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关于裘利普是一名女性,这件事虽然我在此之前未曾介绍过,但也并非有意隐瞒,纯粹是没有必要我才没有说清楚罢了。在我看来,在裘利普这一人物具备的众多属性里,“女性”
反而是意义最小的。因为她无论是女性,还是男性,都丝毫不影响她自身存在的特异性。换而言之,性别对于她而言是没有意义的,是多余的前缀,是多余的修饰,裘利普就是裘利普,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都只会是裘利普。
血红的裘利普,孤僻的魔王,最强大的魔王,在这些称号面前,没有人会去在意她的性别。
“唔——”
希里亚发出苦闷的呻吟。我斜眼望去,她裸露出的淡青手臂上有着显而易见的凹陷,那像是有一双双无形的手掌在挤压她的皮肤,挤压她的骨头,挤压她的血管。这样下去她说不定会被压成一团球,我想到,于是——把她甩到了我的后方。
下一秒,我的视野被血红——被更加稠密的红色吞没了。眼睛睁开只能看到浓稠的红色,闭上也能感受到眼皮外面的红色,身体各处被什么东西黏上,红色,红色,是红色的东西爬满了我的身体。溺水般的错觉,呼吸只能吸进红色的液体,仿佛血的味道,不对那就是血的气味,有点刺激的,腥腥的味道,这些液体就是血液。血液包裹了脚,脚陷了进去,陷进了仿佛无底洞般的液体里,不用去看也能想象那是血红吞没了我。我在哪,我还在城堡里吗,我会掉下去吗,会被这片血红吞进去吗。吞噬,压迫,身体被吞噬,躯体被压迫,没有一处被遗忘,每处都被光顾着,无孔不入的压力在挤压我的身体,用力地往一处挤着、挤着、挤着、挤着、挤着、挤着、挤着、挤着——
“勇者大人————”
——被挤压着的我听见了穿过稠密液体后有些走样了的声音,但我只听清了开头,后面说了什么完全听不见。
然后我,
“怎么了吗?”
为了弄清楚她说了什么,把这些液体撕开了。
用手——其实不用手也可以,但用手比较帅——摧毁了这些液体的魔力结构,使得它们失去了成型的根基。
“你说了什么吗?”
我回过头望了一眼希里亚。
“————”
她的眼珠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您——您没事吗?”
“啊?没事呀。为什么会有事啊?和洗澡没什么两样啊。我怎么可能因为类似洗澡的事情就出事呀,溺死吗?我对游泳还挺有自信的。”
我摸了摸身上,和过往的每次战斗都一样,这些血液全部都是魔力的造物,并非真实的物体。一旦驱散了组成它们的魔力,那么这些血液自然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裘利普肯定明白这件事,她这么做恐怕是在表达对我擅自把魔族带进来的不满。
“我说啊,裘利普,就算你真的因为我把魔族带进来而不高兴了,也不至于上来就动手吧。”
裘利普,
“小子,你搞错了。我可不是因为生气才动手的,而是因为我们之间最简单的交流方式便是战斗——你有想对我说的话吧,而我也有想和你说的话。与其坐在原地干聊,不如边打边说。”
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的近处。
触手可及的距离。
“是啊——也对啊,我怎么会忘了呢,怎么能忘了呢,怎么应该忘了呢。我们之间更多时候的相互厮杀的关系呀。”
我朝她露出一个龇牙咧嘴的笑容。
她回以血红色的剑刃。那是一对光用肉眼去辨识便不会怀疑其锋利度的通体发红的双剑。薄得几乎透明,晶莹剔透的血红剑身足以砍断任何拦在它前面的事物。毫不夸张地说,先前被我斩杀的龙种,以及在城堡门口守门的泰坦路易,都没办法挡住这对双剑的一击。
“魔王与勇者——本来就该是互相厮杀的存在。”
她说道,
“那么,小子。你久违地光临我的魔王堡,又是为了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跟你叙旧啊。”
“咔咔咔,读作叙旧写作蹭饭吧。”
“我不识字,这你知道的。”
双剑距离削断我的身体还有零点零几秒的时候,被我拔出的大剑弹到了旁边。不管怎么说,从视觉效果上我的大剑就比这华而不实的双剑来得强烈。
“顺带一提,我还是觉得黑色比红色好。”
“那么——小子,先让我把你这颗出了故障的脑袋好好修正一下,把你肢解分尸打碎搅拌之后,再叙旧吧。”
07
战斗的过程无需言说,战斗的结果无须强调,这并非故事的主题,亦非我感兴趣的事情,又或者说这实在没有详细描述的价值。我曾经无数次与裘利普厮杀(其实是她像今天一样单方面朝我发动攻击),和她战斗在某段时间里成为了我的日常,我不会去记得自己吃了多少片面包,因此也不会特意去记住和她战斗的过程,而结果则更加没有去强调的意义,但这并非是想说胜负无意义,而是结果无意义。因为——
“咔咔咔,又输了啊。”
——和她超过万次的对决中,我一次也没有输过。
裘利普坐在已经沦为废墟的宫殿的正中央。血红的墙壁,血红的地毯,血红的地板,这些都已经成为了过去式,就连她的王座也已经粉碎成看不见拳头大小碎片的程度。这些血红的碎片拼凑出的图案,反而更像是真正的血河。
裘利普纤细修长,白皙得几乎透明的手指上滴淌下一条长长的血线。她的血液和人类一样,是红色的。
“——你好像变强了。”
我看着她受伤的手臂说道,
“以前你都不会受伤的。”
“奇怪,我受伤了却让你觉得是我变强了而非我变弱了——小子,你对自己可真自信啊。不是我变强了,而是你要分心保护你身后的那个小家伙。”
裘利普把还流着血的手指伸进自己的嘴里,小心翼翼地吮吸着。过了一会,她身上能够被肉眼观察到的伤势几乎都痊愈了。
“咔咔咔,大体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特别的魔族,你是这样看待那个小家伙的吗?”
绯红的,深红的,血红的魔王用她红得吓人的双瞳盯住了希里亚。瑟瑟发抖的希里亚完全没有从刚刚发生在她眼前的战斗中回过神,直到被那骇人的目光盯上了才打了一个哆嗦,胆战心惊地开口,
“我,我,我也不觉得自己有哪里特别啦……”
“没错,她很特别喔。在我见过的魔族里面,她是最特别的一个了——但我也说不上她什么地方特殊,但总而言之就是特殊。”
“哈——真有意思,你居然敢当着我的面说出这种话。小子,你可别忘了……”
她冷笑着,目光锁定了我,
“你别忘了,我也是魔族。”
……我好像真忘了。
“……对喔,你好像也是魔族来着。”
“…………”
裘利普一声不吭地拿起掉在地上的双剑。
“等等,我也不是故意的。因为你一点都不像魔族啊——如果说她是特别的魔族,那你就是不是魔族的魔族!你已经脱离了‘特别的魔族’的范畴!”
裘利普身上一点魔族的特征都没有。
比起魔族,更像是人类。
但她的的确确是魔族——而且是前所未有的,高等级的魔族。
但重点不是这个,
“魔族的另一种可能性吗……呼呼呼!哈哈哈!咔咔咔!真不像是小子你会说的话,太隐晦了,太委婉了。不过我不讨厌你的说法。”
裘利普看了一眼不敢说话的希里亚,又说道,
“但是,你应该知道吧——我从来没有同意过这类请求。我不会庇护任何一支种族,更加不会去特意庇护魔族的一支。一旦我开了这个先例,好不容易清净下来的我又要被陆续而来的弱者打扰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同意咯?”
“我当然不会同意这种无条件的请求。我并非善人,也不具备善心,他人的死活与我毫无干系。”
“也就是说——你有条件?”
“哼,到也不笨。对,我有条件——想让我庇护他们一族并非不可,但小子你需要答应我两个条件才行。”
“喂,一个换两个,我是不是吃亏了啊?”
“嚯——你的确吃亏了,但你如果无法接受自己吃亏,那么你可以现在就走。小子,大多数的交易不会是等价的,而是取决于交易双方对于交易物的需求度,一旦曝露了自己的底细,就会处于下风。所以交易的时候,先开口的一方就输了。”
嘁。
说的什么屁话。
莫名其妙。
“勇者大人……”
“希里亚你别说话。我知道了,那么我答应就是了。不就是两个条件嘛,对于我来说,一个条件还是两个条件都没区别。反正——没有什么事是我做不到的。”
我到不是在说大话,而是陈述事实。不对,“什么事都做得到”在我眼中就算不上大话。自打记事以来,我就没有为什么事情是自己做不到而困扰过。
所以不是自大,
而是事实
我——什么都做得到。
“确实,对于勇者来说,是很简单的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找到我的女儿。”
裘利普平静地说道。
女——儿。
“女女女女女女女女女儿!魔王,魔王大人有女儿吗!?那位孤僻的裘利普大人居然会有女儿吗?也就是说,魔王大人有自己的丈——”
“白痴,别说话!”
我赶忙伸手捂住希里亚的嘴巴。说起来她是什么时候来到我们旁边的,好像刚刚就在我们旁边说话了,诶这种事怎么样都行了。
“你的女儿……那个小家伙呀。怎么了,她走丢了吗?真稀奇,她不是从你身上分化出来的魔王幼体吗?按理说你肯定能找到她吧?”
我话语里透露着对于我与裘利普来说的——多余的信息。
这些多余的信息并不是说给裘利普或者我听的,而是让不了解情况的希里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裘利普有丈夫才能生下女儿”这种荒谬的推理是无法成立的,我根本想象不出这个孤僻怪异的战斗狂会成为别人妻子的景象。她之所以会有女儿,仅仅只是因为她具备能分化出独立个体的能力罢了。
“……她和我吵架了。”
她特意望了一眼我身后的希里亚,大概是察觉到我话中含义了。
“吵架的内容——我是不会说的。但是她现在离家出走了,我不会去找她的,但她独自在外面一定会做出有辱我裘利普之名的事,所以我需要你把她带回来,明白吗?”
“噢,我明白了,你担心她的安全,又拉不下脸去找——唔!干嘛啊!突然砍过来,很吓人啊!”
“不要说一些多余的话,也不要妄自揣测我的意图。小子,还有第二个条件。”
也不征求一下我是否同意第一个意见吗……还真是霸道。
“第二个条件,就是希望你能处理一下——逃到人界的恶魔。”
“……”
恶——魔,
“你刚才说……什么?”
恶魔是指,
恶魔是指那个恶魔,
是指——那个必须被我杀死的“恶魔”吗?
“对,就是那个恶魔喔。我希望——不,是建议。我建议你现在最好前往人界,杀死从人界的地底,也就是从魔界前往人界的恶魔。不然后果会怎么样,我想一直在从事猎杀恶魔工作,被赋予‘恶魔杀手’加护的你比我要清楚。”
“……”
无聊的事情就算做再多次也不会变得有趣,再有意思的事情不断地重复也会变得乏味,我曾经这样感叹过。但不管如何,就算觉得乏味无聊,却还是一直坚持在做,想当然是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我自打记事以来,自打有意识以来就一直在做这件事。
我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是因为只有我能做这件事,
是因为如果我不去做这件事的话,就会产生不得了的后果。
除了我以外,没有人是恶魔的对手。
除了我以外,恶魔没有天敌。
除了我以外,恶魔所向无敌。
所以,我不去的话——没有人能够阻止恶魔的屠杀。恶魔一旦在人界展开屠杀,因此引发的后果,说是人界的世界末日也不为过。
“希里亚。”
“在,在!”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声音也有如此低沉的时候。
“虽然顺序变了下,但我已经和她谈完了。具体的事情你自己和裘利普说吧,不用担心,她虽然嘴巴很厉害,可绝对不是欺负弱者的那类家伙。我还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要做。”
“……我明白了。我会和裘利普大人说清楚的,请勇者大人放心——勇者大人,是要去人界,是吗?”
“没错,我非去不可。”
“小子,在那之前……你知道怎么去人界吗?”
“……”
呃……把地挖穿了?
“你一副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去的表情。也对,你是在魔界降临的——人类。从来没有去过人界,也没有离开过魔界。所以不知道怎么去人界也是当然的。人界来魔界很容易,但魔界去想人界是几乎不可能的,不然恶魔早就集体入侵人界,而其他魔物也不会老老实实窝在魔界这种贫瘠的地方了。”
裘利普说道,然后从自己的裙子——手从胸的领子伸进去——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小盒子。
“我这里有一个可以让你去人界的东西。看在多年的交情,我可以把这个给你,但是有第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她冲我笑了笑。
是血红的微笑。
有着致命——诱惑的笑容。
“不要死。”
07
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裘利普。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并不是在暗示裘利普死了。这样的展开怎么想也不会发生,我想不到除了自己之外有谁能够伤到那个赤色魔王,就连我本人也不能保证在她底牌全出的情况下杀死她。因此,“裘利普死了”这种展开是无论如何不会发生的,不过多么遥远的未来,这种事都不可能发生。
之所以我再也没有见过裘利普,并非裘利普发生了什么,而是我遇上了导致我没办法凭借自己主观意愿去找裘利普的事情。
不需要打哑谜。
不需要故弄玄虚。
尽管我认为这样说出来不会有人相信,但我还是会这样直白地说出来。
干脆利落地说出来吧。
从魔王堡离开之后的我,并没有走多远,就在一处地方停下了。理由是想看看裘利普给我的盒子里到底装了什么。裘利普的原话是“可以让你去人界的东西”,所以我猜想里面应该是装着蕴含转移魔法阵之类的稀有魔石之类的,又或者是神明遗落在魔界的宝物。
但无论是什么,我想应该都不会是对我有害的东西,因为裘利普并不是那种会利用卑鄙手段杀死我的人。即使是在自己的主场也是采取自己亲自上阵的正面对决作为方法的她,是不会把打败我、杀死我的希望寄托于陷阱的。
所以我毫不设防地——不,也不能说是不设防的,但至少并没有做好精神层面的,或者说灵魂层面的防御,但总而言之就是几乎等于不设防地打开了这个盒子。
打开了绝对不能打开的,至少不是现在的我该打开的盒子——
“盒子里放出强烈的,不可思议的光芒。这束光芒甚至一时夺走了我的意识,等我醒来的时候——”
我看着镜子自言自语道。
看着镜子里的,有着水蓝色的长发,天蓝宝石般的双瞳,精致到已经让词穷的我想不到该用什么美好的事物去比喻的面容,要说的话,就是十分美丽的——少女。
目不转睛地看着镜子里的蓝发少女,
“——我变成了一名女性。”
——嘛,就是遇上了这样的事情。
世事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