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身旁是视野好到可以俯瞰大部分房区的窗户,我们坐在窗户的旁边,围绕着一张透明的圆桌坐下。柔软的椅子陷了下去,把我带到舒适的天堂,如果不是情况不合适,我现在就可以在这张有着软垫和靠背的椅子上睡着。

这里是——似乎是——粉发少女在富人区的宅邸。

“所以,你们两个人是为了找我,才来‘富人区’的吗。”

虽说是疑问句完全是笃定的语气。

“是……”

我和思诺异口同声地回答她的问题。

“她想要找我,然后思诺你就把和我约好了不能外传的事情说了出来。”

她用修长的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你真的是一个笨蛋——被你这样的笨蛋发现自己的秘密绝对是黑历史中的黑历史。如果有穿越时间的魔法存在,我一定要想方设法地弄到手,接着把那个时候的自己狠狠教训一遍。”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怪我,让老大蒙羞了……”

思诺沮丧地垂下了脑袋。

“你也不用太自责,那次对于你我来说也有着不可抗力。不过你随随便便把这个秘密说给别人——”

她看向我,眼神既不冰冷也不温暖,只是十分平淡。眼眸里淡淡的情感让我不禁怀疑起她是否真的是那个时不时来我店里聊天吃饭的酒客。

“——这会给我带来困扰的。”

“对不起……”

这次换我向她道歉。虽然我不太清楚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但看到思诺内疚的表情,就不禁觉得自己有义务向思诺的老大道歉。

“罗莎你没有必要道歉。”

她说,

“你的动机是想要找到我,你的目的是得知我的所在地。而你的行动也不过是询问可能认识我的人关于我的事情而已——从起因到行为再到结果,你没有一处是错误的。”

冷静地像是在分析和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般,陈述着让人感到冷漠的客观事实。

她的声音缺乏起伏,平静得像是只是一个器皿在机缘巧合的情况下发出接近人语的声音。既是少女却又像是女人的她端起放在自己面前的杯子,轻抿一口杯中淡红的液体。

“对,吾友……罗莎她什么错都没有,都怪我脑袋笨。呜呜呜,明明老大说了不能告诉别人的……”

“不是这样的。”

我打断了思诺还想继续说下去,还想接着忏悔的话。

“是我强迫她说出来的——我跟她说,如果她不把你的居住地说出来,我就把她实际上不是剑士而是魔法师的事情说出去。”

“————诶诶诶诶诶诶,什什什什么!?”

思诺的大脑当机了。

她完全不顾现在是什么场合,也不管旁边是她的老大还是什么人,立即从自己的座位上离开,并且毫无风度可言地从半空朝我发动扑击。

凭这具身体根本无法避开她的扑袭,思诺和我撞了个满怀。

“你在胡说什么呀,我怎么可能不是剑士,我怎么可能会是魔法师,你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明明是剑士喔,是要成为世界第一剑士的剑士喔。”

她眼眶发红地冲我叫道。我特意避开了思诺过于灼人的视线,看向粉发少女,

“思诺第一次和我见面的时候,我们被一群糟糕的家伙围住了。在那个时候,思诺用短剑保护了我——只是很奇怪的是,明明用剑刃命中了对方的身体,对方也没有铠甲一类的东西保护,但却没有造成流血,简直像是,在被剑命中之前,就先被【其他什么东西】击飞了。”

“因为我剑技高超呀笨蛋!”

“而且思诺挥剑的动作也太生疏了,虽然外行人可能看不出来,但那么刻板的动作肯定只有初学者才能挥得出来!”

“呜呜呜,什么叫做初学者,我可是天才剑士——区区一个罗莎,区区一个服务生……”

“还有刚刚,思诺找到我的时候,是气喘吁吁的吧。如果是实力高强的剑士,怎么可能才跑了一段路就喘气了。”

这是决定性的证据。

让我相信思诺并非剑士,而是其他职业的,决定性证据。

在那个时候——思诺的气息是紊乱的,是失调的,考虑到她是看到我之后才跑过来的,那么她跑动的距离最多也只可能是和我相差无几,比我要短的可能性是最高的。

用身体去战斗的剑士,怎么会有如此孱弱的体质,如此不堪的体力,又不是像我(罗莎)一样,是酒馆的服务生。

“那,那个是因为,是因为……对了,因为当时我刚好在锻炼!”

“在街上锻炼?”

“……”

“嗯,确实。思诺她并非剑士,就连战士也算不上,而是一名魔法师。”

少女说道,

“她是一名——天才魔法师。”

天才,

魔法师。

“天,天才魔法师?”

思诺是魔法师的事情我已经猜到,但若说在“魔法师”前面有着“天才”这一前缀,这是我没能料到。我原以为思诺或许是一名半吊子的魔法师,所以才用剑士的身份掩饰自己魔法的不足。但如果说是天才魔法师的话——那么完全没有必要说自己是天才剑士吧。

老老实实说自己是天才魔法师的话,应该比天才剑士要更受欢迎吧。按照这段时间的了解,谁都能(至少是大部分人)当上的剑士和只有极少部分人才能成为的魔法师之间,肯定是后者在人界更受欢迎。

“是这样吗,思诺你其实是——天才魔法师?”

“要说的话,应该算是吧,可能是吧。”

不知为什么她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吹嘘自己是天才剑士时都没变过的脸色,此时变得羞红无比。

“如果说你拿这一点威胁思诺的话,思诺确实可能会把答应我不能说的事情告诉你,但是刚才思诺——不,没什么。”

粉发的少女微妙的笑容让我如坐针毡,我的解释有着致命的纰漏,那就是思诺对此是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要是事先就拿这个威胁她的话,她刚刚就不会一副完全没准备的样子了。

好在她看起来没有发现这一点的样子,

“不过,我在意的并不是思诺把我的住处说出来这件事。因为呀,罗莎,你以前不是来过我家吗?”

她说。

说出了我完全没有印象的事。

这是当然的,恐怕“罗莎”来这里的事情,是“罗莎”还是罗莎,我还是我的时候发生的事。没有“罗莎”记忆的我自然不会知道这件事。

但是,她会这么说——不就意味着,

她并不知道——我不是罗莎吗?

“是,是这样的,那你,你是为什么责怪思诺的呢?”

我硬着头皮把话接下去。

“当然是她把我的身份曝露了。”

本来还在因为刚刚的事闹腾的思诺,在这一刻忽然安静了下来,甚至躲到了椅子的后面,半个身子挤进了椅子的下方。我就坐在旁边愣愣地看着她的反应。

“……我是‘圣枝’的会长——这件事本来不该被人知道的,或者说,不该被思诺,以及罗莎你们这样的人知道。不要误会,我不是在歧视或者敌视你,而是因为这件事本身是机密。因为一旦公会长的样子传出去,会极大程度影响到公会的办事效率。至少,目前是这样的。”

我听完了她的解释,露出了然的表情。

并非是不能告诉她的住址,

也并非是不能接触她,

而是——不能泄露会长身份。

“可是为什么影响到办事效率?”

“因为在教会和贵族……不,没什么,和你们解释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只要知道一点就够了,这是大人的事,质疑大人的事情是会被马踢屁股的。”

她露出嫌弃的表情,搪塞过去了。

会被马踢屁股——还真是令人讨厌的推辞。感觉是实在想不到该用什么逻辑自洽的说辞解释自己的疏漏,便用这种“委婉的暴力”应付了事。

不过以我的立场也不方便继续追问下去,虽说,我对这件事也不是很感兴趣。

反正又是一些我听不懂的事吧。

“关于我身份的事情到这里就行了,之后我会想如何惩罚思诺的。现在到我提问了,罗莎,你找我的目的是——什么呢。”

她问道,

“特意找到思诺,询问我身份的事情,还急急忙来找我,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我找你是为了——”

一时间,我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本来,我是认定这名少女知道我不是罗莎,所以可能会知道一些内幕。想要弄清楚这些事,所以才来找她的。但从她刚才无意间透漏的事来看,她并不知情,她依旧把我当做是以前的那位罗莎。

那么,我该说什么——

对了。

她刚才不是说——“询问我身份”吗。

因为“罗莎”是知道她住址的,所以她判断我打听的事情并不是她的住处,而是她的身份。那么,我应该从这一点展开对答。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了。

“我想加入你们——”

我说,

“——我想成为冒险者,想成为‘圣枝’公会的一员。”

07

结果到最后,她也没有说出自己的答复。

在我说出那段话之后,她露出了“果然如此”的微笑,明明是我灵机一动想到的回答,为什么却有一种她猜到会变成这种发展的错觉呢——这种错觉,真令人不爽,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般。

思诺在旁边说着“这种事不该找会长本人而是应该去公会所在地申请啊你怎么能跟老大说这种事呢呢呢呢!”这样乱了分寸的话,但会长(少女)本人好像并不怎么在意这件事。“你会想当冒险者,真是有趣的发展。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她模棱两可的说法让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同意了还是没有同意。若是如此简单地就当上冒险者了的话,那我就更能方便地接触魔法师了——

“什么啊,你不就是魔法师吗!”

忽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我,大声尖叫了出来。

旁边的思诺吓了一跳,不是夸张,而是当真跳了半米的高度,

“怎怎怎么了,我是魔法师,怎么了吗!对呀,我就是魔法师!”

你这突然冒出的对抗意识是要闹哪样……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要拜托魔法师——既然思诺你是魔法师的话,我就可以拜托你了!太好了,你是魔法师太好。”

这样就不用费工夫找其他人了。

“我,我知道啦。因为罗莎一开始答应成为我同伴的条件就是找魔法师对吗。既然罗莎现在快要当上冒险者了,那我就,就勉为其难地——”

她扭扭捏捏地说着,不太情愿地看着我。

就在这时,

我,

“——等一下。”

一边打断她的话,一边看向某个方向。

此时的我们,依旧还在粉发少女的宅邸里。少女的宅邸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大,在我们进来时还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因为有她带路。现在离开她的我们,险些就要在这仿佛迷宫一般的宅邸布局里迷失方向。

因为我和思诺本来就是没有方向感的路痴。

在这种几乎等同于迷路,而且是在别人家里迷路的情况下,我注意到了某种气息。

那是——十分古怪的气息。

那是——十分熟悉的气息。

那是——不应该出现的气息。

我看去的方向,那里存在着一条通往庭院的小径。小径的尽头是一间独立的石屋,漆黑无比,和周围满是艺术感的盆栽格格不入。它的存在就像是一群遵纪守法的良好市民里混进了一个不择手段的杀人鬼一样违和感。而满是违和感的它,确切地存在于小径的尽头,无人问津。

我盯着它,观察一样地看着它

“思诺……你有从那间屋子里感受到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喔,她歪着头回答我。那么是我的错觉吗,不对,不是这样的,虽然我知道现在这具身体不可能有超越常人的感知,但是,但是,或许这不是身体的缘故,而是更深层次的联系让我感知到了“它”的存在。

于是我,

“喂?罗莎,你要去哪啊?那边可不是出口——虽然我也不知道出口在哪就是了。”

不顾思诺的呼唤,自顾自地冲向了那个独立存在的石屋。

越是靠近它,那股气息就越是强烈。走到它前面时,气息地浓郁程度到了让我产生了自己仍身处于另一个世界的错觉。为什么会这样,心怀着这样的不解,我伸手摸向堵死了石屋内外连接的,唯一一处不是石头而是木头做的木门。

吱——

事情进展顺利得超出我的预料。我没有受到半点阻碍,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门。换而言之这扇门并没有上锁,难道说是没有上锁的价值吗——不,要是这样的话,就没有办法解释这股气息了,那么究竟是,

“不会是故意让我进来的……吧。”

我走进石屋内部。

没有灯火的照明,连最基本的油灯都没有,更别说依靠魔法器具作为基础的魔灯,唯一的照明是从由我打开的门照射进来的,不偏不倚地落在我前方的一束光线。

一束照亮了我前方的光线。

那是——

“——”

我因为眼前过于惊人的景象,而失去了声音与呼吸。

忌惮、畏惧、胆怯、害怕,仿佛将这些人类最原始的情绪凝聚为实体的,将那人类所恐惧的事物牢牢囚禁住的——用闪着寒光的金属打造而成的囚牢。

“诶——怎么回事,感受不到魔力——”

思诺欠缺紧张感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但我已经无暇理会。全部的,全身的,甚至是连未来的注意力都被眼前的“她”夺走了。

身处于囚牢之中,用死寂的眼神盯着我的,

赤身裸体的——女孩。

长着角的——女孩。

有着浓郁紫色长发的——女孩。

那是一名无论怎么看都不会是人类,但又和人类十分相似的女孩。

我,

“裘利普——”

喊出了她的名字。

这个时候,

“嗯——其实本来不想让你发现的。”

她说道,

“不过居然能够感受到‘她’的存在,所以就情不自禁顺其自然地看下去了。原来如此,明明没有任何魔法的资质,但还是凭借原本的灵魂感知到她了吗。”

粉发的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的身后,用让我感到窒息的冰冷声音,轻轻地说道。

“可惜的是现在不是让你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至少,现在不行。”

接着,我失去了意识。

恐怕——在失去意识前我想到——失去的不仅仅是意识,还有其他什么东西。

比方说,

失去了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