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觉得,也许现在出现在安里眼中的那个少年,正是安里在与那个真正的“维特”初遇的时候应该看到的属于那个人还是一个人类时候的模样。
那个人看起来像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有着一头凌乱的黑色短发,还有一双深沉的黑色的眼睛。
那个人的脸上带着自己努力露出的笑容,好像他的身上永远都充满朝气。而且他的这一份朝气也总是会感染其他人,令其他人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整颗心都温暖起来。
他的脸上并没有缝合的痕迹,也没有看起来像是很久以前留下的疤痕了。他脸上的皮肤完整而光滑,两边的脸的皮肤并没有任何的色差,也不可能像是将两个不同的部分缝合在了一起。
他的那一双眼睛明亮而澄澈,那两只黑色眼睛看上去并没有任何不同。根本就不会让人猜测这两只眼睛是否是来自于同一双眼睛。
他的身上也没有穿着那一件像是很久以来都没有换过的破旧的白色长衣。说是白色长衣,其实也只是能勉强看清楚那件衣服原本是白色的而已,而且衣服的下摆也已经残破不堪了。而那件白色长衣里面也不会有那一件把脖子也完全遮盖住的高领黑色上衣,再配上下面的黑色长裤,把他的身体完全遮挡在一片黑色之下。
他也不会让人觉得虽然这个人有着一张看似少年的脸,但是整个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质却比身为只能行走在暗夜之中的血之一族的柯洛更加阴郁。那一双黑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的温度,但是也不像人偶一般的伊兹的眼睛那样清澈。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是一种深深压抑着的孤独与寒冷,还有能够清楚感受到的在漫长时光中积攒起来的黑暗。
维特也看到,自己抓着安里身上那件斗篷的手上面的手指修长匀称,手指上有着做木工活留下的薄茧,却并没有布满各种新旧不一的疤痕,更没有那些至今还没痊愈的深浅不一的伤痕。
现在的自己看起来,应该就是普通人类的模样吧。
就在这一个回眸中,两个人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也只看了一眼。
“我马上就走。”
安里立刻又把头转了回去,维特感觉到安里想要从自己的手里把自己的斗篷扯出来,拉扯斗篷的力量变得比之前大了一些。
但是维特当然不能松开手。
维特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安里所表现出来的莫名的拒绝,也许是因为自己心里那一点自私的感情的影响。维特只是觉得,如果自己现在就这么任由安里离开了,那么自己就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与他相遇的机会了。
安里加大了从维特手中把斗篷拉扯出来的力度,维特也相应地加大了拉扯住手中唯一能握住的那一件斗篷的力度,不让安里离开。
两边这样相互作用,安里不但没能把自己的自己的斗篷从维特的手里扯出来,反而听到了布料撕裂的声音。
看着被自己撕扯出一个口子的斗篷,维特这一次不得不松手了。
“对不起。”
维特松开了手,向道歉了。
“不是你的错。”
安里很快地截住了维特的话没有让他再继续说下去。
维特还没有来得及想清楚安里是不是真的是会做这种用自己的话打断其他人说话的事的人,他就发现安里又想趁着自己松开手的这一小段时间赶快离开。
有了刚才没有拉住安里的事情发生,这一次维特当然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
这一次维特没有再拍安里的肩膀,也没有再抓住安里的斗篷,而是直接抓住了安里的胳膊。
“你的衣服被我弄坏了,我会负起责任缝好它的。”
现在两个人都是陌生人,作为陌生人的维特一而再,再而三地拦住安里不让他离开已经显得很奇怪了。维特一时之间想不到什么留住安里的理由,只能用眼前被撕坏的斗篷当做理由。
“不用了,真的没关系。”安里依然还是想要拒绝维特,并且能看得出来他依然还是想要离开。但是这一次维特根本不会再放手了,直接拉着安里向家的方向走去。
只要进了门,维特就有办法留住安里,让安里不要去沉眠森林。只要安里不去沉眠森林,就不会被莱文德夺走力量,就不会发生后面那些事情。
维特这样想着,抓住安里胳膊的手不自觉地更加用力了一些。
安里虽然没有十分配合,但是也没有拒绝维特的动作,任由他拉着来到了维特的家门口。
维特推开了门,安里虽然在门口犹豫了一下,但是依然还是走了进去。
进门之后,安里在四处打量维特的家。维特只当做安里第一次来到这里,对莱茵卡奈特大陆上人类居住的房子感到好奇,并没有多想。
趁着安里四处张望的时候,维特去倒了一杯水,在水里悄悄放了一些东西。
“你先坐一下,我帮你把衣服补好。”
维特装作若无其事地招呼着安里坐下,把那杯水递到了安里的面前。
安里脱下了被维特不小心扯坏的斗篷,在桌子边坐了下来,维特趁着安里脱衣服的时候去找缝衣服用的针线。
倒水这种事情还算是好做,水杯就放在桌子上一进门就能够看到。但是寻找针线对于维特来说就困难了一些,虽然这里是他的家,但是他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根本不知道针线这种小玩意到底放在哪里。
但是维特也不敢让安里等太久,怕会被安里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清楚屋子里面的摆设的这件事情。他在放着杂物的地方找到了因为经常使用而没有沾上灰尘的工具箱,直接就把工具箱拿了过来。
维特拿着工具箱在桌子旁边坐下,随后打开了箱子。箱子打开了之后维特才知道原来这是做木工活的工具箱,但是已经在安里面前这样做了,他也不能现在再来说自己拿错了东西。毕竟如果自己再回去找也还是找不到,反而会显得更加奇怪。
维特在一堆木匠工具里面一边翻找一边想办法。他悄悄地瞟了瞟安里,发现对方正在看自己。不过安里并不是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自己,反而是用一种带着些好奇感觉的眼神在看着自己。维特觉得安里看着自己的眼神似乎并不是觉得自己在木工工具箱里翻找针线的这个举动看起来很奇怪,一直紧绷的神经也稍微放松了一些。
令维特没有想到的是,他真的在这个装着木工工具的工具箱里找到了针线。只是针粗了些,看起来不像是缝衣服的细针。线也粗糙了些,应该也不是一般用来缝衣服的线。但是现在他也没有别的选择,能够找到针线已经算得上是万幸。
维特把针线从工具箱里拿了出来,合上了工具箱的盖子。
在他合上盖子抬起头的时候,刚好看到了安里嘴角旁边有一抹笑意。
“怎么了?我有什么做得不对吗?”
维特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到底哪一点会引起安里发笑,但是安里笑了总归是一件好事。
在属于自己亲身经历的那一段记忆中,自己没能见过安里的脸上露出这种笑容。自己见到的是安里紧皱的眉头,是安里焦急的表情。
是安里看到自己胸口里面装着的不是心脏,也不是普罗凡塞之书的碎片,而是那个刻着他名字的人偶的时候所表现出的惊讶。
是在所有人都快要消失的时候,安里对着自己说着道歉的话,他的脸上所露出的悲哀。
就算是在那些不是自己亲身经历的记忆中,安里似乎也并没有经常笑。
他总是在担心着什么,总是遍体鳞伤。
自己只见到了安里把脸埋在别人的身上默默哭泣的模样,却没能见到安里放心地微笑的模样。
而现在,虽然安里脸上的那个笑容转瞬即逝,但是自己的的确确是看到了他的笑容。
这个笑容,算是自己消失之前,所得到的最后的礼物吗?
维特这样想着,觉得自己在最后还能看到安里露出这样的表情,已经十分开心了。
在听到了维特所说的话之后,安里意识到自己的那一点不自觉的笑意似乎是被他发现了。于是安里急忙低下头,用喝水来掩饰自己嘴角的那一点弧度。
维特害怕自己说错话,也没有再追问安里什么。他低头为安里缝补自己扯坏的斗篷,默默回味着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个转瞬即逝的笑容。
如果自己真的成功了,如果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那么安里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如果安里没有在沉眠森林中被莱文德夺取魔力,那么他应该能够顺利地回到魔法界。
如果自己能够打败莱文德,或者至少能够用自己的生命跟莱文德同归于尽的话,那么莱文德的那些分身也就会一起消失。
魔法界里面不会再有大图书馆的守门人文森特,不会再有审判所里的少女艾歌。
这样一来,那个令魔法界之中被无形的牢笼笼罩的审判所应该也会消失,魔法界里面应该也不会再变成那样单调且令人觉得被压抑着透不过气来的地方吧。这样一来,安里也许会因为他是文森特唯一的学生而继承文森特的职位成为新的大图书馆的看门人吧。
想一想坐在大图书馆门口那张桌子后面的人换成安里,维特觉得这个画面看起来也非常的不错,这个位置非常适合安里。
由安里这么好学的人,来掌管大图书馆里面的书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不需要再在不同时空中的各个世界里奔波,不需要再躲避着强大的敌人,不需要再为了寻找普罗凡塞之书而以身犯险,不需要每次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用那以他自己的生命换来的力量打开时空门救所有人离开。
他可以继续生活在魔法界里面,安全又安定。
也许一阵子以后他也会成为魔导师,再去寻找他的学生。他一定会是一个温柔的老师,一定会耐心又细心地教育好他的学生,让他的学生也成长为一个像他一样的人。
这样的未来,也很好啊。
维特想到,现在的自己还是一个生活在莱茵卡奈特大陆上的人类。面对穿着异常服装来到这里的安里,自己似乎不应该表现得这么安静。
“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是想要找什么人吗?”
维特假装好奇,主动开口问安里问题。
“我只是刚好路过,并不是来找人的。”
“可是这里很偏僻,也不是交通很方便的地方。如果要从这个镇子去其他地方的话,一般人应该会去港口。”
“我……我的确是要去港口。只是去港口之前想要先看一看其他地方。”
听完了安里所说的话,维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那你来这里是想要看什么呢?”
“我……我……”
维特一直盯着安里,安里似乎因为维特的眼神而走神,没能顺利地说出答案。
感觉到安里的为难,维特却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而是又低下头去看着手中正在缝的衣服。他也并不想真的得到一个什么答案,毕竟安里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安里要去做什么事情,他早就一清二楚。
在维特不再说话以后,安里也没有再说话,一时之间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然而在两个人都安静下来之后,维特又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微弱的咔嗒声和吱呀声交错着响起,并且这种声音还在有规律地不断重复着。
维特知道,你是说自己胸膛里面的“心”在跳动的声音。这种声音他经常能够在周围安静的时候听到,毕竟这颗“心”就在自己的身体里。
但是维特不知道这个声音安里能不能听到。
如果可以,他希望安里永远也不要听到这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