的影响,是单纯地以更为强大的力量来压迫大气中存在的自然能量(Mana),使其变得浑浊粘腻难以吸收并转化利用。
只是,真的有魔力如此强大的人类存在吗?
“给你瞻仰一下威光也并非不可——”
男子一边用轻松的语调嘀咕着,一边向前踏出一小步。
“但你马上就要为那份不敬付出代价”
他的身上随着前行而散发出惊人的气势,就算是统治广大疆域雄伟帝国的君王也无法与之相比,人类在他面前就仿佛是暴风雨中大海上的一叶小独木舟。要知道气势本是虚无的,只能给人以一种感觉而已——但男子却确实地给周遭以灼热的压迫,高温的气浪扑面而来,皮肤像是穿越火堆上方一般被燎起豆大的水泡。
“断裁——”
在使人甚至无法睁开双眼的模糊光和热的中心,传来两个简单的字。字句并不晦涩难懂,也没有使用古老的言灵咏唱技法,甚至可以断定完全不带有魔力。但在场的人听到这两个字后,身上便开始诡异地冒出火焰,然后被焚毁成一堆焦炭。
不只是火焰、
实际上,这片空间内全部的水分都在一瞬间被夺走了。
也许用被驱散更贴切一些。
一切湿润的,冰冷的都被绝对的光和热所吞噬——
片刻过后,会议室中只剩下男子和他身旁的黑衣女性。
“虽然我不是很喜欢用权能这东西,但有时候出乎意料地方便啊”
男子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夸张到像是要流出眼泪一样。
“你还不取回原本属于你的记忆吗”
他询问身边的女子。
“暂且不了,我还是想以人类的身份再多活几天。更主要的是,我怕我会忍不住想暴打你的本能。”
“既然你这么想,那就走吧。从今以后,不会再有「十二司」了。”
男人随意地整了整衣领,径直向外走去。
“我们「德尔斐」将会让这个世界——”
二人身影一前一后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获得新生。”
从那一刻,以这个瞬间作为开端。
从世界的里侧流溢而出的崇高存在开始侵吞世界的表侧。
集结人类的幻想与祈愿,诸神狂乱的群像剧就此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