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依然是一个属于吸血鬼的夜晚。
夕阳渐落，直至那能够灼伤血之一族的阳光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以下。天空被黑色笼罩，但是夜空中还散落着点点星辰。
灯火通明的城堡里，男人打开了属于他的卧室的门，走了出来。少年正在收拾着已经晾干的衣服，他抱着那些衣服路过男人的身边。
彼时少年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而男人也还未曾遗忘与少年有关的记忆。
那正是与那悬挂在城堡二楼走廊尽头的那一间卧室里面的巨大肖像画里所描绘出来的模样相同的柯洛和伊兹。
“早啊。”
柯洛故意挡在伊兹的面前，对他打着不合时宜的招呼。
“早。”
伊兹早就已经习惯了柯洛与他自己完全相反的时间概念，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也懒得去纠正这个天性便是昼夜颠倒的吸血鬼。
柯洛这个故意的打招呼的行为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并没能如同他所希望的那样引起伊兹的注意。伊兹回应了柯洛之后就绕过了他，拿着手里的东西直径向城堡的储藏室走去。
柯洛看着伊兹的背影，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紧张。
他一直筹划着的日子，是今天没错吧？
虽然已经活了几千年，但是他从来没有为其他人做过这种事情。所以当一直期盼着的这一天终于来临的时候，他的心里也像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一样有些不知所措。
但是柯洛的这些心思，伊兹当然是不知道的。他根本就不知道因为他的出现，柯洛到底做了多少他之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
当伊兹收拾好了东西从储藏室出来的时候，看见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靠在门口等他的柯洛。
“你……”
伊兹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一顶帽子就被扣在了他的头上。
“晚上我们去城镇里吧，我在门口等你。”
柯洛说完了话就消失在了伊兹面前，伊兹连他的背影都没能看清楚。
伊兹摘下了被柯洛扣在自己头顶上的帽子，看着这原本应该是属于柯洛的帽子，伊兹开始觉得今天晚上的柯洛有些奇怪了。
柯洛已经很久没有对伊兹做出这种事情了。
在十几年的共同生活的时光里，他们早就已经熟悉了对方，习惯了对方的存在。
伊兹早就已经习惯了在城堡中的生活，虽然这里与外界隔离，但是伊兹知道，这样做更多的是能够隔离危险。
柯洛也并不是把伊兹作为一个囚犯一样关在自己的城堡里，当伊兹想要出去的时候，柯洛也会让伊兹离开城堡，去不远处的城镇里走一走。
但是前提是，伊兹必须跟柯洛一起去。
在共同生活的时光里，伊兹拥有了很多从前不曾拥有的东西。
不仅仅是独属于他的那些做工精致剪裁合身的衣服，也有属于他的寝具餐具，属于他的枕头被子，属于他的种种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柯洛并不在意伊兹的出现打乱他原有的生活，正好相反，柯洛很愿意为伊兹添置各种他需要和不需要的东西。
他们已经在这一段共同生活的时间里产生了只对于对方才有的默契，所以柯洛今天的行为令伊兹觉得有些奇怪。
柯洛已经很久没有对自己做过这种事了。
尽管他们现在出门的时候仍然需要伪装，但是柯洛已经不会直接把他的帽子扣在伊兹的头上了。柯洛早就给伊兹准备了他出门的时候所穿的衣服，带着宽大兜帽的黑色斗篷上面刺绣着属于卡克纳特家族的黑色族徽，现如今的人类已经不认识这种隐匿了上千年的血之一族中的黑色家族的徽记，但是吸血鬼们却能够在看见这一枚徽记的时候不敢靠近过来。
但是柯洛这一次，却做了这样反常的事情。
伊兹上一次被柯洛扣着这顶帽子带出门去的时候，还是十几年前，他第一次被柯洛带出去的那一天。
聪明如同伊兹已经猜到了，今天晚上的这一次“出门”似乎会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但是伊兹并没有表现出来任何的异常，依然如同之前每一次出门一样，穿着那一件柯洛为他做的斗篷，在门口等他。
柯洛来到了城堡门口，从伊兹的手中接过自己刚刚扣在他头上的那一顶本来应该属于自己的宽檐礼帽戴在自己头上，率先走了出去。伊兹跟在柯洛的身后，习惯性地伸手抓住他风衣的衣角。
感觉到了从身后传来衣服被拉扯的感觉，柯洛的嘴角扬起。不过他脸上的笑容被他戴着的那一顶宽檐礼帽挡住，并没有被伊兹看见。
城镇的夜晚与伊兹第一次所见到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夜晚的集市热闹喧嚣，灯火通明的街道和洋溢着活力的人们使得到处都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无论看过了多少次，伊兹依然不肯相信自己眼前所见的景象是真实的。曾经在黑暗与死亡中挣扎的少年，无论见过多少次也无法想象眼前这些人们到底是过着怎样的生活。
为什么他们能够过得像是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上一样？
为什么明明那些吸血鬼就在他们的身边走过，但是他们却似乎完全不得而知，甚至好像是完全不知道有吸血鬼的存在一样。
伊兹注意到，这一次柯洛并没有带他去他们经常去采购日用品的地方，反而来到了一个他根本不知道的店铺门前。
柯洛在店铺门前停了下来，并没有立刻走进去。他站在原地，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柯洛的确是在思考自己到底该怎么进去，如果自己一个人进去的话，他又害怕在这个期间伊兹遇到什么意外。但是如果带着伊兹一起进去的话，柯洛又害怕伊兹发现自己的秘密。
伊兹看着柯洛停在了店铺门口不走了，再看一看这店铺的牌子，大概就能猜到柯洛是在想什么。
“你快进去，我等你。”
伊兹说着还推了柯洛一下。
在伊兹替自己做了选择之后，柯洛决定速去速回，于是一步跨进了店里。
伊兹看着因为被柯洛用力拉开而一直摇晃不已的店门，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笑。
一贯优雅从容甚至还能分出来心思对自己恶作剧的柯洛，今天却表现得大失水准。伊兹上一次看到柯洛这个样子，还是他尝试去学做饭的时候。
那次柯洛觉得要跟自己一起长住下去，不能总是让自己吃苹果之类的东西。柯洛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他去学做饭，这样就能够为自己准备普通人类日常吃的那些普通食物。但是并不是人类的柯洛在喂饱人类这件事情上并没有什么天分，几乎把厨房弄得一团糟。
所以最后还是自己想办法学会了怎么样做出能吃的普通食物把自己喂饱，也拯救了城堡里面的厨房。
伊兹想起来，共同居住的这些年里，他也因为柯洛学会了很多他可能都没有机会学会的东西。
他学会了煮饭煲汤，学会了洗衣熨烫，学会了把整座城堡整理得井井有条，学会了泡柯洛喜欢的玫瑰红茶。
这些事情是他这个祭品原本没有机会去学会的。
现在他竟然已经开始期待，下一个十年、再下一个十年……那个时候他们会是什么模样？
等到很久很久以后，久到自己已经成为一个垂暮老人的时候，柯洛也许还像是现在一样，一直都是一个年轻绅士的模样吧。
伊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曾经脸明天都不敢期待的他，竟然开始设想未来，设想属于他的一个有柯洛在的未来。
就在伊兹沉浸在自己对于未来的设想的时候，有他不熟悉的血腥味传来。
柯洛还没能从店铺里走出来，站在店铺门口的伊兹下意识地裹紧了披风。
随着血腥味越来越明显，伊兹发现这个血腥味自己曾经闻过。
那种冰冷的血腥味，令他想到沾了血的利刃。
是那个人……
伊兹甚至不敢在脑海里想起那个人的模样。
在那个人出现之前伊兹快速躲进了眼前的店铺里面。
当伊兹一脸惊慌地推门跑进店里的时候，他看到店铺老板和柯洛都被突然跑进来的自己吓了一跳。柯洛反应得比较快，连忙把手里拿着的东西藏到了衣服里。
“你怎么了？”
柯洛发现伊兹的表现不对劲，走到了他身边压低了声音悄悄问他。
“那个人……那个人来了。”
不需要伊兹说清楚那个人的名字，柯洛也知道伊兹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那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柯洛立刻把伊兹护到了身后，他整个人站在门边，感受着从门外传来的气息。
他已经闻到了，的确有属于那个人的血腥味从外面传来。
店铺老板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店里的这两位有些奇怪的客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警戒了起来，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的样子。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老板问了自己想知道的问题，但是他并没有得到答案，而是得到了柯洛一个代表着无声地警告的眼神。
他虽然不懂为什么之前还一脸温柔绅士模样的客人突然变成了这一副浑身都散发着寒冷杀气的模样，但是他也识趣地闭上了嘴，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那种冰冷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伊兹也听到了自己速度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他用力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以免自己控制不住发出了声音。
柯洛站在门口，听着有脚步声越来越近。碍于伊兹和身为普通人类的店铺老板在场，他并不想显露出自己属于吸血鬼的一面。
他不想以后伊兹在与自己生活的时候，脑海中总是会想起自己也是吸食血液的血之一族。不想伊兹总是会想起，自己如同其他吸血鬼一样露出丑恶的面孔的模样。
所以柯洛并没有显露他的指甲和翅膀，依然还是以一个人类的模样挡在伊兹的身前，挡在那一扇木板门之前。
那一扇木板门，对于吸血鬼来说其实没有任何作用。
柯洛看到，那个人终于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那是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男人。皮质长靴勾勒出他纤瘦而有力的小腿线条，长裤之外是一袭精致的黑色礼服。礼服上面有银色的线织成的复杂花纹，那些线条最后聚集到了他的胸前，组成一个属于他的古老家族徽记。月光般的银色长发披散在身后，衬着他一张过分苍白的脸，就像是从某张被珍藏许久的古老油画中走出来的贵族。
这个人有着跟伊兹相似的银发和相似的灰色眼眸，但是这个人的眼中闪烁着伊兹的眼睛里永远不可能出现的血光。
那个人，正是血之一族中的无冕之王——萨迦罗。
柯洛可以确定，隔着那一线窄小的门缝，萨迦罗看了他一眼。
虽然只是无声地一个对视，但是柯洛已经知道萨迦罗想要说什么了。
萨迦罗想要说的是——
我已经知道了。
柯洛并没有任何退缩，他也同样直视着萨迦罗的眼睛。
两个掌握着血之一族中最强力量的人就这样无声地看着对方，仿佛已经进行了一场气势上的较量。
最终，萨迦罗还是没有出手。在那一个对视之后，萨迦罗就如同来时一样，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再次离开了。
等到萨迦罗终于离开之后，柯洛也一手拉着伊兹，离开了店里。
这一次不管是柯洛还是伊兹都已经没有了在城镇逛下去的心情，柯洛带着伊兹，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城堡。如果不是顾忌城镇里的那些居民以及贵族们的眼线，还有那可能潜藏在城镇各处的吸血鬼，柯洛一定会抱着伊兹径直飞回城堡。
这是柯洛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在害怕。
他不是害怕自己打不过萨迦罗，而是害怕自己会失去这个自己护了这么久的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