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这是一场注定会被历史记载的大战。

会被作家用文字记录,会被画家用纸张绘下,还有可能被有幸目睹到当事人真容的雕刻家雕琢出逼真的石膏雕像。然而对于本人来说,制造了这一场前所未有地大战的双方,并没有考虑到这些琐碎的事情。

他们——不,从性别上来说,毫无疑问是她们。她们两人,一人在竭尽全力地去战斗,而另外一人则是纯粹在嬉戏。不过无论是嬉戏还是在战斗,带来的破坏都是正常人难以想象的。

比皇宫还要豪华大气的教堂正在被摧毁,从最底层开始崩坏,用来供人接受洗礼的池子,供一般信徒参拜的雕像,以及一排排椅子,都在顷刻间——甚至可以说是眨眼间覆灭了。

因为一楼的所有承重柱在连一秒都不到的时间被从中间斩断的缘故,总共六层高的教堂在一点点塌陷,从既是天花板同时又是二楼地板的地方,往下掉着灰尘和石头,沐浴着这些肮脏到平常绝对不会想碰的东西,赫拉,

“你这——该死的混账!”

忍不住低声唾骂那个从教堂的出入口飞出去的恶魔少女。

穿着礼服的她没办法行动自如地追上去,不管是迈腿的时候还是跳跃的时候,翩翩起舞的裙子总是会妨碍到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间歇式的笑声让赫拉抓狂。她用手上有摧毁教堂一半功劳的长剑削掉自己一部分的裙子,让自己的腿脚得到释放。

“咔咔咔——咔咔咔!”

追出去的赫拉,看见的是聚集在军械广场上宫廷魔法师,他们成群结队地站在了一起,周边像是骑士一样的重甲战士将他们团团围着,严阵以待地盯着正在空中自由飞舞的恶魔少女。

少女畅快地,开心地,仿佛一直以来被【什么人】压抑的情绪得以释放出来一样,不停地大笑着。

“好快……”

在察觉到骚动的时候就从骚动的规模和中心判断出事态的严重性,针对性地遣来士兵与魔法师来处理事件。

能够如此果断而又迅速地下达指示,赫拉知道皇宫中只有那位策士能够做到这一点。

只是这一次是没有意义的。

凭借这些仅仅只是一流水准的宫廷魔法师以及手中枪剑只能触及身边之物的骑士,是没办法伤到那家伙的。

“缔造一切的女神……”

“请交付于我摧毁邪恶之人的力量……”

“审判它之罪行,细数它的罪恶——”

上百人同时念着整齐却又显得冗长的咏唱语,以他们体内的魔力作为引子,在经过神明的许可下调动起广场上所有漂浮着的魔力,把这些数量惊人的魔力作为原料,然后——

从他们这些一流的魔法师头顶亮起了六芒星。

从六芒星的法阵里,涌现出直径接近整个广场的光柱。那是这些宫廷魔法师们汇聚了他们全员的力量,为了不留给敌人一丝反击机会而使出的最强魔法,“予罪恶者以裁决”。

不知道到底是利用背后的黑色双翼,还是凭借某种魔法悬浮在空中的恶魔少女,并没有回避这一最强魔法的想法。

倒不如说像是在期待着什么一样,一动不动地,

正面承受了魔法的攻击。

恶魔的体型就和正常少女一样娇小,被那道光柱完全吞噬的她,已经难以用肉眼辨明她是否还存在。

老实说,正常的想法大概会是“这家伙肯定连渣都不剩了”。

——赫拉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甚至在光柱还没有完全消散的时候,就已经冲到了里一层外一层的骑士身边,从离自己最近的一名骑士身上夺走了他赖以生存的精铁长剑。

镇守宫廷的骑士并不是酒囊饭袋,但他认出是万人景仰的神之子征用了自己的武器,便被膨胀到已经快要溢出的使命感止住了想要反抗的身体。

赫拉自然是没有闲心去理会骑士的心理想法,不如说已经被愤怒和复仇冲昏头脑的她现在一心想着怎么才能杀死那个罪该万死的恶魔少女。

——唯有你,绝对不能放过。

在后续魔力逐渐跟不上输出值的时候,光柱的光芒一点点减弱了。根据现有资料的记载,汇聚了在场宫廷魔法师全力的最强魔法只要持续三秒钟左右就能消灭一切敌人。

——唯独这次是例外。

光柱彻底消散之后,在所有的魔法师的头顶,在所有骑士的上方,在所有心里想着“敌人一定被消灭了”的愚昧之人的正上空,仅仅只有翅膀有轻微的烧伤痕迹的,整体来说仍旧是毫发未损的恶魔少女正好整以暇地俯瞰着他们。

基本上没有让人觉得她有受伤的感觉,

搞不好连翅膀上的灼烧痕迹都是她自己恶趣味留下的,

恶魔少女“嘻嘻嘻”地笑着,仍然在期待着下面的那些精英魔法师以及百战骑士们能让她得到新奇的体验。

恶魔少女并不清楚下面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这件事,

唯一一个能做到这件事的人——

“我发誓,你的笑声是我听过最能给人留下印象的笑声。”

早在光柱消失之前,取走一名骑士随身佩戴长剑的赫拉就已经来到了空中。被她亲手割烂的裙子在狂风的吹拂下显得摇摇欲坠,搞不好随时都可能被刮走。

对自己未来可能会陷入另一层意义上大危机视若无物的赫拉,正手持着双剑,单凭着起跳时的跳跃力高速逼近尚未察觉的恶魔少女。

等到她因为赫拉的讥讽而注意到赫拉的踪迹时,赫拉已经朝她挥下左手的长剑。从她的长剑上能看见把空间都扭曲了的赤色光芒,那正是她使用了剑技的证明。

“————!”

恶魔少女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这一击。

她是在赫拉出声后才发现她的,但还是后发先至地避开了攻击。

原因是她能不受重力的影响——换而言之就是她能自在地在空中飞翔。

只是,

“啊啊啊啊啊啊——!”

左手的攻击仅仅是佯攻。

真正的致命一击在赫拉的右手。

从发出声音到攻击被避开,到这里为止都是赫拉有意为之的计划——过强的力量即使不用说话也会被发现,而能不被发现的攻击即使命中了也没有什么意义。

明明离高空还远着——但云层还是被撕裂了。

阳光从被看不见的力量撕出的云层缝隙洒了下来。

蕴含了赫拉身为神之子,无与伦比的强大力量的一击——几乎是预判着恶魔少女躲避的方向挥下。从视觉效果上来说,与其是赫拉命中了对方,更像是恶魔少女主动移动到了赫拉攻击的地方。

但知道自己并不是有意这样做的恶魔少女,在匆促间只来得及用自己的手臂展开了不像样的防御。

哒——承载着赫拉全力的铁剑,在接触到恶魔少女双臂的刹那间就粉碎了。不管怎么说,以正常人类作为基准而打造的铁剑不可能承受得住赫拉那惊为天人的力量,就算没有触碰到任何东西,也一样会碎裂吧,区别只是时间长短。

像冰块一样哗啦啦碎掉的铁剑在寿命结束之前还是有好好完成自己使命的。

赫拉庞大到不像是人类的力量将依靠自己力量飞翔在空中的恶魔少女硬生生从空中击坠。

无论双翼如何扑腾,少女都没能维持住自己的身体,被重力化身的万千只隐形的手从空中拽了下去。

只是——即使是化作陨石般飞向地面的时候,恶魔少女也依旧在开心地笑着。

那“恶魔”的笑容无论如何也没有消失。

“咔咔——咔咔咔咔咔咔!”

按理说双臂应该在那一刻至少有一只的骨头被完全地粉碎了——赫拉确信自己的手感,但即使遭受了那样的疼痛,恶魔少女坠落的时候也在怪笑着。

仿佛永远不会停歇般地——大笑。

望着恶魔少女坠落的方向,赫拉落在了地上。

她毕竟还是人类,没办法依靠自己的力量在空中飞行。虽然能够依靠魔法做到,但是现在没有这个必要。

“神子大人,她究竟是什么人?”

落地之后,一个人从骑士群里走了出来,面色严峻地问着赫拉。赫拉不认识他,但大概从他比较不同的装束中猜出他应该是这批骑士的队长。

“不知道——可能是恶魔吧。她交给我了……不,应该说是,‘你们别插手,那家伙一定要让我亲手解决’才对。”

06

我感到不安。

在与那个该千刀万剐的恶魔交手过程中,我感受到的,产生的情绪仅仅只有不安。除了不安还是不安,刨除掉不安后剩下的还是不安,简直像是掉进了不安的沼泽里一样渗人。

即使在交手中占据了上风,我也始终被不安困扰。

我知道她并没有使出全力,但相应的我也一样藏有底牌。在这一点上,我认为我们至少是不分高下的。

“可是,为什么如此不安……”

我咬住嘴唇,从永恒之墙处离开内侧后,寻找恶魔的坠落地点。

虽然说得不急不慢,但实际上我已经竭尽所能地赶到现场了——她毕竟是被我打飞出去的,老老实实在地上赶路的我,实在是没办法在第一时间赶到她落地的地点。

恶魔少女降落的地方是依山建成的“狄拉芙”中间的位置——换一种说法便是半山腰的位置。这里是绝大多数普通市民居住的地方。要是在这里展开战斗,一定会波及到一般市民。

我当时别无选择。

只想着如何击飞她,没来得及去想如果把战斗地点转移到平民区会发生什么。

现在来不及后悔了,

我也绝不会后悔。

然而这份矜持在走到那个环形坑的时候,无声无息地破碎了——不,要说声音的话,也不是没有的,是嘶哑地有些过分的,连我本人都不愿意承认的声音,

“太……巧了吧。”

我在这个城市里有三个住处,最早的住所是在宫廷内的教堂里的六楼,那里便是我(神子)的起点。十三岁的时候,我用自己的钱在永恒之墙外面,也就是富人区的地方买了一个院子,那是我第二个家,是登记在案的住所。第三个,则是我十六岁的时候,为了某个目的,为了改变显然不对劲的现状,而特意挑选在最容易与民众接触的城市中层建成的场所。

没错,我第三个住所便是冒险者公会。

它现在,就在我眼前这个环形坑的边缘位置——受到了恶魔坠落时产生的冲击的波及,但因为没有正面冲击,所以建筑只有一点点损坏,总体来说没有什么事。

不过这不是重点,

就算象征着冒险者公会的建筑被摧毁了,我也不会心疼,最多掏点钱重建就是。可能有些依靠着麾下冒险者们收集到资料也会一并被掩埋部分,但只要重新开始就行了。

重点是恶魔下坠的地点,

环形坑的正中央,

那里没有恶魔的身影,有的只是一个洞。

一个连通了地面和地下的——仅能供一人进出的洞。

毛骨悚然。

我注意到了那份不安的源头。

那份不安源自恶魔的态度和她最初的目的。

在教堂里展开激斗的时候——她就只是一昧地在挨打,没有还手的想法。在空中的时候也没有急着逃走,也没有想要对我展开反击的倾向,更像是从高空在观察什么——

我想起来她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我——或者说不止是我。她的目的里首要任务绝对是阿斯塔萝缇·裘利普。既然如此,她根本没有和我战斗的必要。

她也不想和我战斗——只是为了不让幕后黑手的身份被我发现才会出现在那里。她的目标至始至终都只有阿斯塔萝缇·裘利普一人。

那么这会是巧合吗。

会刚好坠落在冒险者公会的附近,并且顺利到令人不敢相信地打穿了通往阿斯塔萝缇·裘利普藏身之处的地面。

这一切都只是巧合吗——还是说,是她在空中俯瞰周围时发现的。

当我带着不安从空洞落下去,眼前的世界从繁华的城市街道转变为无垠的白色空间时,

“嘻嘻嘻嘻嘻嘻——原本以为,找到了的。但是,没有找到。为什么呢,明明感知到的,魔力波动的源头是地下,但是,为什么没有人呢?”

眼前是正在战栗的恶魔少女,

“为什么要逃呢?明明逃到什么地方都是没用的。明明不管怎么样都会被我抓到的,明明不管怎么样最后都会被我杀死的。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逃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肯老老实实地去死呀。”

她摇摇晃晃的身体里挤出来的带有不可名状的疯狂情感的声音令我的身体冻结,但让我忘记趁这一刻发动突袭的主要因素是这片白色空间的地面。

本来什么都没有的地面被某种东西覆盖了。

数以千计的算式,

令人眼花缭乱的魔法阵,

我见过的,我没见过的,结合了我见过和没见过部分结合在一起的,仿佛一切都只是为了推算出【某个魔法】而存在的算式与魔法阵遍布了这片地下空间。它们没有实际的效果,一切都只是在以某种可能性在做出各种各样的假设,一切都只是为了推演出最终目的的过程,它们就是这样的算式与图案。

昨天中午的时候并没有它们的存在。

只能想到是有人在这一天一夜里绘制出了这些。

理所当然的,正如恶魔少女口中说的一样,制造出这骇人一幕的当事人,并不存在于地下空洞的任何一处。

“那家伙——搞不好还真是不得了的人物。”

我这样说道,并且意识到这里是作为决战地点而言,最合适不过的场所。

07

“神所栖息的国度”狄拉芙。

众所周知的是,这是一个依山而建的城市,换而言之,它是有着正面和背面的。当然那一面是正面,哪一面是背面,这一点我也没搞清楚。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是,即使是同在中间的位置,也有可能因为一边是山的正面,一边是山的反面,而导致了一面发生了重大的变故,而另一面毫无察觉的戏剧化一幕。

因此,当一场激烈的拉锯战从宫廷转移到冒险者公会的地下时,

位于兰德尔酒馆的我,依然没有紧张感地沉浸在普通的——也不是那么普通的——日常里。

我并不是为我自己开脱,

我只是在给自己的迟到寻找一个能让人接受的理由。

或许有人认为二者是同一个意思,如果要这么想也并不是不可以,我完全能接受这种“只要在解释就是在推脱责任”的偏执想法。我也没有想为自己错过这精彩一战的罪过脱罪,我只是想说,就算我缺席了,迟到了,对于事情的发展也不会有什么决定性的影响。

因为,

当我敢正大光明地从藏身之处出来的那一刻开始,这起事件的结局就已经被决定了。

决定结局的,确立了法则的人——正是我本人,人类最强的勇者。

虽然现在不过是一名籍籍无名的酒馆服务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