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纯粹、无尽的黑暗。

自己的呼吸越发平静,思维也开始僵滞,脚步却一刻不曾停息。

已经跑了多久呢?已经快要记不清了,仿佛是从什么都还没开始的时候就一直在奔跑了。但即便是如此,我扔从未见到过一丝能让人生出慰藉的光明,也不用说有什么所谓的出口。

这片黑暗是如此地纯粹,若不是自己嘶哑的的喘息声和脚底传来类似实地的触感,或许我会直接忽视掉自己本身的存在吧。据我所知行文之道大半便是作比,将一种事物的某个特点比作他物以表达其精粹。但这片黑暗却让我根本无从描述。虚无,太虚,这些词好像都不足以跟我周身的这片黑暗相比,这是根本不可能存于世上的绝望黑色,当然不可能会有与其相似或是相衬的事物。也即是,无可描述的黑暗。

那么,为什么我还要一种逃呢?是害怕身边的黑暗吗?还是渴望回到原来的世界?开始的理由就像是一番迷梦,叫我早已忘却。不过,对于这真正无边无际的黑暗而言,不管是何种的目的都无济于事吧。信念、希望、理想,如果只靠这些东西就能获得成功,那世人也不会如此辛苦了。在终究无法到达的目标前,无论初衷是高尚抑或是卑劣都应该没有了区别。而现在的我,不过是机械性的重复着“奔跑”这个动作。漫无目的,只为保持眼下可悲的现状,又或者什么都没有想去得到。要是我的意识能更加清晰一些的话,肯定会觉得我现在就像是关在轮笼中的小仓鼠吧,不,肯定会更惹人发笑才是。

又有什么所谓呢?反正世事,世人大多如此。

突然间身体失去平衡,向前倾倒的身体像是振翅欲飞的雏鸟,却是在坠向可怖的深渊。

感到自己正在下沉,水声灌入耳内,再也不能呼吸,又有一种熟悉的包容感。由此推理,我应该是失足跌落进了水中吧。原来如此,这个鬼地方也不尽是平面吗?

我无意挣扎,放松四肢,漂浮的身体像是无根无据的水草,或沉或浮与我何干。只是等待,自己慢慢地坠落。

习惯性的呼吸动作可以执行的只有“呼出”。一连串的气泡破开水体,向上涌去。

快要死了吗?我平静、平静地想。

好冷,麻木的肢体如今终于反馈了冷的知觉,我却还是懒得去管。

我举目望上,企图一窥只在书上看到过的那将之溺死之人所看见那波澜荡漾,美轮美奂的绝景。但却未能遂愿,目所见之,皆是黑暗。

真是可惜,难得一见额美景却被黑暗遮拦。这般小小的死愿,却得不到满足,细微的悲伤不由得从心中出现。

不过……

世上的一切景色,恢复生机的绿,闪耀灿烂的红,丰饶美满的黄,凛然冷酷的白,却都是因为光的反射而生出。换个说法的话,色彩不过就是光芒的假相罢了。能够看见的这个世界,也就是一出巨大的骗局魔术而已。

意识随着气泡一同消散在水中,身体也好像不再归属自己。

原来如此,黑暗才是……世间的……真貌吗……

……

我睁开眼。

被夕阳染红作半边绯红的天空,为其稀疏点缀的几瓣薄云。耳旁传来微风撩动草叶的声音,更远处似乎有类似汽轮的轰鸣。沿着河岸引吹的风带过湿气流过我的面庞,之前积累下来的便成了现在脸上湿湿嗒嗒的触感。该说可怕吗?一瞬间,便有如此多的信息输入脑中,叫人疲于应付。风呼一掠,轻吹起我的刘海,还将一片草叶拂上我的鼻尖,发痒。

我缓缓支起上身,草叶落到地上,眼前是尚且见之习以为常的世界。从休眠状态转换回来的身体机能开始收集生存的信息。我呆呆坐着,待过大脑漫长的空白期后,才想起了自己是躺在这里打盹。

是梦吗……

当这个想法冒出的时候,我没有一丝类似于劫后余生的感动,相反居然是觉得很遗憾。

前处的河水平缓流逝,欲沉西日的余晖射入粼粼波光中,将之化作一片赤橙色的洪流。眺望河流的尽头,同样赤红的天空与河流交融合一,迷醉一团。像是河水直接涌向天际,抑或是引向彼方的漫长渡河。

还是说,这才是梦呢?庄周梦蝶,却还是蝶梦庄周呢?算了,无所谓了。

我依稀记得,在一些古代文化的认知中。天空即是冥界,而河流也正是其与人间的交界。

调整因久卧而麻木僵硬的四肢,我浑浑噩噩地走向河边。

空洞,虚无。若是一言而概之,这便是我至今人生的全部。我并非狂妄自大之辈,但却认为这两个词也正是世间的全部了,只不过我是其中的更甚着罢了。

厌倦,苦恼。若是有人告知于我逃亡更加无欲求世界的方法,我肯定会非常乐意去进行尝试吧。无论怎么样,都好。反正,也不会有人在意。

脚步沉得像是灌入了铅,但我还是努力行走到了岸边,望着这两个世界的交界,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良久,我跪下身,掬起一捧河水,水从指缝间滑落逃脱。我的面目映在其中,扭曲而破碎,感觉自己的模样前所未有的陌生,像是非人之物。

生命孕育于水中,那些选择在水中消逝的灵魂,是否只是想要回到开始的地方,回到它们想要回到的地方呢?

日暮愈下,斜阳将大地的阴影拉至我的脚下。眼前的景物似乎于梦境中的黑暗置换,入坠深渊,只能等待凋零的无望感又重盘踞心头。

想来,我这样的人,消失了也无所谓吧。既不会有人为我而悲伤,也不会有人因此而失去什么。

继续向前,便是终结。

我朝着眼前的这道忘川,伸出一……

“喂!那边的人,你是想要自杀吗?”

有陌生的女声从后方的草坡上传过来,清晰宏亮,中气十足。主人约莫是于我年龄相仿。能支撑这种声音的,无疑是对于生活的自信,和对于自己努力可以得到回报的肯定。能够发出这样的声音曾经是我最大的追求,即使是现在也仍然对其心怀向往,不过此刻可能已经被自己的思绪快给扭曲成了嫉妒和恼怒一类的情绪吧。

此地本就罕有人迹,这也正是我会选择在这里休息的原因。故女声发问的对象自然便是我了,而我也因为曾经的憧憬和可能是所谓的最后的留恋无法无视她。

“不是的,”我轻声嘀喃,也许我说了谎,我的心中一片混沌,连我自己都难以看清,“不是的。”

为什么会这种时候有人来到这里并且还发现到我呢?这莫非的上天对我的救赎?我心中升起这不切实际的小小希冀,但同时又希望她能这样就不再纠缠立即离开。

对!不要再抱有期望了,越是怀有希望就只会得到更多的绝望。所以,在那之前就先放弃所有的光,才是对自己的救赎!

“自杀的话,可是要下地狱的哦。”可她并没有将这肤浅的狡辩听进去,直接越过我的回答而继续发言。叮的一声,像是拨开拉环的脆响。这随后她才接着说:“你不怕吗?”

“那样的事,”我想了想,缓了一拍才继续接上自己的话,“无所谓了。”

我并不相信有什么天堂地狱之说,可这话也激起了我的一片遐想。

“倘若是真有地狱的话,那么说也是有神了。如果这一切都是全能的神布置好的景盆了,有这般恶意的神在,世间或许早就是地狱了。那么不管是在哪里都只是被困在无可逃脱的牢笼中罢了。”

是吗?女声发出了不走心的简洁感慨,就像是平常普通对话不太想搭理对方时的语气,可我又觉得或许她是真的赞同了我的观点?这点我无从得知。

随后,则从她的方向传来富有节律,咕噜咕噜的液体吞咽声,待得这不雅的声响结束后,她才继续开口:“为什么想死呢?”

“因为,人生太无趣,也太痛苦了,实在是没有意义和活下去的理由啊。”倒映在河中的面庞露出艰难,惨淡的笑容。“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可真是空泛的理由。那么死就不痛苦了吗?”她又一次无视我的问题反向我发问。难得一点决意的表现又被人这样简单地忽略。

“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的话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狼狈了。

“那你为什么就能确定人生痛苦这一命题呢?明明……”

“一直这样问就没完没了了。”我打断她的发言,同时又觉得有点好笑。“况且人是无法互相理解的。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请走远一点吧,我不希望等会吓到你。”

期待得救才是最蠢的想法,我又确认了一次的这样的立场。与她摊牌不再避讳。

“可是……”她又一次开口。

河中人面的笑意渐长,越发地瘆人。好了,接下来她又要说些什么呢?是“为什么要自寻短见呢?你今后的人生还那么长,会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在等着你”,还是“自杀是懦弱的表现!世上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要坚强地去面对啊”呢?这些就像是对先天失明者阐述光明,给将之渴亡的人一片面包一样。根本就不曾了解对方,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拯救欲而继续加深他人的伤口,以为说一些自以为是的话就可以帮到他人,从而继续说一些没心没肺的话。

光是想想就叫人牙关紧咬,我的苦笑变得狰狞可恶。

来啊,向我证明人的傲慢!向我证明我不再需要被拯救了!

“可是我真的很不喜欢有人死在我的面前。”这样的话语从钻进耳中。

“啊~?”我以为我听错了。

“不是你问的吗?”这话之后又是一段停顿,咕噜噜的声响较上次更加冗长,感觉是在颇为豪迈地一饮而尽。“呼,和我的关系啊。”

我的脑中一时难以分析这话本身的逻辑和她在这时摆出这话的原因。最后放弃的思考成了小声的嘀咕“这算什么和什么嘛……”

蓦地,她的语速减缓,像是在低吟着异国的风俗诗句,又像是低哼着温柔的摇篮曲。

“的确,我们并不相识,我对你寻死的动机也不了解,同时也没有资格自以为是地去评断它的正确与否。但是啊,”之前一直充满自信的语气中突然流露出一丝悲呛,“我真的,真的很讨厌看见人的灵魂在我的眼前消逝,哪怕是远远望见也觉得那实在是太悲伤,太绝望了。”

她的语调越发低沉。

“你说过人生无趣吧。如果说你是觉得生活没有意义而寻死,那么今日,你权当为了我,活下去好吗?”

“如果你拒绝的话,我也不会多做勉强。因为这世上,能救自己的人只有自己,每个人的希望都只能自己去寻得。”

她发言的内容很奇怪,好像和现状有着差别。

是我让她回想起了什么事吗?

虽然我之前一直描述着语调的低沉,但实际上到最后她的声音依旧坚定,不过却是在努力压抑自己颤抖音调的基础上。

她尽力地不让我听出她立场的动摇,也在努力尝试回避着我可能会反感的说法。

我能感受到,她的悲伤,隐藏在每字每句后都像是要滴出泪来。是不同于我对于世道不公而生出的可能会被说成幼稚的愤慨,而是真真切切对于生命的敬畏和关怀。

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才能拥有这样的心呢?我很不解。

但那是被绝对藏于自己内心深处的善良,为了拯救我她将之取了出来。

并不是会灼烧他人的大火,而是能在深冬给予他人温暖,于之互相依偎的篝火。

这正是我所希冀之物。还有,她说的是“为我活下去”吧。

“尽说些有的没的,”我佯装笑意,不愿辜负这份善良,“好了啦,本来我也就是想要照照脸而已。”还有你可千万真的哭了啊,这后面的这句我没敢说出口。

把不认识的女生弄哭,听上去好像人渣的程度有点高呐。

无声的静默持续了许久。“谢啦。”我又补上一句。

“嗯,这就够了!”她的声气回到了最开始的状态,一声轻笑让我安心了下来。“这个给你吧,再见!”

回过头去,才发现有一个一拳大小的黑色物体正朝我飞来,已经快占据了整个视野的范围了!当我连忙用双手接住,才看清只是一罐咖啡,再看向草坡时,却是连个人影都没看到了。

死是很痛苦的,这点我再清楚不过了。

在接住咖啡的一瞬,我听见了这句话。缥缈不定,似乎从远方传来。

心脏跳动的频率突兀地多了一下。

情景突然变得有点诡异,这最后一句的信息量可能有些太大了。甚至让我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东西。

是幽灵,吗……

手中的咖啡传来温热。

就算是幽灵也该是个善良的幽灵吧,这样或许也不错呢……

我盯着她留下的小礼物,笑了起来。决定将这件事暂且放下不管。

脚步轻快了许多,我轻哼着曲调向后走去。

暮色已尽,黑夜降临。晚风渐凉,我一边走,一边从一侧的挎包取出外套穿上以抵御寒意。

时值,2073年的初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