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吧,你可以回來了……”

在一片黑暗中,有聲音從維特的耳邊傳來,是他之前聽到過的那個女人的聲音。

“回來吧,你可以回來了……”

同樣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維特覺得這一次聽到的聲音離自己更近了。

維特在一片黑暗中掙扎着,他想要找到能夠出去的路,但是卻什麼也看不見。眼前的黑暗就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沒有任何一點光明能夠指引着他。

隨後維特感覺到有一隻微涼的手撫摸着他的額頭,他可以感覺到這隻手是屬於女人的手。手指細長而柔軟,動作溫柔。

在剛剛開始看到這場“表演”的時候,維特就曾經感受到有這樣一隻手在撫摸自己的額頭。

只是眼中看到的東西吸引了維特全部的注意力,他也就再也沒有感受到了女人撫摸自己額頭的感覺。

而現在這種感覺又回來了。

女人繼續用她柔軟的手一下一下有規律地撫摸着維特的頭,維特在這溫柔的撫摸中逐漸冷靜下來,隨後他的眼前終於出現了一絲白光。

維特向著那一絲白色的光而去,那一絲白色的光逐漸變寬,逐漸驅散了維特眼前的黑暗。

維特第一次感覺自己的眼皮這麼沉重,睜開眼睛的時候安里感覺自己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當他睜開眼睛的那一刻,他也感覺到了從自己的身體各處傳來的不同感覺。那是筋疲力盡的痛,那是刺痛骨髓的冷,還有足夠讓他的內臟都被凍結的寒冷的空氣。

維特的眼前模糊了很久,等到他的身體逐漸適應了寒冷,他才終於看清眼前的景象。

出現在安里眼前的,是那張女人的臉。

女人看起來很年輕,但是她臉上的神情並不是屬於少女的明媚活潑,而是散發著一種沉靜溫婉、充滿母性的感覺。

女人有着一頭烏黑的長發,鬢角還插着一朵不知名的紅色的花。

女人穿着雪白色的衣服,衣服上面還有白色的流蘇。

安里躺在地上,女人則是低頭看着他。

維特這才發現,原來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躺在了女人的膝蓋上,而女人則是坐在地上。

維特連忙爬起來,悄悄站得離女人遠了一些。

女人看見了維特的小動作,但是她並沒有對維特所做的這個動作做出任何的表示。

“怎麼樣?看到你想看的東西了嗎?”

女人依然用溫柔地聲音問維特。

維特點了點頭。

“謝謝你讓我看到的這些過去的事情。”

“我說過,我並不能告訴你你想知道的那些事情。讓你找到答案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的心。”

“我的心……”

維特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感受自己的胸膛里所裝的那一顆已經不屬於人類的不會跳動的心臟。

他看到了,自己胸膛里這個刻着安里名字的人偶,在每一段記憶中都有它的出現。

在那間酒吧里,他出現在萊文德所畫出的那個淡紫色的魔法陣之中,他成為了自己那由淡紫色光點所化成的身體的“靈魂”,成為了自己這個仿製品的“心臟。”

在那個屬於另一個“維特”的房間里,他被擺在桌子上,成為了安里判斷房間主人身份的依據。

在卡諾和柯洛來找安里的時候,也憑藉著這個人偶,判斷出房間的主人與安里之間的關係,也是與另一個“維特”相識的開始。

在那無數個無盡的黑夜中,逐漸從人類變為不死人的少年總是會拿着這個人偶,盯着它出神。

少年心中在想什麼卡諾並不知道,也許他是在思念那個至今都沒有回來的金髮少年,也許他是在回憶自己遇見那個奇怪的自稱是在環遊大陸的旅途中的旅人的那一天。

在那個奇怪的自稱是在環遊大陸的旅途中的旅人來到這裡的那一天,就是這個人偶被製作出來的那一天。那一天,它作為心臟的齒輪上面被刻上他的主人一直等待的那個人的名字。那一天,它作為心臟的齒輪上面所刻着的那個名字也被那個奇怪的自稱是在環遊大陸的旅途中的旅人所緩緩摩挲着。

這是那個人偶所看到的事情,也是維特所能夠在那些如同“演出”一樣的不屬於自己的回憶中所看到的事情。

維特終於懂得,為什麼眼前這個女人說她不能告訴自己答案,而自己的心卻能夠告訴自己答案。

她說得沒錯,的確是自己的“心”告訴了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

起初維特只是單純地想知道為什麼記憶中原本是人類的自己的胸膛里沒有心臟,而是在應該有心臟的位置出現了一個人偶。

但是在看完了發生在那間酒吧里的事情之後,維特知道了更多的答案。那些之前他曾經注意到卻沒有重視的問題的答案,他都在那個地方找到了。

為什麼自己對於其他人完全沒有記憶……

為什麼所有人眼中認識的那個維特跟自己完全不一樣……

為什麼其他人明明知道自己不是人類卻沒有表現出來驚訝……

為什麼卡諾和柯洛總是背着自己說悄悄話……

為什麼在看到自己的胸膛里是人偶而不是心臟的時候他們都沒有露出奇怪的表情……

為什麼安里在看到自己胸膛里的那個人偶的時候表情那麼悲傷……

為什麼明明“維特”在自己眼前消失了但是自己卻仍然存在……

為什麼那個消失了的維特的心臟是一塊紙片而自己的心臟卻是人偶……

因為自己根本就是另外一個人。

或者說,自己根本從一開始就不能算是一個人。

自己只不過是這個不知道哪裡來的靈魂佔據了安里的身體之後利用某種力量所製造出來的仿製品。

自己根本就不是人類,甚至連一個活着的存在都算不上。

自己的真身,就只是那些紫色的光點而已。

自己的模樣,也只是刻意做得與另一個在那裡消失了的“維特”相同而已。

自己身上的傷痕是假的,自己身上那些縫合的疤痕也是假的。

自己沒有記憶,因為跟他們一起經歷過那些事情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自己不認識卡諾、柯洛和伊茲,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安里會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

曾經自己只是以為自己失去了一部分的記憶,但是現在自己才知道,原來那些記憶從一開始就是不屬於自己的。

那些模糊的記憶,大概是來自於自己的“心”。

自己全身上下都是假的,都是那紫色的魔法所製造出來的,胸膛里那個刻着安里名字的人偶大概是唯一真實的東西。

而自己所擁有的那些模糊的記憶,大概是真正的維特所留在人偶裡面的一份執念。

——我在等安里。

這是維特唯一清楚的事情,也是留在這個刻着安里名字的人偶裡面屬於真正的維特的執念。

自己總是會聽到的齒輪轉動咬合的聲音,真的就是自己的“心跳聲”。令自己心臟跳動起來的,卻是那個佔據了安里身體的不知道屬於誰的靈魂。

維特也終於知道,為什麼在貝爾蒂斯的時候,在所有人都快要消失的那個時候,安里要對自己道歉。

安里要道歉的人根本不是自己這個假的維特,而是那個真正的維特。

自己根本就只是一個仿製品。

但是只看到了那一段事情的維特當時卻覺得另一個“維特”也並不是安里真正想要找的“維特”。

因為那個消失了的維特,他也不是人類,他也沒有心。

那個消失了的維特,他的胸膛里是一塊殘破的紙片。

真正能夠算得上是維特的,難道不應該是生活在萊茵卡奈特大陸上面的那個人類嗎?

那麼心臟是人偶的自己和那個心臟是紙片的“維特”好像也沒有什麼區別,大家都不是安里要找的那個生活在萊茵卡奈特大陸上面的那個人類。

那麼安里的付出又算什麼呢?

當時的維特還覺得,就算自己能從這個彷彿是一場演出一樣的回憶中回到現實,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怎麼跟其他人相處下去了。

因為他只是一個觀眾,一個沒有資格登上舞台只能在一旁安靜地看着的“觀眾”。

如果時光能倒流的話,他願意用自己的存在來換回那個安里真正想要見的人。

不是滿身傷痕帶着黑暗陰鬱氣質的少年。

不是胸口中裝着殘破紙片的少年。

不是由紫色的光點所幻化成的假象。

不是胸膛里會傳來齒輪轉動聲的仿製品。

而是那個真真正正在萊茵卡納特大陸上生活的,一直等待着那個名為安里的少年的,擁有着人類的體溫和心跳聲的維特。

但是再繼續看下去之後,維特忽然就明白了自己錯了。曾經自己覺得眼前這個人與自己一樣,都是作為人類的維特的代替品,但是現在自己才知道,眼前的這個人就是安里一直想要找的“維特”,也是一直在等待安里的那個“維特”。

真正的失敗的仿製品,從來都只有自己一個而已。

除了都是抱着“等待安里”這一個信念以外,自己在其他方面根本比不上他。

哪怕他的身上充滿了黑暗,但是當他望向安里的時候,眼神中依然帶有着曾經的光。

但是自己卻只有一副空殼,自己的身體里根本就沒有那曾經的“光”。

即使支撐着他生命的“心”變了,但是證明了存在的“靈魂”卻是沒變的。他依然還是那個一直在等待着安里回來的少年,依然還是那個安里想要找回的光。

但是自己是沒有靈魂的,自己的身上沒有安里想要找回的“光”,只有害安里失控受傷的那種淡紫色的光點。

在那一間酒吧裡面,他雖然被控制,但是卻還是作為他自己死去。即使是安里的魔法使他無法再存在下去,他也沒有任何的怨言。

而身為仿製品的自己,只不過是有無數淡紫色光點形成了這一具虛假的身體。自己與安里與其他人,根本就是徹徹底底的陌生人。

那個在安里失控之後佔據了他的身體的靈魂從一開始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自己是一份“禮物”,是那個控制了安里身體的靈魂送給安里和所有人的“禮物”。

因為自己的存在,可以讓安里不再失控,可以讓普羅凡塞之書的力量不再暴走。

自己這一份“禮物”就像是一針鎮靜劑,安撫着安里的已經崩塌一次的心。

但是自己這一份“禮物”也是一顆不定時炸彈,如果自己再次消失的話,安里也許就會真的跌落深淵再也沒有辦法回來。

自己就像是一瓶毒藥一樣,安里也許能夠依靠自己而活着,但是安里一定會因為自己而死去。

安里需要的是真正的維特,而不是自己這個仿製品,這個根本不應該存在的“禮物”

維特看着眼前這個在冰天雪地中穿着白色長裙的女人,看着這個自從自己在貝爾蒂斯跌入黑暗之後就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女人。

“你說命運指引我來見你,那麼命運讓我們相遇是為了什麼呢?”

“你現在的願望是什麼?”

女人沒有直接回答維特的問題,反而反問了維特另一個問題。

“我的願望……”

維特想了一會,隨後下了決定。

“我希望一切就像是我剛才所看到的那樣,時光倒轉回到過去。我希望用現在這個我來換回那個真正的維特,換回真正應該存在的那個生活在萊茵卡奈特大陸上的還是人類的維特。”

“很好。”

女人看着維特點了點頭。

“我可以實現你的願望。”

“你真的能夠實現我的願望?”

“我可以讓時光倒轉,不過能不能換回那個生活在萊茵卡奈特大陸上的還是人類的維特就要靠你了。”

“靠我?”

維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他只是單純地覺得只要時間倒轉,自己就不會出現,另一個維特就不會消失。還是人類的維特就不會變成不死人,不會遇見那個改變了他一生命運的萊文德。

“就算時間能夠倒轉,沒有人去改變過去的話,那些未來會發生的事情還是會繼續發生。”

聽了女人的話,維特知道了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自己要回到過去,親手抹殺掉在無盡的黑暗中等待的不死人維特以及只不過是虛假的仿製品的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