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石榴茶和我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至少在终于能够慵懒地躺在床上,度过无所事事的周六上午的现在,我应该好好地回想一下过去的那些细节,来学着石榴茶的样子猜测一下,她所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搬进旧宿舍后,所谓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活,只持续了一个多星期。
“叩叩叩——叩叩叩——”
礼貌且不失耐心的敲门声,已经坚持不懈地响了好几分钟。
无奈之下,我只好把还在研读中的文件藏在了被子底下,准备去给这个雨夜的访客开门。
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尽管蹲点了一个多星期,才终于执行计划,对我的目标下手。但我也不能保证整个过程中,没有被监控器拍到,或者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但总觉得,我拿走的东西,并不是这么快就能被注意到的。因此,我抱着一丝侥幸,走向了门口。
“喂——给我开门啦,你在家的吧——”
门外传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声。在印象中嗓音最接近、也最有可能在这个时间来拜访的,只能是我隔壁那位神秘的小姐了。
整天沉迷于打理花园,甚至都没看到她好好穿着校服去上过课,这样的人,肯定不会是学校派来追查我的吧。
心中稍微安稳了一些,我自信地上前拧开了门把手。
“呀哈!”
然而迎接我的,是这样一句奇怪的问候。
站在门外的正是隔壁的那位女生。她身着素色的睡裙,双腿岔开、双手环抱,以一种傲慢的姿态……仰视着我。
“请问有什么事吗……浴室漏水还是电灯坏了?”
“啊,我像是那种问题都不能自己解决的人吗?”她抬起手,撩拨了一下随意盘在脑后的头发。
微甜的嗓音,精致的五官,让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这副形象,和她刚才说的那句话,结合进对同一个人的印象中。
“……不太像……吧?”我此刻只有满脑子的疑惑,问道,“所以你是来做什么的呀?”
“有些话想跟你说。”
眼前的少女无视还挡在门口的我,抬起脚一步跨进了我房间的门。而面对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的她,我也只好后退几步,让出了一条路。
“房间收拾得还不错嘛。”她四下打量了一圈,似乎看中了我的床,很满意地指着它说道,“我可以坐这里吧?”
“啊……行吧。”
虽然不知道这个人想要说的是什么,但我也莫名地无法拒绝她自来熟的请求。但能无所顾忌地走进陌生男生的房间,不假思索地在人家的床上坐下来,这点还是让我吃了一惊。
“谢谢你。”
她毫不客气地坐了下去,但又像是被什么硌到了一样,腾地一下弹了起来,一言不发地挪到了床的另一边。
……大概是刚才藏在被子底下的资料吧,早知道就花点时间,塞抽屉里去了。
不过少女并没有在意自己究竟坐到了什么东西上面,她调整好姿势,突然认真了起来。
“那么,开门见山吧。”她如同祖母绿宝石般的眼瞳中,闪过了一道犀利的光,“是我来说还是你来说呢,神偷先生?”
“诶?”
完全没有料到。
眼前的少女,毫不遮掩地说出了她的来意。而被她冠上了“神偷”之名的我,却僵在了原地,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看来你想要保持沉默咯?”她笑了起来,浑身散发着如同夜来香一样,陌生,却又让人难以抗拒的气息,“那为了节省时间,就由我来说说昨天傍晚发生的事吧。”
提到她即将说的这件事发生的时间时,我已经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还没来得及阻止,少女就滔滔不绝地继续了下去。
“首先呢,上千个人的学校里,会单独怀疑上你的原因很简单——你在一周前,刚刚转学进来,就跑去档案室申请查资料。”
“什么手续和许可都没有,一个连学校构造都不熟悉的人,跑来想调历年档案。”她说着说着笑了起来,“小雨当然把你给记住了啊。”
“小、小雨?”
“就是那个小小的老师啦,管档案室的。”
听着这位少女有条有理的解释,我不知不觉间,差点忘记了自己此刻待审的嫌疑人的身份。
但这样也好,冷静下来,听听她到底还能说出些什么吧。
有任何破绽的话,我就可以随时抵赖一番。
“咳、咳。除此之外呢,在那个安防设施完备的图书馆里,想要绕过小雨进入档案室,就起码要等到放学后吧。”
“所以在想到你之后,就感觉疑点越来越多了啊。”她闭上眼睛,用手指点着数字,“天天泡图书馆到清校才回来;昨天晚上扫过的宿舍楼玄关地面,今天早上有几片月季花瓣……怎么看都是先蹲点了一个星期,然后在昨天伺机作案晚归的证据吧?”
“喂喂……”
从她的脸上能够看出,这些主观因素,还不是她要说的重点。我刚想说的话,又不得不被憋回了肚子里。
毕竟,我在做出那些事之前,就已经准备好接受应得的报应了。
“哼哼,你也一副想要认罪了的样子嘛。”她满意地笑了起来,“来吧,坦白从宽。还是要我继续讲下去呢?”
“不不,还是你来吧。”不知为何,我对这位少女能够说出什么东西,产生了一点兴趣。
“那恭敬不如从命。不过接下来要说的,全部都只是我基于一些浮于表面的证据,产生的猜想而已。”
“请便吧,不要客气。”
少女深吸了一口气,诉说了所谓她想象中那件事的全过程:
“出于某个未知的原因,你需要找一份关于这个学校的资料……倒不如说,在快要升高三时候还转学进来,没过几天就下手了,我可以认为你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那份资料吧?”
“没错。”我坦然地回答了她。
听到我毫不掩饰的回答,她好像也增添了一份自信。
“嗯……所以安顿好的那一天,你就去了图书馆,向小雨申请查档案,但是她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你。”
我点了点头。这种事,只要有问过那个档案室老师的话,自然就明白了。
少女思考了一下,显然,之后的部分就混杂进更多她的猜想了:“而蹲点了几天,你知道了在清校时间,图书馆的老师会怎么催促学生回家、怎么检查馆内是否还有人。你大概是找到了厕所之类的地方来躲藏吧。”
“哈哈,确实是这样啦……不过如果隔间上了锁,就还是会被喊出来,所以要躲在虚掩的门后面不被发现,靠的完全是运气啦。”
听着我的补充说明,少女满意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之后,你就开始寻找能够偷偷进档案室的机会。根据小雨的说法,昨天傍晚下班时间,她被叫去把雨伞送给档案室的领导,因此离开了几分钟。当然,我没猜错的话,你连她平时会把后面的档案室钥匙放在哪里,都已经了解过了。”
“……是离开了6分钟。何止了解过钥匙放哪啊。那个领导,已经连续好几天让她送伞了。”
“噗,太细致了吧——”她笑了一声。
对于我的专业精神和劳动成果,能换来这样的评价,我还是有点开心的,但现在还是安安静静地,继续听她说下去吧。
“行吧。总之这时候,你就趁机用她落在桌上的钥匙打开了门锁,用什么手段堵住了锁,假装门还关着。”她分析道,“然后把钥匙放回原位,继续假装埋头看书,直到清校时间。”
“都被你猜到啦……”我指了指书桌上的图书馆借阅证,上面还留着被门锁压出的一道痕迹。
我已经开始有点佩服这个人了。就好像看过监控录像一样,她充满自信地,说出了我曾经做过的每一个细节。
“之后要做的就是在清校后进入档案室,找到你想要的资料了。但估计是为了配合你的逃离计划,才不得不在某个时间之前,带着没看完的档案出来吧?”
少女说完,伸手在我的被子下面摸索了一会儿,从刚才第一次坐下的地方附近,找出了一本厚厚的装订本,拿在手中摇晃着。
那就是我用几乎她所说的一样的方法,从档案室中偷出来的东西。
“人赃并获。”她得意地笑了起来。
“行行行,我投降啦。”
“不不,还没说完呢。”少女仿佛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精妙的构思中,“关于你怎么逃走的,我问过最后巡校的保安了哦。说是有个男生自称回来拿伞,结果被关在了图书馆里。看到他在里面敲玻璃求助,才把他放了出来。”
“唔……这个太丢脸啦。”
倒不如说有损她给我扣上的“神偷”的名号了。
最后这一步,实在是万般无奈之举。毕竟要是错过了保安大叔路过的时间,或者敲玻璃没被他听见,我就要在冰冷的、空无一人的大楼里熬过一个晚上,等着第二天被逮捕了。
所以蹲点的时候,花费最多精力去观察记录的,正是这件事。
“说起来啊,”我问道,“你是怎么被牵扯进来的呢?”
少女在说完最后一条之后,高傲的脸上平添了一分完胜的喜悦。即便听到了我的发问,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
“今早小雨来的时候,发现档案室的门没反锁,保险起见进去检查了一下,就发现东西丢了。”她一脸无奈地说,“我刚好有事去图书馆,就被她抓过来跑腿了。”
“原来这么快就暴露了吗……但是为什么是你过来跟我说这些,不应该是报告校领导,然后上门抓人吗……”
“哦,这个啊……偷偷跟你说哦,因为小雨是托关系进来的。想去保卫处调监控,就得跟领导汇报这件事,那样就有可能丢掉饭碗了。”她双手拿着装订本,挡住了下半张脸,说道,“再说帮这种忙对我也有好处,能让她欠我点人情。”
“喂喂,你们学校怎么这么随便啊。”我不由得按住了额头。
我也难免察觉到,少女对我说话的语气,相比是在审问嫌犯,不如说更像是单纯来找我闲聊的。
不然的话,一开始就找出那本档案,让我自己承认就好了,何必还要大费周折地说一遍我的犯案过程呢。
“有多随便呢,你以为会随便到让你偷走那么重要的东西,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这里吗?”
“有过那种侥幸的想法啦。”我的情绪也放松了一些,叹了口气之后说道,“不过也早就做好了被抓住,然后被处分退学的心理准备了。”
少女用手捂着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真是敢作敢当啊。”
“于是呢,大半夜的,你打算怎么处理我?”
“我不打算怎么处理你哦。”
她的回答再次让我错愕得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仅仅靠几条证言,和鸡毛蒜皮级别的小证物,“猜想”出了我所做的一切。这样一个受托调查事件的人,现在竟然打算放过我?
“告诉你一个道理,年轻人啊。”少女用力一蹬腿,从床边站起了身来,指着我说道:“人情是硬通货哦。”
糟糕,我已经能感觉,自己遇到了更加不得了的威胁。
“你也要让我欠你一份人情么……”
“哼哼,正是如此。”她抿起嘴角,坏笑着说道,“那么,为了偿还这份人情,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你说吧。”
“告诉我,是什么动机让你不惜冒这种风险,也要找一份24年前的档案呢?”
面对这位少女无比热切的眼神,我沉思了许久。
她确实是一个比所想象的,要敏锐许多倍的人。我来到这里的最初原因,是比这之后所做的一切都更为重要的东西。因此对我来说,警告啦退学啦一类的处分,根本不值一提。
而她一眼就看穿了这一点。
并且不知为何,她似乎有些急切地、必须要从我口中得到这个答案。
也许是出现了一瞬间的幻觉吧。沉寂之中,我依稀看到,她的眼中流露出了某种与我相似的光彩。
“唉……能先冒昧问一下你的名字吗?”漫长的内心挣扎之后,我终于放弃了抵抗,“因为我不想把那种事情,告诉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
“石榴茶。”几乎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就毫不犹豫地回答了。
“诶?”但我一下子没有听明白,总感觉不像是个常见的名字。
“石、榴、茶!”
“嗯……是水果的那个石榴么?”
“确实是啦,不过姓石,石榴的石!”自称石榴茶的少女,给出了一个跟没有解释一样的解释。
“不是……不是说姓什么的问题……”心里想着“哪有这种起名字的道理啊”,但大概太过冒犯,我还是没有说出来。
“你问我爸爸去啦!”她似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差点抓起了手边的档案朝我甩过来。
“抱歉啦……”我连忙道歉,“对、对了,我叫许常笑,笑口常开的常笑……”
“嗯,那快点回答我的问题吧,常笑。”石榴茶也冷静了一些。
有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原来认识一个人之后,第一次就能去掉姓来叫对方吗……
但考虑到这位石榴茶小姐,是第一次进我房间,就能不客气地坐在床上的自来熟,我决定还是先不模仿她了。
气氛重归平静之后,我拍了拍自己的脸,希望能稍微严肃一点。我对石榴茶说道:“是为了我妈妈。”
“妈妈?”
“小时候,妈妈跟我讲过她年轻时的一件事。”我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不想因为已经在心中乱窜的那些感情而波动起来,“她说,在老家的这所勤耕中学,曾经有一个救世主。”
说到一半,我才发现,石榴茶原本一直得意洋洋的神情,不知何时变得呆滞了。仿佛神游到了什么很遥远的地方似的,双目失焦地看向我。
我停下来之后,她也连忙摇晃了一下脑袋,提醒我继续说下去。
“嗯……那位救世主,在24年前拯救过很多人之后,就销声匿迹了。我妈妈她……真的很想找到那个人,说有几句话想要告诉他。”
“……所以……你就来这里了?”
“不。”我说着,才发觉自己因为有些哽咽,差点没发出声音,“原本打算大学毕业后,当一个记者,光明正大地来找他的。但是……”
“嗯?”
“……前两个月,妈妈查出了癌症。好像是上了年纪的妈妈们很容易得的吧……总之,反正我这种人,念完大学出来也不一定有用,所以我想……”
我深呼吸了一口,才得以继续说下去:“我想在妈妈还精神地活着的时候,帮她找到那个人。然后,让她亲自去说那几句话。”
终于说完了这件事之后,我的胸腔中满溢着窒息之后的酸楚,双腿乏力到差点倒在地上,后退了几步,才勉强靠着墙站住。
我擦掉额头上的汗,看向了石榴茶。几分钟之前,她浑身散发着的傲慢的气息,已经荡然无存。
此刻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双眼发红,眼眶中流动着光彩的普通女孩。
和我对上视线的瞬间,她连忙扭开了脑袋,用档案书挡住了自己的脸,支支吾吾地说道:“原、原来是这样啊。”
“嗯。实在是很离谱的故事,但事实就是如此,希望你能相信我。”我说,“这样足够还我欠你的人情了吗?”
“……不。”
“诶?”
“完全不够。”
“……为什么啊?”
严肃的气氛,因为她唐突的否定而被打破了。
似乎听到石榴茶吸了吸鼻子,又在装订本的遮挡下,用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她才终于再次朝我看来。
“这还用问吗,我可是帮你免除了退学的危机啊。”她摇晃了一下手中的档案,说道,“这个你看完了吗?”
“差不多翻完了,怎么啦?”
“有找到你需要的线索吗……那个什么,24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绑架案的样子。”我摊开手回答道,“不过我妈妈记得很模糊,档案这里面也没看到任何类似的大事,全是很琐碎、很无关紧要的东西。”
“这样啊……”石榴茶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失望。
看着态度转眼间软弱了下来的她,我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被抓到的盗窃犯,脑子里充满了对这个少女的疑惑。
“对了……你刚才是哭了吗?”我问道。
“是啊。”本以为会否认的她,却出乎我预料地,坦率地回答了,“不过不是被你说的事情感动的啦,别自作多情。”
“噗!好吧好吧。”
似乎是到了该分别的时候了。石榴茶抱着装订本,一边走向我一边说道:“这个我明天会拿去还到档案室。不会把你说出来的。”
“那还真是多谢了……档案室那个老师不会问起来么?”
“小雨不会想让这个事情闹大的。我不告诉她,她也不敢问我。”
“噗——有劳你了。”
在她不知道出于什么动机的设计下,我偷走档案的事情,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落幕了。
“对了,常笑。”
但即将离开的石榴茶,突然停下脚步。念了一声我的名字。
“嗯?”
“我相信你,所以希望你也能相信我……我会在这里,同样是因为那位救世主。”
说完,她缓缓地关上了门。
把我从回忆中拉回现实的,是手机的震动声。
“快下楼来。”
是来自石榴茶的消息,后面还附上了一只正努力蹭着另一个白色球体的草帽猫。这种表情,真不像是平时的她会好意思发的,今天的花园里,一定发生了什么好事吧。
稍微有些短暂的梅雨季已经过去,一走出宿舍楼,就能看到纯净、深蓝的晴空。
六月微暖的风,蒸腾着盛放中的花草,制造出了令人安心的芬芳。
一个多月以前扦插的月季花枝条,如今已经被从盆子中移栽到了新花园的土壤上,冒出了小小的花苞。
石榴茶身着朴素的衬衣和牛仔短裤,在外面套上了她那件略显陈旧的园艺围裙,背对着我,站在充满了夏日气息的花丛中。
“这么好的天气,躲在房间里多浪费啊。”她回过头来,对我说道。
“我在思考很严肃的问题呢。”
“哇——蚯蚓也会思考东西吗?”
石榴茶的脸上飘过一抹坏笑,她闭上眼睛,犹豫了一会儿,问道:“还在研究怎么找到那位救世主吗?”
“暂时不了……”我叹了口气,“没有新的线索,陷入僵局啦。”
“哈哈,也是啊。那个人是很神秘的。”她也无奈地笑了笑,“那么能说说,你在想什么事情吗?”
“有个问题,你一直没回答过我。”我说,“你明明对什么东西都很无所谓的样子,但为什么会对上次的事情那么积极呢?”
不需要明说,石榴茶肯定知道,我所指的就是从星夜收到字条开始,发生的一连串事情。
“哦呀,原来我在你眼中是这样的吗?”石榴茶说,“我还自认为一直都是很无所谓的人呢。”
“别开玩笑啦,跟苏老师告别的那天,你整个人也不知道有多着急。”
“噗——”
不知道我说的哪个词戳到了她,石榴茶莫名其妙地一个人笑了好久。
气温,水分,充足的光照,所有条件都达到了最完美状态的这个花园中,她也像是压抑了许久的花蕾似的,终于尽情地绽放了开来。
终于,她才想起被晾在了一边的我,调整了呼吸之后,重新认真了起来:“我也一直在想,什么时候才能面对你,好好道一句谢呢。”
“道谢?”
“我很尊敬那位救世主。但是,我大概永远都无法成为那么坚强的人。”石榴茶说,“苏老师临走前说的那句话,真的是差点让我放弃了。”
我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石榴茶并不是我眼中那个,能够永远无所畏惧地靠自己去突破黑暗的人,她只是习惯了一个人默默前行而已。
但一个人终究是会累的。
顺着她的脚印,走在她身后的我,并不是没有存在的必要。我应该做的,也许不是超越她,而是在她累了的时候,在身后推她一把。
这就是她想要的,蚯蚓和养花人的关系了吧。
“所以,这次谢谢你啦,常笑。”
她似乎也终于填补了最后的遗憾,心满意足地蹦跶了一下,转过身来,说道:“对了,给你看个超棒的东西。”
石榴茶让出了一小方空间,指着她身后那片土地。还未种满植物的新花园的一角,生长着几株小草,它们的顶端,绽放着一簇簇蓝紫色的小花,在微风中徐徐摇动着。
是勿忘我。
我这才想起来,星夜告诉我们小霄的噩耗那天,石榴茶翘掉下午的课,失踪了三四个小时。
回来的时候,她手中捧着我们在小霄的病房里见过的,那个灰白色的小土钵。像是已经几天没有光照和水分滋养的花叶,已经有些萎靡不振了。
我无法想象石榴茶是怎样冒着雨花了几个小时来回;是怎样找到小霄的家人,要到了这一株小花的。但唯一能确定的是,那时候的她,眼中闪烁着我期许已久的某种光芒。
“是当初小霄的那一盆吗?”我将信将疑地,向石榴茶确认道。
“嗯。”
“……你居然把那些花救活了啊。”
“哼哼,唯独在这方面,是没有我做不到的事的。”她久违地露出了得意的神情,“勿忘我的花期快到头啦,趁这几天多看看吧。”
小霄的花,确实被她挽救了回来,并且在新的土壤上,迎来了这季花期的最后一次绽放。
“唉……”但我的内心,反而被一阵失落揪住了。
“怎么啦?”
——要是小霄也像这株勿忘我一样,坚强、有着好运气的话。现在的她,应该会在这里蹲下身,和小草相互鼓励着。
然后带着安静的微笑,继续笨笨地追求着她喜欢的人吧。
我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因为石榴茶把勿忘我带回来,就不是为了让我们徘徊在过去、止步不前的。
“大概只有道德良心,能用来谴责苏老师,让他改变自己了。”我最终这么说道。
“不是哦。”石榴茶弯下腰,捏起了几朵勿忘我的小花,说道,“正义、良心、道德……这些美好的东西,如果被用来惩罚谁、让谁痛苦的话,就太亵渎它们了。”
她轻轻转动起手里的花朵,低头入神地看着。
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它们应该被用来拯救堕入深渊的人,让他重获新生才对。”
花草的清香萦绕在四周,石榴茶手中的动作停下来的同时,仿佛整个世界都一起停止了转动。
在定格了的时光中,我终于明白了,曾经在石榴茶的眼瞳中看到过的光彩,究竟是什么。
看着无能的、不自量力的我,那位救世主,一定也正像她那样,露出了纯净的笑容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