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啊——”
连绵多日的阴雨终于宣告结束。搬进旧宿舍半个多月,才终于迎来暌违已久的晴天。
趁着衣物和枕头里还没长出蘑菇,把它们全部晾在阳台上之后,我靠在满是锈迹的金属栏杆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往日从未有过的、干燥清爽的风,轻轻摇动着宿舍楼后方的小树林,携着沙沙的声响,涌进这个不算宽阔的小阳台。
房间内部的老旧程度,和外面能看到的没有太大差别。但曾经住在这里的前辈们,应该都是很热爱生活的人吧。多亏了他们的改造,这个房间只需要稍微打扫一下,就已经相当令人舒心了。
因此,在暂时不用再为墙角受潮发霉而担忧的现在,一个人享受着悠闲的周六清晨,可以说是最完美的生活状态了吧——
对,本该是这样才对的。
但外面已经持续了好几分钟的敲门声,似乎并不希望我继续这样荒废人生。
叩叩叩……叩叩叩……
坚持不懈以至于有些烦人、但又实在轻得不失礼貌的声音,让人没办法坐视不管。况且,会来敲这扇门的,除了她以外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许常笑——你还没起床吗——”
隔着门传来了熟悉的嗓音,随后充满耐心的敲门声再次响了起来。
“啧。”我用力推了一下身后的栏杆,站直身子,无奈地向门口走去。
“行啦行啦,我来了。”
继续让她敲下去的话,那扇已经被锈蚀得跟阳台栏杆差不多脆弱的门,迟早也会撑不住的吧。
“已经起床了,别敲啦。”我加大音量,在只有一个人的房间里喊了出来。
拉开门的瞬间,迎接我的是印象中甜美得如同幻觉,但此时此刻我却完全不想见到的笑容。
“诶嘿!”
“诶嘿你个头啦。是谁在半个多月之前说要井水不犯河水的啊……”
“哪个啊……当然是出自你面前这位优雅端庄的石榴茶同学啦。”
……唔,恬不知耻地回答我也就算了,还给自己的名字加上那么浮夸的修饰词,是要表达什么啊。
站在门口的少女,穿着她那身被洗到褪色的长围裙,浅灰的长发用印花头巾束在了脑后。从比我矮一截的高度仰视过来的神态,让人一不小心就会错以为她真的是位优雅端庄的大小姐。
揉了揉眼睛,恢复理智之后,我努力把上述感想憋了回去。毕竟她精致的外表下隐藏的心绪,是比那个奇怪的名字还令人难以理解的。
“年轻人啊,”名叫石榴茶的少女又补上了一句,“你也该学会适应这种充满变数的生活了。”
“知道啦,奶奶。”
“哇啊!奶奶你个大头鬼!”她嘟起嘴,抛弃了两秒钟前还引以为傲的端庄和优雅,抓着一顶宽檐草帽拍打起我的胸口来。
“呜哇哇哇,对不起对不起——”我后退几步,配合她的动作表演了一下。
但自作聪明的举动却被她钻了空子。
“好,拿来帮我一个小忙吧,常笑。”石榴茶脸上重新绽开了不怀好意的微笑,“帮完我就原谅你!”
“……行吧,帮你就是啦。”我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答应了她的提案。
“哼哼,跟我来,今天给你准备了一点礼物。”
“啊……那还真是多谢了。”
虽然是个人都能想到,所谓的礼物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但我还穿起拖鞋跟着石榴茶走了出去。
说实话,现在的我没有拒绝的余地。
当然,这都是由于前几天的一个小意外,莫名地欠了她一个人情。而在那之前,我和隔壁的这位住客确实过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活,就连得知对方的名字,都是意外发生之后的事了。
……不过那期间的事太过复杂,日后有机会再赘述吧。
因为今天显然不可能有机会了——刚走下楼,我就大致明白了她口中的“帮个小忙”究竟有多小。
宿舍楼下,石榴茶的庭园前方,堆放着几个麻袋,还有锄头铁铲之类的工具。一位满身肌肉的中年大叔放下最后两个麻袋之后,朝我们挥了挥手。
“小同学,这堆土还挺重的啊。”大叔喊了一声,看起来是在向石榴茶搭话,“真的不用我帮忙吗?”
“不用啦,我跟我朋友自己做就行。”
“行吧,小心点哈。”
“嗯,辛苦你了!”石榴茶跑上前去,和那个大叔互相点头哈腰道谢了半天。
在市中心长大的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人们这么礼貌地交谈了吧。偶尔回到这种淳朴的地方来,感觉也挺不错的……不对啦,重点全错了!
“等等啊,为什么不让他来帮忙啊石榴茶!”我看着扬起尘土远去的皮卡车,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错过了很重要的东西。
石榴茶回过头,用手指顶着下巴,摆出了若有所思的样子。
“不是很明显吗……我不想欠人家的人情啊。”
“别说这种话啊,你这个用人情绑架我的恶魔……”因为她似乎合情合理的回答,我竟然真的沉默了一秒,还好随即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噗——”石榴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人情是硬通货哦,年轻人。”
……请允许我撤回刚才认为家乡民风淳朴的错误言论。
“来,给你的礼物——”
和她的声音同时拍打在我脸上的,是一双粗糙厚重的手套和一顶草帽。
“对礼物们温柔一点行吗,大小姐。”我看了看手中和石榴茶同款的宽檐草帽,叹了口气,“谢……谢啦。”
“别客气,请我吃一个星期午饭就好。你也不想欠我人情对吧?”
“原来硬通货是这么回事啊!”
对眼前这个无法猜透的人无可奈何,我只好顺从她的意思戴上手套,等着被安排任务。
“哈啊……”石榴茶却不紧不慢地伸了个懒腰,“早就想开一块新的园地了,一直没人能帮忙……有你在真是太好了,常笑。”
“我?”
“对,真的太好了。”她将双手背在身后,闭上眼睛仰起了脑袋。
初夏的微风在她身边驻足了一瞬。大概是因为天气终于放晴,被雨水充分滋润过的庭园中,充盈着浓郁的花草香。
被这样治愈人心的气息所萦绕,我大概也稍微理解了一点石榴茶的兴趣吧。也没必要去猜测她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说出这种话了,换种方式消磨掉无所事事的周末,其实也挺好的。
“知道啦知道啦,所以我要怎么做呢?”
“嗯……先拿铲子挖个坑吧,这里土质不行。”
“土质?”
“这种地里开不出花的啦。”石榴茶指着脚边的那堆麻袋说,“要和这些营养土混合一下才行,有劳你啦。”
“……嗯。”
“啊还有,之后要把那些砖块搬过来,摆在这里。”
“…………嗯嗯。”
“还有还有,那些盆栽也要换土。”
“全都是我来做么,那你做什么啊?”
“哪有,我当然也要一起劳动啦。”
“行吧……不过这么多事,我们一个周末能做完吗……”
“唔……”石榴茶环顾四周,又思考了一下,“不能吧?”
“喂喂。”
“没事的啦,做不完的话我周一翘课继续咯。”
“原来你的本职是在这里种花么?”
“才不是啦!”石榴茶凑近一步,将铁铲的木柄塞入了我手中。
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她就已经绕到了身后,推着我走向了庭园旁边的一块荒地。
“为了不让我翘课,来,努力工作吧!”石榴茶说。
综上所述,我没能顶着南国夏日的阳光挥洒汗水努力工作,应该就是两天后石榴茶翘课的直接原因了吧。
“叶如梦……呃,叶如梦没来么?”
数学课的赵老师在黑板上写完算式,转过身来的时候,因为刚才的点名没有回应而迟疑了一下。这个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教师,似乎对班上有学生缺席的事特别在意。
“有人知道她怎么了吗?”她继续发问道。
但教室里依旧没有人发声。
即便刚转学进来没多久,班上的同学还没认全,但我对老师所说的那个人还是有点印象的。毕竟在一群根本不考虑着装外貌的好学生中间,那个烫卷了长发、在校规范围内最大限度地打扮过自己的女生,很难不引人注意吧。
连叶如梦平时的几个好朋友都说不上来她去了哪里,教室被诡异的沉默笼罩,只剩下老旧的吊扇工作的嗡嗡声。
之所以感到一丝不和谐,大概是因为坐在后排的几个人,似乎连抬头确认一下发生了什么事的兴趣都没有,依旧用自认为老师不会看到的姿势玩着手机。
“啊……等下问你们班主任看看吧。”赵老师似乎放弃了再深究这个问题,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鼻梁,“你们要注意身体啊,我班上也有两个同学缺席了,一个生病,还有一个……”
她顿了一下,目光在教室里来回扫了几遍,最终停留在了我身上。接受到这莫名的直视,我的肩膀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许常笑。”
“到、到!”我条件反射般地叫出了声。
“知道你到了啦,我看得出来。”
周围的同学没忍住发出一阵哄笑,令人窒息的沉默也终于被打破了。
“你跟石榴茶是一个宿舍的吧?”再次安静下来之后,老师问我道,“她今天也没请假就缺席了,你知道出了什么状况吗?”
……当然知道啦。她现在大概正在一个人顶着烈日把盆栽的长春花移到新开垦的花园里,顺便责怪不努力的我吧。
不过,在过度劳动之后,手臂酸痛得无法动弹的此刻,我丝毫不想站出来为石榴茶辩解。
“唔,我也不了解。”我说。
“行吧……总之你们平时都多运动运动,下学期高三了,保持健康很重要。”
教室里响起几声懒洋洋的“知道啦”之类的回答,这些人多半已经听腻了老师们类似的忠告了。姑且不说他们,我接下来的日子应该是不会缺少运动了。
明明当初来到这里,是有更长远的计划的。现在不仅计划中断了,还沦为别人的苦力工,我也真是有够失败的。
“许常笑,过来下。”
下课铃刚响过,我就被赵老师叫到了讲台边。从来都不算好学生的我,不可避免地紧张了一下。
“放松点啦,拜托你一件事而已。”
诶,原来我紧张的程度已经到了能被看出来的地步了么……
“啊,好的……”
“不知道你跟石榴茶熟不熟……”赵老师趴在讲台边,压低声音说道,“她缺课率太高了,方便的话以后帮我督促一下她吧。”
“督促?”
“来上课的时候叫她一声,能拖过来最好了。不然我这个班主任当得……”她说着,红着脸把视线瞥向了旁边。
“噗……啊痛!”
“谁教你笑话老师啦。”
看到这个年轻老师为难的一面,不小心笑出来的我,随即就在额头上迎来了书背的重击。
“知……知道了,我会尽力的……”
“那就麻烦你了。还有,帮我把这些卷子拿到三班去吧,放讲台上就好。”赵老师抱起教科书,转过身子,“就当锻炼下身体。”
……不,我完全不觉得现在是适合锻炼身体的时候啊。
但是没有反驳的机会。我只好用肌肉还在隐隐作痛的双臂,抱起讲台上那一沓试卷,跟着她走了出去。
老师的目的地不是三班。还没熟悉教学楼构造的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绕了一小圈路才大致明白应该怎么走。
“哇!是笑笑!”
离那间教室还有一点距离的时候,一个女生从背后叫住了我。但根本不用转身,就能知道这大大咧咧的语气出自什么人之口了。
“哇,星夜。”我学着她的强调回应了一声。
“哭唧唧,你好坏,头都不回一下的。”星夜说着,从后面拍了一下我已经疲劳到近乎麻木的肩膀。
“谁让你又用那种叫法喊我咯。”
“不喜欢吗?”
“……也不是啦。”
身后轻盈的脚步声加快了一点,名叫蒋星夜的女孩一蹦一跳地走在了我旁边。熟悉的柑橘清香包围了我,不经意撇过去的视线,和她狡黠的目光不可避免地交汇了。
“那是为什么呢?”星夜说完,把手中的棒棒糖又塞进嘴里。微卷蓬松的短发随着她的步伐飘动了起来。
“之前不是说过了嘛,我们还是稍微保持点距离比较好。”
“唉,你怎么还是这么小心眼啊。”
“不是小心眼,是为了你好。”我说,“老跟我黏在一起的话,会找不到男朋友的。”
“……也是,那以后不叫了。”
“……”
很难得地,这家伙没有反驳我。但这样的回答,却莫名地让我感觉心里一空。
转学来这里之前,我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在家乡的学校,多多少少会遇到一些初中的同学。但半个多月前见到星夜的时候,我还是有点不知所措。
“说起来,”星夜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为什么笑笑你会抱着一堆卷子出现在这里啊?”
“被你们班主任差遣过来的呗。”
“啊!你默许我叫你笑笑了!”
“……够了,随你便啦。”方才有点空虚的心,因为她的恶作剧,反而感觉久违地被滋润了一下,“我光是找这个地方就已经累惨了。”
“诶?”
“就是差点迷路了的意思。明明是隔壁班,教室居然不在同一层楼,这学校怎么想的……”
“哈哈!这个啊……我刚来的时候也是晕头转向的。”星夜走到了我前面,“习惯就好啦,我给你带路。”
“都已经能看到门牌了好吗……不过还是谢谢你啦。”
我们前方几步远,就是星夜的班级。但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一群正兴奋地说着什么的女生,堵住了教室的门。
她们视线的前方,是一个正向走廊尽头的楼梯走去的年轻男子。大概是因为他走得太急,在转弯的时候脚下一个趔趄,所幸及时扶住了墙壁才没有摔倒。但这并不影响那群女生的议论。
“哇——刚刚那个不是文文吗!”
“是啊是啊!总感觉又变帅了,好深沉——”
“毕竟快结婚了嘛,唉。”
“他为什么来我们班啊,是要找什么人吗?”
“不知道诶……”
耳边嘈杂的议论声中,我听到了这么几句不明所以的话。回过神来的时候,似乎和那些女生格格不入的星夜,已经在她们中间分出一条路,示意让我跟上去了。
“对了,文文是谁啊?”
回到走廊上之后,我一边揉着酸痛到发麻的手臂,一边向星夜搭话。刚才那群女生似乎转移到了其它地方,明明还是课间,但走廊里变得出奇安静。
“文文啊……”星夜毫不在乎形象地趴在栏杆上,在阳光下观察着半透明的糖球,“是我们之前的美术老师。”
“喂……你们给老师也用那种套路起外号么。”
“跟我没关系了啦。”星夜说。
和刚才那些兴奋得忘乎所以的女生截然相反,星夜似乎对她们口中的那个老师没什么兴趣,就连回答我的问题,也是一脸心不在焉的样子。
“说起来也巧,正好笑笑你转学过来没多久,他就说要辞职了。”她继续说道。
“辞职了吗?”
“是啊。听说是年初的时候跟人订婚了,可能打算结婚之后去别的地方吧。”
“真是自由自在啊,感觉跟艺术家一样。”
“不说那个啦。”星夜突然转过来,用吃了一半的棒棒糖指着我说,“你今天打算去哪吃午饭?”
“午饭?当然是食堂……”
“呃啊,好无聊的人哦。”
“你这人,是在故意给我下套吧。”
“才没有啦,想跟笑笑一起去吃好吃的而已。”星夜朝我吐了吐舌头,“学校外面有好多好吃的,跟我一起去嘛。”
“下、下周吧。”受不了她那张可爱过头了的脸蛋,我不由得撇开了视线。
“嗯?这周有什么不能去的理由吗?看起来是要和别的女人鬼混咯?”
不……应该怎么说呢,也不能完全否定就是啦。
因为接受了石榴茶明码标价的“礼物”,我陷入了如果不请吃饭,就会遭遇半夜隔壁连续敲墙壁三个小时的报复的境地——虽然目前还停留在口头威胁的程度,但以她的脾气而言,就算真的去实施了也不足为奇吧。
而要在有闲的预算内,喂饱那个肚子里大概有黑洞的人一个星期,唯一的选择就是最廉价的学校食堂。好在她似乎对味道也没有更高的要求,爽快地同意了。
“呃……总之下周可以跟你一起去就对了……”
“嗯——”
星夜发出长长的鼻音,身体前倾凑近了我,同时从下方投来了充满猜疑的眼神。
“我闻得出来哦,”她说,“你身上有她的气味。”
“什么鬼啦!”
“女人的直觉可是很敏锐的。唔……唔……像是……茉莉花的味道。”
“哇啊啊啊啊——”
为了躲开星夜的进攻而一直后仰着的身体,终于失去平衡,我后退了好几步才勉强重新站稳。
而面前的那个女人,则捂着肚子在走廊中间哈哈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已经笑到喘气的星夜,努力调整着呼吸说道,“眼……眼泪都笑出来了,太可爱了吧你。”
“诶?”
“随便说说你都有这么大反应,做贼心虚吧?”
“诶诶诶?”
还是上套了……有一瞬间,我居然真的在回想石榴茶的花园里有没有茉莉花。
“决定啦,今天中午跟笑笑一起去食堂!”星夜原地蹦跶了两下,兴奋地说,“见一下笑笑的新女朋友。”
“行啦行啦,是有人一起吃饭,不过绝对不是女朋友。”说完之后,我感觉表达得还是太暧昧了点,于是又补充道,“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哦、呵、呵、呵。”她半睁着眼,一字一顿地假笑起来,“不算朋友还要一起吃饭,越来越想知道是什么人了——呀!”
我走上前,一个手刀砸在星夜的额头上,结束了她丢人的表演。
“再闹就不带你去了。”
“诶……那不说就是啦,坏蛋。”
不想和星夜继续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我借着回去上课的名义离开了。话虽如此,到中午放学的时候,她也会马上跑过来,继续缠着我要见那个不算朋友的人吧。
这么一想,我好像还从来没从她那里听说有关石榴茶的事。
明明在同一个班,却周身都散发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学校……甚至有点不属于这个枯燥的世界的气息的人,星夜连一次都没有跟我谈起过,是因为她八卦的本性有所改变了么……
见到星夜之后,难免回想起一些过去的事。上午最后两节课的时间,似乎都在看着窗外的天空发呆的空隙中流走了。
“笑笑!去吃饭吧——”
果不其然,还在整理根本没翻过的课本的我,听到了教室门口传来的呼唤。下课铃才响过多久啊……
抬起头的时候,比门口那个说话不带脑子的人更先进入我视野的,是一群还没离开教室的人集中过来的目光。
作为罪魁祸首的星夜,正靠在门框边含着棒棒糖,事不关己地向我比了个V字。
“啊……算了……”
我把本可以说出来的一万句话全憋回了肚子里,沐浴着半个班同学的目光,走向了星夜。
“嗯。还让你来找我,真是抱歉啦。”仿佛我才是提出邀约的一方似的,我一只手越过星夜的脑袋,按在她身后的门框上,对她说道。
反正干出这种事,会倒霉的也只有满脑子谈恋爱的她而已。
“诶……没、没事的……”星夜向后缩了一下,轻轻撞在门框上,脸颊显而易见地泛起了红晕。
换作别人的话,大概已经被她的演技给骗到了吧。
两年没见,居然还能熟练地接着我的台词继续往下表演。能提前看穿这个虚伪的人的本质,可能是我迄今为止遇到最幸运的事之一。
而星夜本人,看到教室里那群人的反应之后,拉着我的手臂笑了一路。
——直到和鼓着脸颊的石榴茶一起在食堂坐下以后,她还在试图复述一遍当时的情形。
与前两天吃饭时不同,我对面的座位被星夜很自然地占据了。买饭花的时间太长,慢了一步回来的石榴茶只好坐在星夜旁边,一脸不悦地往嘴里塞着白饭。
石榴茶看起来已经完成了花园里剩下的工作。星夜和我走到宿舍楼下的时候,正好碰上换了校服出来的石榴茶。一番我已经不敢回想的明争暗斗过后,花园的主人才勉强愿意接纳这位……
“唔,刚才说的是什么来着?”
“不认识的飞蛾。”优雅端庄的石榴茶用面巾纸挡着嘴说道,“至于是来传粉的还是来祸害叶子的,还有待观察。”
“讨厌,人家明明是采花蜜的小蝴蝶。”一旁的星夜不服气地凑近了她。
“走开啦,影响到我吃饭了,卷叶蛾。”
不知为何,星夜对这个一见面就把她比做害虫的人却充满好感。但回想起第一次见到石榴茶时的情景,我也多多少少能猜到一点个中缘由。
我们大概都因为她身上某种独特的东西而受到了触动吧。
说起来连我自己都不信,因为进出宿舍的时间总是错开,认识这么久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石榴茶穿上校服。
长发披散在素色的衬衫上,在正午的阳光下散发着的银灰色的光斑。看惯了她在花园工作时的着装,换上这身西式剪裁的衣服之后,莫名地有了一丝不可高攀的气质。
喧闹的学校食堂一角,世界以她为中心放慢了自转速度。
“茶茶——”在我愣住的时候,星夜已经给石榴茶准备好了新称号,“好早以前就想问了,你平时是会熨衣服的吗!”
“会啊。”石榴茶看起来也不反对被人这么叫,但她完美回避了星夜抛过来的热情,继续补充着早上消耗掉的能量。
“哇哦,好精致!”
“谢谢。”
“熨衣服?”我一时半会还没明白星夜为什么会问这个。
“你没看出来吗,笑笑?”
“唔……”
被星夜这么已提醒,我才注意到刚才不明白的那个“独特的东西”是什么。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衬衫,大概是因为收纳方式不对,总会有三四道叠衣服时留下的折痕。而石榴茶身上平平整整,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的衣服,就是她那种气质的来源了吧。
“原来如此……”
“哎呀,我小时候超喜欢看妈妈熨衣服的。”星夜还在继续制造废话,“有机会的话茶茶教我一下吧?”
我看了一眼星夜的校服,除了被某个特别显眼的部位撑起来的地方以外,到处都是歪歪扭扭的褶皱。
“放心吧,没机会的。”石榴茶说。
“你这人,倒是先学会好好叠衣服啊。”我补充了一句。
“诶……你们两个居然一起欺负我!”星夜揉着眼睛假哭起来,“人家就是想跟茶茶多说点话嘛,明明是同班……”
“呜哇,好烦!”
——星夜肉麻的表演,被这样一句突如其来的抱怨打断了。
看了一眼还在赌气塞着饭的石榴茶,又和星夜茫然地对视了半秒,才发现声音并不来自我们这边。
“明明刚发出去,又有人发给我了,好烦哦。”声音的主人是我们隔壁桌的一个女生。
“哈哈哈,别发就好了嘛。”跟她同桌的男生笑道,“难道你还真的怕诅咒啊?”
“才没有,只是觉得好玩而已。”
“跟我在一起不好玩吗?”
“好玩——就是就是,不发那个东西了,傻傻的。”
确认了只是隔壁桌小情侣在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之后,我松了一口气,把注意力移回了自己这边。
但迎接我的,却是星夜几乎要放出光来的眼神。
“对啦,那个让我想起来一件事哦。”星夜兴致勃勃地一拍桌子,“一定要跟笑笑说一下!”
“拜托啦,能先安安静静吃饭吗……”
“好吧……”
星夜顺从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我也终于在开饭之后获得了久违的清净。之所以不想跟这家伙一起吃饭,有一半原因也在这里。
“啪啷——”
但是还没几分钟,对面就传来了金属餐具和餐盘碰撞的声音。
“吃完啦,我继续说吧!”
“说吧说吧,我听着呢。”
我偷看了一眼石榴茶的盘子,似乎趁我们注意力不在的时候,又拿我的饭卡去刷了一个鸡腿过来。啊,算啦……
“好,茶茶应该是知道的吧,那跟笑笑说哦……”
“我不知道。”
“……行吧,那就跟你们两个说哦。”星夜故作神秘地说着,“最近,学校里面有奇怪的东西在传播,就是这个……锵锵——”
她放在餐桌中间的手机的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黑色背景的窗口,像是什么即时通信应用的聊天界面。
“这是什么?”石榴茶也凑过来瞟了一眼。
“咕咕吧?看起来有点像……”
“不是像,就是那个了啦。”星夜说,“你们难道平时都不用的么……”
石榴茶稍微思考了一下,开口道:“嗯……是手机上面鸽子图标的那个东西么?”
“……”
“是的吧……”
我们不约而同地向石榴茶投去疑惑的眼神,这人大概是出生在民国时期的吧。
“咳、咳——总之就是咕咕前不久出的匿名功能,看内容看内容啦。”星夜打破了沉默。
“对哦。”
聊天窗口里没有显示发信人的名字,巨大的文本框里装了密密麻麻的一堆文字——
“这是来自天国的信,看到内容的时候,你已经被诅咒了
如果你是无辜的,今天内匿名转发给学校里6个人就可以保命
如果你做过亏心事,六天内把做过的事写在纸上,体育馆小房子后面有个箱子,放进去就可以保命
勤中三年前有人自杀过,我被那人的鬼魂缠上了,要我帮忙报酬。我也是迫不得已的,对不起。现在已经有好几个人出事了,不想死就赶紧转!”
唔……俗套得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评价了……虽然明显是要诅咒别人,但一丝恐怖的气氛都没能感受到……
“……无聊透顶。”石榴茶则是在我语塞的时候直白地说了出来。
但星夜对我们的反应却没有太失望的样子,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重点是在这东西出现之后的事。”
“诶?”
“苏老师……”她看向我,专门解释了一下,“就是文文,上周突然说要辞职去结婚。但实际上以前根本没人听说过他有对象,而且他都在这里教书八九年了……”
“这不是很正常吗,为什么老师非要跟大家公开自己的私生活不可啦……”
“没完,接着还有……”星夜的神情变得严肃了起来,“我一个朋友,上周五病倒入院了。”
“是……赵老师说你们班请病假的那个人么?”
“……嗯。我以前就知道她身体不太好,所以倒是没什么。”星夜说,“不过她没有告诉过其他人……”
“于是就被同学们当做诅咒成真了的证据吗……”
“对……那之后,这个匿名消息就开始跟病毒一样扩散……”
某个无聊的人用新出的匿名功能来恶作剧,之后连续发生了几件局外人不理解的事,于是难免被添油加醋,描述成了不遵守规则的人遭到诅咒的灵异事件。大致是这样的吧?
“反正终究都是假的,过几天大家觉得无聊了,就不会再传播了吧。”一直沉默着的的石榴茶,突然插了一句进来,“就跟刚才那两个人一样。”
“……也是啊。”我看了一眼隔壁的桌子,那对小情侣早已经离开了。
这个道理,星夜应该是明白的。但我不觉得星夜是会无聊到要急着吃完饭,给我们讲这样一个毫无内涵的故事的人。她有点犹豫不决的眼神,也在印证着我的想法。
“所以,你应该还有别的东西想说吧,星夜?”
“……”星夜的目光左右游离了一下,“那个,我有个不情之请!”
“嗯?”几乎在同一时间,原本对这个故事毫无兴趣的石榴茶,把视线也移了过来。
“我不知道那个东西要多久才会消失,但是我不想让我朋友整天被人家七嘴八舌地说……”星夜停顿了一下,“她的病挺可怕的,我怕这些会影响到她心情。”
“原来是这样……”
“所以茶茶笑笑,能不能帮我个忙,尽快让这个东西不要再传来传去的……”
星夜把手机握在胸前,像是在畏惧着什么似的,微微颤抖着。虽然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到星夜请求的事,但我还是被她所说的话触动了。但在开口之前,石榴茶先站了起来。
“哈啊……”她端起收拾好的餐盘,说道,“我没什么兴趣,你有兴趣的话就好好努力一下吧,笑笑。”
她学着星夜的语气说出“笑笑”两个字,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大半个下午,我都没能集中精神听课。
和我刚到旧宿舍的那个阴雨天一样,石榴茶那让人难以读懂的态度转变,要说没有影响到我,是绝对不可能的。
即便眼下因为一点利益关系,她愿意表现得像是我的朋友,但“井水不犯河水”那句话,还是像注入心脏的慢性毒药一样,终究会迎来发作的一天。
临近放学,我和后排一些已经开始走神的同学一样,已经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些在操场中央疯跑的人了。而两年多以前,我用同样的姿势,消磨掉了中考前最后那段枯燥乏味的时光。
初夏湛蓝的晴空,奋力挥洒汗水和过剩的体力的同龄人,还有仿佛永远不会到来的夜晚。看着这样的情景,难免会想起一些那时候的心境吧。
石榴茶——至少是表面上看到的她,和我是截然相反的两类人。
什么都擅长、什么都有勇气去做,因此可以选择自己热衷的事,有权利不顾别人的心情随性地生活,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随时做出改变。之所以会为她的一举一动而注目,会害怕和她变得更近,大概也是因为我的嫉妒心吧。
一个什么都做不到、只能为了别人而活着的失败者的嫉妒心——这是我思考了一个下午之后得出的答案。
但是,也正因为如此,我不能认同她的做法。
曾经让星夜失望过的我,要是连这次的机会都不能抓住,好好表现一下的话,就真的连“为别人而活”这种话都不好意思说出来了。
更何况,今后还要为了妈妈去找到那个“救世主”,所以没有理由不踏出这一步吧。
怀着这样的决意,下课铃一响,我就提起包往三班的方向去了。
不过还没走出多远,就看到了迎面跑来的星夜。蓬松的卷发随着她急促的步伐晃动着,最后在差点撞到我的距离上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哈……哈……”星夜努力调节着呼吸,说道,“笑……笑笑,还好你还没回去……”
“怎么了,星夜?”
“没事……哈……”她拉住我的手臂,勉强站直了身子,“……只是我自己这边有点急事。”
“慢慢说,我也想去找你呢。”
“诶?”
“中午那件事,我帮你试试看吧。”
听到我这句话的星夜,猛地一抬头,细细的汗珠沿着发梢被甩了起来,她的眼神中满是惊讶,如同本来就没对我抱有期待过一样。
想想也是,毕竟我曾经是那么懦弱的人。在石榴茶把气氛搞僵了的时候,也一句圆场的话都没说出来,她大概已经放弃请我帮忙了吧。
“谢……谢谢你……”
“别这么急着谢啦,我还不一定能做得到呢。”
“噗……”星夜轻声笑了起来,“还是没怎么变嘛,你这人。本来是想找你加个咕咕,晚上再跟你说那件事的。”
“原、原来是这样啊。”听她这么一说,我莫名地受到了一点激励。
“现在不用说啦,不过还是加一下吧,来扫一下我的码。”星夜说着,拿出了手机。
“我看看怎么扫……啊有了……”
大概是看到我用手机时生涩的样子,她一直在强忍笑意,晃动着手中显示了一个二维码的手机。
“说起来,你等下要去做什么啊,跑得这么急……啊!这样就算加上好友了吧?”
“嗯嗯,我收到了。”星夜低头在手机上快速敲了几下,继续道,“等下要去医院看我朋友,又担心晚上联络不到你,于是就憋了一口气跑过来了。”
“好吧……注意安全啊你,我又不是兔子,逃不掉的。”
“知道啦,搞定——”
星夜像是为了炫耀什么似的,自豪地把手机屏幕朝向我,递了过来。
充满少女心的粉色调窗口中,“新朋友”的分组下,我的头像旁边,赫然写着“前男友”三个字。
“哇啊啊啊啊——你这人!快给我改个正常点的备注啦!”
“哈哈哈,这不是很正常嘛,也不会影响我找新男朋友——”
伸出手准备抓住她的手机时,才发现星夜已经以比我更快的速度后撤了一步,一边逃跑,一边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说起了不知廉耻的话。要比速度的话,这家伙才是兔子吧。
……但也好,大概明天班上就会流传着“蒋星夜又甩了一个男人,这次才交往一个下午”之类的花边新闻了吧。
“对了——”跑出几步之后,星夜突然回过头,朝我喊了一句,“笑笑,你还是变了很多的,谢谢你哦——”
“都说过了,不用谢啦。”我用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的话音回应了她。
毕竟我还没达到能够接受这份感谢的程度。
而不顾一切,也要去寻找那个救世主的另一个理由,就是想知道,我怎样才能成为跟他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