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快点快点!”
“别推别推,我自己会走的。”
“给我跑起来,你这只蚯蚓怪——”
“哪有蚯蚓能跑步的啦……”
身后被猛地推了一下,我只好顺势小跑了几步。宽阔冷清的图书馆走廊里,回荡着我和石榴茶的脚步声。
早读课才上到一半,我就被突然推开教室大门的石榴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拖了出来,一路来到了图书馆。
在身后催促着我加快速度的石榴茶,还背着她没装几本课本的小书包。
不过这个人能在早读课结束之前出现在学校,已经相当罕见了。也正因为如此,我也不由得跑动了起来。能让石榴茶如此着急的事,重要程度已经可以略知一二了。
我们奔跑的方向的尽头,是那个位于图书馆内的档案室。
“小雨——”
“你来啦,小石榴。”
从显示器后方探出脑袋的朱老师,朝石榴茶挥了挥手,说道:“这么早就来了啊。”
“哼哼,你打我电话的时候刚浇完花,马上就换了衣服过来了。”
对,这个人之所以从来不准时到校,只是为了赶在夏季的太阳完全升起来之前,打理一遍自己的花园。
一大早就被这个无视规章、随性而为的人折腾得体力透支,我弯下腰,双臂撑着大腿,拼命喘着气,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毫无疑问,石榴茶赶到这里来的原因,就是朱老师终于找到了那个女生。
“费了好大劲呢,这几天一直在打各种单位的电话,还要被那群人踢皮球。”朱老师一脸嫌弃地说着,“这些托关系进体制内的人,真的是……”
“别说得好像你自己不是走后门进来的啊,小雨。”石榴茶轻轻戳了一下朱老师的笔尖,说出了令我有些意外的事实。
但眼下,我更佩服这个一路推着我跑步,现在却还像完全没跑动过一样,正常站着说话的人。那副小小的身体里面究竟装了多少体力啊,这家伙……
“不要欺负我啦,我每天都有很努力工作的。”朱老师甚至没敢在肢体上反抗一下,只是捂着自己的脸,后退了一小步,“这次这么卖力,以前的债能一笔勾销了吗?”
“先说说看你有多卖力呀。”比人家小了不下十岁,石榴茶却像个姐姐一样指使着老师。
不过,从体型上来看,姑且能把她当做是姐姐吧。
“她从我们勤中退学之后,在家里待了半年吧。”朱老师活动了一下自己那比小学生宽不了多少的肩膀,“那段时间好像确实有自杀过,只是没成功。会有消息传进学校里,也多少能理解了。”
“诶……事情严重到这种程度了吗……”我没忍住打断了她。毕竟这是我最不想听说的消息,即便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
“当然。”朱老师一脸认真地看过来,“我稍微问了一下以前的老师,才知道的。”
“很黑暗的哦,你们确定要听?不如先给她打电话吧……”
“不……还是先说你打听到的事吧,小雨。”石榴茶似乎也有了一点兴趣。
“行吧……文文老师啊,家里特别有钱的,从小就被宠着惯着。所以来这边当老师,一开始也是当做玩的。
有些女孩子被他迷住了之后,当时就直接发展到那个程度了。”
“居然这样……”
“我也挺惊讶的,我进来这么久,在学校里都没听人说过这些。”朱老师叹了口气,“所以说这些有权有势的人啊……”
“别跑题啦。”石榴茶再次打断了她。
“啊,知道知道。”朱老师慌忙摆了摆手,“总之呢,那个女孩子,就是跟他……呃……总之是那个了……然后那个那个……就那个……嗯!”
说着说着,她已经红着脸,将视线瞥向了无人的墙边。双手反复调整着眼镜,许久之后才冷静下来。
“原来是这样啊……难怪会闹自杀……”石榴茶似乎领会到了朱老师的意思,面不改色地回应着。
这两个人究竟都经历过些什么事啊,年龄跟经验的差异也太大了吧。我不由得为眼前的画面深深吃了一惊。
“啊……嗯。之后好像在隔壁市找了个学校,重新开始念书了。”朱老师的语气也终于缓和下来,“现在在东北念大学,这几天就要毕业了。”
委托朱老师调查的这个故事,似乎还是迎来了一个不错的结局。另一方面,苏老师不那么美好的过往,还是让我异常地在意。
“于是,你们要跟她本人通电话,确认一下状况吗?”
“嗯,麻烦你了。”石榴茶说。
“稍等哈。”
朱老师说着,拨出了早已显示在手机屏幕上的号码。片刻之后,对方似乎就接通了电话。
“喂喂……啊对的对的……我是昨天有打扰过的,对,勤中的朱老师。”
她说着,用眼神示意我和石榴茶走过去。一番寒暄之后,朱老师对着手机说道:“这边有两个同学,想问问你那件事……嗯好,那我换给他们听吧,麻烦你啦。”
说罢,她把手机递到了我们面前。
但我却犹豫了一下。尽管对方同意了,但我们两个事不关己的人,就这样贸然要求人家提起多年前的、还是导致她试图自杀的事情,真的妥当吗……
“我来。”
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石榴茶走近一步,接过了手机。
“你好。”她用微甜的嗓音,低声开口道。
电话那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石榴茶默不作声地听了几秒,随后,她再次开口了。
“嗯,祝你答辩和找工作顺利。加油啊,学姐。”
“诶?”
反应过来的时候,石榴茶已经挂断了电话。
千辛万苦跑到这里来,结果她和那个女生之间,只有短短几秒钟、两句话的交流,实在是出乎我和朱老师的预料。
但看到石榴茶把手机还给朱老师的时候,脸上那抹温柔的微笑时,我们自然而然地理解了她的行为。
确实,这样一来,那个故事也画上了一个不那么糟糕的句号了。
“辛苦你啦,小雨。”石榴茶说,“今年的人情就全部都给你划掉吧。”
“喂,你这个人啊……”我跟在背后念了她一句。
但石榴茶和朱老师,好像对这种能够维持她们友谊的共同话题,都早已欣然接受了。见此情景,我也只能长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也乐意被用人情绑架着,为这个偶尔也有可爱的一面的人拼尽全力呢。
因为石榴茶的举动,而对她心软了一下,我也开始有所改变了吧。
这么想着,我向朱老师道谢之后,跟上了石榴茶的脚步。
这次的拜访,比前一次顺利很多。回到教学楼下的时候,上午第一节课还没开始。
“啊,石榴茶,许常笑!”
然而,满心以为自己能赶得及回去上课的我,却在楼梯上被人叫住了。
我抬起头,看到了站在楼梯上方,正抱着一个瓦楞纸箱俯视着我们的如梦。
“许常笑啊,本来想找你帮忙的,结果不知道你人跑去哪了。”
“诶,我么?”
看着从她手中的纸箱上方露出来的画框,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忘记了什么事。苏老师离开的时候,我们曾经答应过他,帮他把要带走的画作和私人物品打包好,送到校门外去的。
“废话,不然还有谁啊。”明明给自己塑造了不良少女的形象,这时候却找不到任何朋友来帮忙的如梦,不好意思地撇开了视线。
“我也来帮忙吧!”身旁的石榴茶高举起一只手,走上前去。
“啊……嗯,谢谢你了,不用太勉强也行的。”
不不,这个每天下地干活的人,体能可比我强多了啊。
苦笑了一下,我加快脚步跑上了楼梯。
“箱子都放在美术室里了,等下上去我跟你们说哪些是要收拾的就好。”如梦说完,执意要把手中的纸箱抱下一楼,再来和我们汇合。
向她暂时告别之后,我和石榴茶沿着楼梯爬上了六楼。
“想起来,之前一直都没机会认真看苏老师的那些画啊。”我随口说了一句。
“我对那种人的内心世界不太感兴趣啦。”石榴茶头也没回地对我说道,“那常笑就负责打包画吧,反正你也已经搬不动箱子了。”
“行啦,你能理解我真是太感谢了。”
即便昨天从如梦那里听说的事,让石榴茶和我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经历了今天这个早上之后,我们对苏老师的印象,难免会被大幅颠覆吧。
只是我有点不解,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什么石榴茶还非要跟上来,一起处理善后工作呢。
看着她一副不想说太多话的样子,我最终也没敢开口提问。
和我们第一次来拜访的那天不同,六楼的美术室,已经大致被如梦整理了一遍。原本铺满所有墙角的棉麻布,全都被叠起来,堆到了一起。
而撤去了那些遮挡,展露出来的,是平放着几乎能铺满四五间教室的画作。
“他平时就会按画的时间顺序,把这些堆在墙角里,所以倒是不用重新整理。”如梦说,“没画框的就平铺开放进箱子里,带画框的用那个胶带固定一下,也放进去。遇到特殊情况的就问我。”
“了解。”
“嗯。”
她简短地说明了一下,我们三个人便蹲下身,开始分工合作。我和如梦负责把画作整理装箱,石榴茶则负责封装,以及先把小件的搬到楼下。
这个房间里着堆的,应该就是那件让他也深受打击的事情之后,在这里的五六年间所画的全部作品了吧。
从最开始凌乱不堪的涂鸦,到后来变成了这个教室里的东西、以及教室窗外的风景的写生。
中间也陆陆续续出现过一些女生的肖像,但更多的还是有些异想天开的人物或者风景画。
把自己囚禁在这个晦暗的小屋中,那无比漫长的刑期里,他作为一个画家,似乎一直在尝试着用所有能想得到的手段,来拯救自己。直到——
对,直到落款中的日期来到两年前的冬天。
不知道那时候的他经历了怎样的事,之后的一年里,都在无比稳定地钻研着同样的风格。
淡雅的色彩,简略的笔触。从刚转变时的生疏,到后来的得心应手,他似乎一直在尝试描绘出那些外观毫不起眼,但却能深深地治愈人心的事物。
说不上名字的野花野草;
曾经在学校里见过一两次的流浪猫;
夕阳下停在美术室窗台上的小鸟;
我翻动着这些画作的手,不觉间放慢了速度。有点舍不得错过这样的光景,也害怕那个终将到来的终幕。
“那些都是陆小霄最喜欢的。”看到我拿着一幅画停了下来,如梦凑近过来说道,“最开始我还完全不知道,哈……真是个罪孽深重的男人。”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早已包容了苏老师的那种行为一样。
“哈哈,但你还喜欢着他不是嘛。”
“就是这点才讨人喜欢啊。”她没有丝毫的犹豫,“毕竟我也是个罪孽深重的人,惺惺相惜啦。”
如梦说完低下头,在一个刚装满的箱子上,用马克笔仔细地写下了起止日期。而我没有想太多,只是继续一幅一幅地欣赏着那些安静的小画。
“呜哇——许常笑——”
直到被这样的叫声给打断为止。
抬起头的时候,视线正好和鼓着脸颊、双手叉腰站在我面前的石榴茶对上了。
“我在辛辛苦苦地上下楼搬东西诶,你居然在这里看画展!”
“……是你自己说对这些画没兴趣,才让我来整理的吧。”
“现在有兴趣了!”
“呜哇——”
石榴茶跑到我身后,一把按住我的肩膀,弯下身来,端详着差点摔倒在地的我手中的画。
“嗯……比想象中的要好嘛。”
花蜜般的甜香,充盈着周围的空气,石榴茶的长发垂下几缕,轻轻掠过了我的侧脸。我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手中本该忙碌的事情,机械地翻动着后面的画作。
最后几幅画作的时间,停留在了去年秋天。紧接下来的,就是那幅未完成的肖像画,以及之后堆积如山的勿忘我花。
“……原来是这样啊。”石榴茶低声说道。
我们看着肖像画上,简单的笔触勾勒出的那个少女,她微微侧着脸,带着静谧的神情凝视着窗外的夜色。
半年多以前的那些夜晚,人去楼空之后,小霄和苏老师在这个教室里谈论绘画的景象,难以抑制地浮现在了我的眼前。石榴茶的眼中,想必也是如此吧。
“拜——托——啊——”如梦的声音在我们耳边响了起来,“你们两个快点啦,我约的货车差不多要到了。”
“啊!抱、抱歉!”
“呜哇——赶紧赶紧!”
我们两人同时被从遐想的世界中拉了回来,慌忙整理起教室里剩下的一点东西。
急急忙忙把最后的这些勿忘我装进箱子,尺寸较大的肖像画单独打包好之后,我们三人,分别抱起所有剩下的箱子,一同下了楼。
学校不允许外来的车辆进入,但好在货车司机带来了手拉的小板车。在教学楼和校门口之间,又来回奔波了十多分钟,我们终于把所有的货都装上了车子。
而这十多分钟里,跟着小货车一起来到学校门口的苏老师,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学校的围墙边,怅然若失地看着布满积雨云的天空。
最后一箱物品搬上车的时候,他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来。
如同我第一次在学校走廊中见到他的背影时一样,稍微扶了一下手边的栅栏,才终于站稳。但他脸上的疲惫,已经消退了很多。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转向了我们,平静地说道:“谢谢你们。”
说罢,他没有等待我们的回应,径直走向了货车,拉开车门准备坐进副驾驶位。
看来今天应该不会再向上次一样突然崩溃了吧,只可惜,我们也没有更多的机会和他说上话了。
“等一下——”
正当我准备迎接这次永别的时候,石榴茶跨出一步,叫住了苏老师。
而正在我们和苏老师都因为她的举动而迟疑的时候,车里传来了司机大叔的声音:“小伙子你是老师吧?跟学生告别一下再走啊。慢慢来,我等你们。”
又被车里的大叔催促了一声“快去”之后,苏老师才一脸茫然地下了车。
“怎么了,石榴茶?”他努力挤出了一个微笑。
“有件事想拜托老师。”难得一见地,石榴茶用像个学生的语气问道,“那幅肖像画真的很棒,老师能把她画完吗?”
“……”
“六年前那个女孩子,我们找到她了。”石榴茶继续说着,她急促得不像平常的样子,“她现在已经走出阴影了,生活得很好!而且丝毫没有责怪你!”
苏老师脸上刚刚憋出来的笑容,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他迟迟没有回答,石榴茶也没有再催促。如同短暂地停滞了的时间中,站在我身后的如梦,走向了苏老师。
“你该学会变坚强一点啦,苏文朗。”她以只会对眼前这个男人用的,大姐姐一样的语气说道,“整天哭哭啼啼的,以后还怎么专心画画。”
“……我知道。”
“我把你不想要的那些花,也全部都打包进去了。”
“嗯。”苏老师的目光,偏移了一下,但又马上回到了如梦身上。
“这次的事情,其实还是我做错了。”如梦低下了头,“应该给你个机会,让你自己去直面那个问题的。希望我现在开始弥补,还来得及。”
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许久之后,目光莫名地变得坚定了起来:“没事。我也会试试看的。”
“加油啊。”如梦上前一步,将手按在了他的胸口上,回过头来对我们说道,“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对不起。”
“我没觉得有被添过麻烦啦。”石榴茶说。
“没、没事的!”我也连忙回应,“毕竟你是为老师好……”
“也是为了我自己好啦。”她笑了起来。
“谢谢你们。”苏老师握住如梦的手,神情也终于释然了一些,“那些勿忘我,确实是应该继续留在我身边的。还有……”
他放开如梦,走向了石榴茶,犹豫许久之后才终于开口,嗓音中带着一丝哽咽:“麻烦帮我告诉前几天那个女孩子,我想向她道歉吧,谢谢。”
说完,苏老师转过身,背对着我们,留下一句“有朝一日再会吧”,就坐上了车。
而被留在原地,看着货车渐渐远去的我们,却被长久的沉寂笼罩了。
我看到,呆滞住了的石榴茶,那双绿宝石一般的眼瞳中,第一次流露出了叫做失望的感情。
事情尘埃落定几天后,苏老师已经完全从大家的视野中消失了。
新来的美术老师,接管了我们几个班的课。已经被搬空的六楼美术室,也被永远地锁上了。
周五放学前,好几天不见踪影的星夜,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把我拦了下来。
“吃!”
她伸手从背后的书包中,掏出了一根棒棒糖,递给了我。
“不啦,有什么事直接说吧。”我轻轻戳了一下她的脑门,靠在了墙边,问道,“小霄的状况怎么样了?”
“……你一直没问,所以我好想也从来没说过吧。”星夜剥开糖纸的手,停住了动作,“是癌症。”
和几天前不同,她的语气,像是已经完全接纳了现实一样,平淡得让我都差点没注意到,简短的话语中包含的是怎样的信息。
虽然之前也有猜到过类似的可能性,但从星夜口中得到证实的时候,我还是难免揪心了一下。
“现、现在的医疗技术来说,癌症治好的概率也挺大的吧?”我慌乱地寻找着能安慰她的话。
但星夜明显已经不再需要安慰了。
她把糖塞进嘴里,嘟哝着:“嗯,所以取决于运气吧。”
“你看起来好像已经接受现实了啊。”我说。
“这几天想了很多。”星夜说,“小霄她都那么平静,我也不能表现得太着急了。”
“……也是啊。”
作为不那么普通的朋友,绝对不希望失去小霄的星夜,现在却像是已经不在乎结局了一样,眼神失焦地望向远方。
“在班上的时候,茶茶把这几天的事情都告诉我了。”她捏着棒棒糖的棍子,说道,“苏老师最后,到底是在想什么啊。”
“向你道歉么……”我回想起那天苏老师说过的话,还有告别之后,石榴茶那一落千丈的灰暗的申请。
“是啊,向我道歉有什么用呢……”
星夜狠狠地咬了一下口中的糖球。
放学的下课铃已经响过了很久,原先人来人往的走廊,不觉间也只剩下了她和我。仿佛还回响在耳边的喧闹声,让我失神了一瞬间。
过去两个星期里的见闻,不受控制地在脑中回放着。
已经解开的谜题,还有仍然疑云密布的那个终点,在糅合在了一起。
为了这些事忙碌奔波的日子里,我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单纯帮助星夜,还是知道小霄真正的目的,抑或是把苏老师的那些秘密给拷问出来?
思考着这个问题的时候,在活动板房的那个夜晚,石榴茶没有回答我的话,浮现在了脑海中。
……是啊,我直到现在都还没想过,石榴茶在追求的是什么。
能走到这一步,纯粹只是石榴茶努力的结果而已。
我只是一直跟随在她身后,踩着她小小的脚印,沿着她走过的安全的路,假装自己也在探索而已。
但这样是不行的,是绝对不行的。
石榴茶说过,我们是有共同目标的人。
我应该更加用力一点,更加勇敢一点。就算不能走到她的前面,为她在前方的黑暗中摸索道路,我也应该能够和她并排前行,在她偶尔被绊倒的时候,拉她一把才行。
因此,我还有必须去完成的事情。
“我们去见小霄吧,我有话想跟她说。”我对星夜说道。
“……嗯。”星夜似乎没有明白我的意图,但还是答应了,“这周末吧,我今晚问一下具体的时间。”
“谢啦。”
晚上,和苏老师离开那天一样,石榴茶少见地没有出现在隔壁的阳台上。
虽然她本来也就只有想跟我搭话的时候,才会埋伏在那边,但因为最近的交流太过频繁,不知不觉间,已经把和她的会面当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习惯这种事,不太好吧……
晾好衣服之后,我独自趴在了栏杆边,看着一片漆黑的小树林,和那上方被浓密的云层覆盖的夜空。
粘稠而闷热的空气中,弥漫着雨水即将到来的气息。
发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的呆,都没有等来一丝风。我按捺不住心中的躁动,还是决定主动去找一下石榴茶。
“叩叩——”
敲了两下门之后,205号的房门就被从里面打开了。
“什么事啊,常笑?”
时间已经不早了,但石榴茶居然还穿着沾了些许泥土的T恤和牛仔裤,像是从花园回来之后,现在都还没洗过澡的样子。
她似乎不太欢迎我的访问,一脸有话快说的表情。
极少主动找她搭话的我,被石榴茶的这个样子吓到,一时语塞。
“快点说啦,你有什么事啊?”她又催促了一遍。
“这、这个……”我慌忙开口回答,但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组织好语言,“星夜说,明天可以去医院看望小霄……”
“啊……”石榴茶若有所思,“我是有说过想去探望她呢。”
“所以明早一起去跟星夜碰面吧?”
“我考虑一下。”石榴茶一边说着,一边就准备着关上了门。
直到留下一道刚好露出她半边脸的缝隙的时候,她才补上了一句:“谢谢你啦,还专门来告诉我。”
说完,门“嘎吱”地一声被关上了。
“石榴茶!”我在门外大喊了一句,“我会让苏老师负起责任来的!”
但我等来的回答,却是长久的沉默。
回到206房间的路,只有几米的距离,我却迟迟没有走完。
覆盖在这条路的终点前的那团黑暗,让我有些畏惧,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咬了咬牙,迈出了最后一步。
昨天半夜,快要睡着的时候,窗外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周六早晨,虽然雨势已经小了不少,但从旧宿舍出去的那段泥土路,已经被一晚上的雨水,浸泡成了沼泽地。
出发前敲了几次石榴茶房间的门,但完全没有人回应。
雨天的上午是不用浇花的,但我不希望她只是因为这个,就闭门不出,赖床一早上了。
下楼的时候雨完全停了。
气温比前几天稍微下降了一些,对出行而言,算是还不错的天气。独自小心翼翼地踩过那段沼泽地,离和星夜约定好的学校正门就不远了。
“笑笑——”
星夜一看到我,就大声打着招呼,向我小跑了过来。
“星夜!”我也回应了一声。
“太慢了,蚯蚓常笑。”
循着熟悉的的声音,我将视线移向了星夜身后。
那位正双腿岔开,两手像支着拐杖一样,将一把雨伞立在中间,以傲慢的姿态站在我眼前的人,是石榴茶。
浅绿色的塑胶雨靴上,沾满了泥泞。究竟是以多快的速度跑过了那段小路的啊,这家伙。
“……早上动作慢了一点,抱歉抱歉。”我稍稍有些不安的心,转眼间放松了下来,“倒是你,打算穿着这鞋子直接进人接病房么?”
“里面有穿干净的鞋啦!”石榴茶用雨伞指着自己的脚,我才看到半透明的雨靴里,是她穿着平日的那双小皮鞋。
原来现在的雨靴都是这样的啊……不过这都不是重点,她能够恢复精神,就已经比什么都好了。
“差不多出发啦。”星夜在后面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道,“听我说了那么多事,小霄也很想见你们一面的。”
“那就赶紧吧,都怪常笑慢吞吞的。”
“你既然有来的话,早上就该叫一下我啊。”我抱怨了一句,跟上了她们的脚步。
“诶……茶茶原本不打算去么?”星夜侧着脸,问着身旁的石榴茶。
“哪有,我一直都想去的。”
确实,她说的也不是假话,只是她昨晚犹豫的样子,让我平添了一份担心而已。
但石榴茶终究是石榴茶,是那个只要前进了,就必定会领先于我的人。
“对吧,常笑?”她回过头,问了我一句。
“嗯,没错。”
小霄住院的地方在城里。从郊区这个冷清的公交车站出发,中间没停多少站点,但也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
我很清楚,允许探望住院病人的时间,都不会到夜里太迟。那段日子星夜每天一下课就急忙离开学校,就是为了尽可能地增加一点和小霄在一起的时间吧。
在人声嘈杂的前厅登记完,领到一张纸条后,我们跟着星夜走向了住院楼。
即便走廊里的中央空调在全力运转,空气中还是弥散着熟悉的消毒酒精气味。我们三人,在一间门虚掩着的病房门口停了下来。
“小霄,我来啦。”星夜敲了两下门,轻声说道。
“请进。”房间里传来了应答声。那个有些文弱的嗓音的主人,应该就是小霄了。
“打扰了。”
我和石榴茶也压低声音,在跟着星夜走进病房后,打了个招呼。
有点出乎预料,这是一间配置相当好的双人病房。开阔的窗户带来了充足的采光,即便外面还是阴雨天气,房间里也十分明亮。
离我们较近的一张病床是空着的,这大概也是我们这么多人,能被允许一次性进来探病的原因吧。
而靠窗的那边,坐着一位身着睡衣,戴着在夏季有点突兀的毛线帽,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窗外的女孩。
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她转过头来,朝我们笑了一下。
是和苏老师的那幅肖像画一样,静谧而满足的微笑。
“你是石榴茶,你是许常笑吗?”她拉起了挂在脖子上的口罩,戴好调整了一下,继续说道,“我是陆小霄。这段时间谢谢你们了。”
“诶……这个……我们什么都没帮上……”我慌忙摆了摆手。
“……是啊,不需要谢我们。”石榴茶接了一句。
“哪有哪有。”小霄歪了一下脑袋,她的声音,虚弱得有种半透明的感觉,“也要谢谢星夜,一直陪着我,还带你们来这里。”
“为了小霄,我什么都能做啦。”
进了病房之后,星夜反而没有在外面时那么拘谨了。她说着,上前轻轻抱住了小霄。
“哈哈,好热啦。”小霄笑了起来。
“那不抱啦,给你扇扇。”星夜放开了她,“开刀的地方还痛吗?”
“这两天不是很痛了。”
原本还有些担心场面会不会尴尬的,但看着星夜和小霄的样子,我也终于舒了口气。
“……是勿忘我。”这时候,石榴茶突然说道。
顺着她视线的方向,我也注意到了,小霄病床边的柜子上,摆着一个灰白色的小土钵,几株像是野草的植物挺立在中间,它们枝条的顶端,绽放着许多蓝紫色的小花。
“是用来送给他的哦。”看到我们的反应,小霄说道,“你们有见过吧?”
“嗯。”石榴茶笑了起来,“做得很漂亮。”
“谢谢你。”小霄顿了一下,将视线转向了那盆勿忘我,“来说说你们想知道的事情吧。”
“不要太勉强啦。”星夜关心地说道。
“知道啦。”小霄回应道,“这是以前没跟任何人说过的事哦,所以你也要好好听。”
“嗯。”星夜低下头,握住了小霄的手。
似乎用那细微的声音多说几句话,就已经要竭尽全力了。但即便如此,小霄还是一边休息,一边坚持要把她的故事告诉我们。
因此,我们也没敢打断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
不得不说,我一度怀疑过,石榴茶的想象力,到底是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小霄所说的故事,在我们能够接触到的范围内,大体同石榴茶那天所说的一样。只不过,有些许石榴茶无法猜测到的事,证明了我还身处现实世界之中。
多年前那个女生的退学,还有自杀的传闻,是一切的序幕。
原本只知道玩乐的苏老师,在那件事之后大受打击,才会一直闷在闲置的美术室里画画。这样的状态,直到小霄来到这所学校后,才发生改变。
但这些是小霄在最后才知道的事。一开始的她,只是单纯地喜欢上了一个吸引他的男人而已。
“大家都说喜欢文文,也经常有人给他送礼物,或者缠着他。”小霄说,“但我知道,更多人都只是开玩笑的。”
“我不一样,我是真的喜欢他。”
“因为他的画,因为他画画的时候,专注深沉的眼神。所以我觉得我是喜欢他的。”
“只不过整天围着文文的那些人,都很漂亮。只有我,又平凡又不起眼,跟野草一样。”
“所以我只好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地支持文文。帮他拿东西,装裱那些画,给他找灵感。”
这大概就是那一年的冬天开始,苏老师的作品风格渐渐安定下来的缘故吧。
“那时候,偶尔会联系不上文文,莫名其妙地联系不上,之后他又会跟没事一样回来,笑着抱住我,什么都不解释。”
“以前我没怎么在意,后来想了想,大概在我之前,就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吧。”
因此,小霄才会怀疑是那个人,在幕后控制着苏老师,让他做出了不情愿的事情。这就是我们所知道的故事的开端。
“这种日子持续了快一年吧,我跟文文的关系越来越好了。所以就任性地求他给我画个画像,不要整天画小花小草了。”
“他也很高兴地答应了下来。”
“为了不被人发现,就每天晚上放学之后,躲在美术室画上两笔。”
“大概就因为那么做,我们的关系才被更早到来的那个人察觉到了吧。”
“不过,画像还没画完,有一天傍晚,去找他的时候,我走着走着就摔倒了。倒在美术室门口,怎么都起不来。”
“之后去了医务室,又去了医院,结果他们说,我是骨头上长了肿瘤。”
“……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变成绝症。”
“有点后悔,那时候什么都没想,就跟文文说了这件事。我觉得,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变得奇怪了的。”
“过年的时候,偷偷从家里跑出去,第一次跟文文一起逛街。”
“本来酝酿了很久,决定在那天鼓起勇气跟他告白的。但是文文什么都没说,之后也一直……”
“就再也没理过我了。”
“好像把我忘记了一样。”
“我好怕他被那些女生抢走,忘记了我这棵野草。”
“所以才会在身体好些了,回学校之后,不断给他送我做的花。”
“但是,什么回音都没有。”
“我觉得,一定是那个人让文文这么做的吧。”
“只不过,我没有机会自己去找到那个人了,原本就做了几次化疗,之后的记忆都是化疗,化疗,现在好像化疗都不行了,还做了一次手术,大腿以下都切掉了。”
小霄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仿佛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不,就算是讲述别人的故事,我们大概也无法像她一样淡然吧。
我看着她,再一次感觉到了自己对“生命”这个概念的理解有多么浅薄。
“就是这样啦。之后的事情,你们应该也都知道了。”她闭上眼睛,说道,“我是有多笨呢,自以为努力了这么长时间,其实对他完全没有了解。”
“就连他不是真的要去结婚,都是听你们说了,我才知道的。”小霄转向了我和石榴茶,“不过多亏知道了这件事,这么疼我也挺过来啦。”
她轻轻拍着还健全的另一条腿,继续道:“出院之后,我会还会继续笨笨地执着下去的。”
小霄给了我们寻找至今的最后一把钥匙。作为已经触碰到了另一把钥匙的人,我终于找到了机会,拨开迷雾,打开通往终点的这扇门。
在最安定的那一年里,小霄和如梦,都是苏老师不可或缺的伙伴。而在小霄患上了绝症,刺激到了苏老师、如梦又无力像以前一样把他保护在温室里的现在,他自然需要一个人去面对外面的暴风雨。
“苏老师离开的原因,不是因为你生病,也不是因为那个人要挟他离开你。”我说,“只是因为能够救赎他的你、和能够庇护他的那个人,都不能再帮他了而已。他会一个人变得坚强起来的。”
“所以,以后更加努力地喜欢他,这种做法……一点都不笨。”
石榴茶和星夜都没有说话,她们只是和小霄一样,惊讶地看着说出了这番话的我。
“嗯,我会加油的。”片刻之后,小霄拉下口罩,对我露出了一个自信的笑容。
她的故事说得很慢很慢,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
被来给她送饭的护工催促了一下,我们匆匆忙忙地和小霄道了个别,走出了病房。
离开医院的时候,天空中又下起了小雨。
回去的路上,我们没有说太多话。预料之外地,小霄所说的一切,既没有让我们感到压抑,也没有让我们感到多轻松。一种难以名状的浑浊感,在心中游走着。
“对了,老是忘记问你啊,星夜。”下了公交车后,我趁着石榴茶在打理着她的雨靴,向星夜搭话道,“你在诅咒信里写有人自杀那件事,是为了刺激苏老师么?”
“诶……不是啊。”星夜疑惑地看着我,“以前从学长学姐那里听的,觉得比较吓人,就用上了……真的不知道会和苏老师有关系。”
“再说,那时候卷卷也根本不知道,小霄居然跟苏老师腻在一起这么久了吧。”石榴茶蹬了两下脚尖,调整好了雨靴,也插了一句话进来。
“也是……这个碰巧碰得有点太猛了,我还是好奇,哈哈。”
“想太多,脑子过热了吧。”石榴茶一脸不屑地说道。
“是啦是啦。”我说,“石榴茶,你还记得苏老师走之前对你说的话吗?”
“嗯?啊……”石榴茶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还是说了出来,“他让我替他向卷卷转告一句抱歉。”
“茶茶也跟我说过这件事了。”星夜说。
“不,他的歉意是到了。”我说,“但实际行动还没到呢。”
石榴茶和星夜一脸茫然地朝我看来。但这次,我也想抓住难得的机会,在两位少女面前稍微装腔作势一下。
“回家吧。”
我丢下这么一句,第一次甩开石榴茶,头也不回地先走了。
最后的最后,我们听到的结局,不知道该说是令人伤感,还是因为早已有所准备,而只是令人心里一空。
第二次拜访过小霄后没过多久,我们就永远失去了再次见面的机会。
但那一次,我为她带去了她一直追求的东西。
向如梦要到了苏老师的电话之后,我把故事中他所不知道的部分告诉了他。
他所要传达的,其实因为自己伤害了小霄,而对一直保护着小霄的星夜的道歉。
而彼时,苏老师手中的画笔,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在尘封了半年的那块画布上,抹下新的色彩。
因此那天,在小霄的病房中拆开包装纸,看到那幅终于完成了的作品时,这个故事最后的幕布也终于落下。
在昏暗的灯光的映照下,这个身着纯白衬衫的少女,就如同偶然从人间捕捉到的、属于天国的一瞥。
她手持一束色彩淡雅的花,驻足在一生中最美好的瞬间,静谧而满足地笑着。
这株不起眼的小草,其实从来都没有被忘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