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地,睁开了眼。
昏暗的光芒照入眼中,慢慢地让视野变亮。
灰色的被雨水蚀出一块块缺损的天花板上有着几片黯淡的水印。
下雨了么。
四肢末梢稍微感到了一些凉意,魔族的体温普遍偏低,也因此身上那薄薄的被子也几乎没有多少热度。
虽然对这糟糕的环境感到难受,但没办法,毕竟,是在战争的前线。
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从胸腔中呼出的带有少量热量的空气也少许,携带走了一点内心的沉重。
无力地把手臂放在了额头上,睡前紧抱的抱枕也不知掉到了哪里。
疲惫地半眯着眼,脸颊上感到了几滴温热的液体在流淌。
那是,没有被拭去的泪水。
再度闭上了赤红的眼瞳,席丽雅无力地将身体的重量全部托付给身下的床。
鲜红的发丝披散在床上,就像撒在身边的血液。
——啊啊……真是糟糕……
糟糕到不能再糟糕了。
做了个噩梦——
如果,真的只是这样就好了。
但脸上那清晰的泪水的触感让她根本无法这样逃避。
——好累……真的好累……
深深的疲惫感充斥了心间,让她的胸膛微弱地起伏着。
脑中无法制止地,再次浮现出自己在梦中看到的光景。
那天晚上,尽管席丽雅在时雨和妹妹身边观望着,听着她们之间那令人悲伤的对话。
想要阻止,想要让妹妹停下,想要时雨不再回想起那时的痛苦,想要抓住妹妹的肩膀,想要握住时雨的手。
但无论她怎样上前制止、大喊,那两个人都只是沉浸在她们二人的世界中。
那也是当然的,毕竟只是个梦,席丽雅知道,那只是在其他世界中发生的事。
当最后看到时雨那丧失生机的眼神时,席丽雅的心中在一瞬间便满溢出对她的疼惜。
想要抱紧她,但双手却只是空洞地穿过了时雨的身体,理解到自己什么也做不到的席丽雅只能痛苦地跪在地上。
那之后时雨离开了少年和妹妹,就在第二天早上,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
在那之后虽然少年无数次地去寻找她但总被时雨所避开,再加上有妹妹的妨碍所以自那以后便再没见到过时雨。
席丽雅就在此时从那回忆的梦境中苏醒过来。
——明明,那都不是自己的事啊……
心脏在鼓动着,每一次跳动都裹带着沉闷的痛楚。
感受着内心中浓厚的痛苦和疲累,席丽雅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也知道,正因为她一直都在旁观着时雨和兄妹所以才能明白。
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友谊是真实的,无论是谁都在把另外两人看做挚友,所以在时雨离开后妹妹才会流露出那样痛苦的表情。
而看到那个表情的席丽雅也无论如何都无法生起对妹妹的怒气。
明白的,造成这样的结果都不是因为他们的恶意,相反,全都是时雨和妹妹对少年的好意所造成的。
只是,在席丽雅看来,妹妹对少年的感情并不正常。
对兄长的依赖、妹妹自己逐渐察觉到的淡淡的恋心,而因那异常的才能所造就的异于常人的感性则又让她对兄长、对少年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庞大的独占欲。
但同时,席丽雅又感受到了其他的什么东西。
那是一种无法理解的恶劣、但又无比令人悲伤的东西,在兄妹之间。
他们,将对方视作“全部”。
视作“一切”。
视作“世界”。
他们之间有着奇妙的“联结”,那甚至会让席丽雅偶尔感到他们互为一体、不分彼此。
可那也太异常了,无论怎样,即便是感情再好的兄妹也难以想象会有这种程度的相似和联系。
只是,在少年与时雨交往,不,从两人遇到时雨之后,少年与妹妹的距离便慢慢拉开了,大概,是心中逐渐染上时雨的颜色的原因吧。
或许也正因如此,在本能地感觉到兄长在离自己越来越远之时,妹妹才会抑制不住内心的焦躁,坐不住因而逼走了时雨吧。
当然不希望兄长知道真相、感到痛苦也是她的真心。
可不管怎样,时雨的离开在兄妹两个人心中留下的伤口都深切不已。
但是——
时雨呢?
席丽雅的脸庞痛苦地扭曲着,因为回想起了时雨离开兄妹、失去温暖、失去少年(一切)之后的样子。
毕竟是从她幼年时的记忆一直观看到现在的,所以尽管有些吃惊,但也能够理解她的心境。
自从父母死后,住在平时并没有什么来往的叔叔家,原本就因为双亲的死亡而遭受强烈打击的时雨在叔叔家也理所当然的没有得到任何值得宽心的事物,从叔叔那里得到的只有一间毫无装饰的房间和足够活下去的钱,虽然也依然在上学,但因为搬家而转学,自己也因为悲痛而失去活力,所以也没有和其他人搞好关系,失去双亲而产生的内心的空洞也没能及时填补上。
然而,那还只是痛苦的开始。
当时雨慢慢长大,那份得天恩惠的容貌渐渐显露出来时,不止外界的人,连她的叔叔看她的眼光也逐渐出现了变化。
最初只是惊讶于她的美丽,但是随着她的成长,叔叔的视线中的情感也逐渐变化,然后,在时雨长到十二岁时,那个男人对她出手了。
在时雨从学校回来,吃完一成不变的晚餐,洗过澡准备睡觉时,那个男人闯进了她的房间。
平常总是一个呆在自己屋子里的人突然脚步不稳地向她走来,而且看样子似乎是喝了酒。接着,在时雨表达自己的疑惑前,他抓住了时雨的双手,把她推倒在床上。
于是,最糟糕的噩梦开始了。
那段时间的记忆到现在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充斥在那段回忆中的只有痛苦,以及无力地看着自己失去重要之物的绝望。
在那之后,她的叔叔似乎也明白自己做了多么罪恶的事,有一段时间里两人再没见过面,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她开始变得不看书到深夜便无法入眠,只是下一次见面时,就是时雨作为亲人去认证她叔叔的遗体的时候了。
望着那具被车撞得弯曲扭斜的遗体,看着那副曾带着贪婪、渴求、恍惚神情现在却变得惨白的脸庞,时雨心中既没有感到憎恨或者快意,有的只是茫茫无际的失落感,空荡荡的,世界的一切都仿佛与自己隔了座天堑,一切都遥遥无边。
寒冷,四肢、身体的每个角落都充斥着凄凉的寒意。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最后的念想断了。
即使是在那痛苦的时间里也仍留存在胸中那微弱的温暖也因为这最后一位家人的死亡而完全泯灭,如同坠入冰窖,身心都充满严寒。
失去所爱之人,失去重要之物,就连最后一个仍能用家人称呼的存在也失去了,丧失所有温暖,她变得一无所有。
心变得残破不堪。
之后被赶出公寓,独自带着行李和各种让自己得以逃脱现实的书籍她随便找了个公园的长椅就坐下了。
什么都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不管发生什么都和自己无关。
带着这样的心境,她过了毫无时间感的一段时光。
虽然,那并没有多久。
依然是晚上,依然是那么寒冷,但让她感受到那股身外的寒冷的,却是肩上传来的温暖。
疲累的眼睛在那时才正眼将面前和自己年龄相差无几的男孩的样子映入脑中。
呆滞着望着他,披在身上的外套将温暖不断输送到体内,鼻腔中也嗅入了他的气息。
就像在映照着那股热量,宛如遗骸一样的心从巨大的裂隙中产生了一丝淡淡的温暖,以及少许的光。
那股温暖和光的存在在这充斥着寒冷和黑暗的心中是多么鲜艳,以至于——
自那时便种下了种子。
也正因如此,在残骸中诞生的种子发芽、成长之后,在绽放的花被撕碎时才更加痛彻心扉,更加具有毁灭性。
所以,为了保持自我的稳定,也是为了能继续存活下去,生物的本能借着少年去寻找她时的声音强制性让她找到了最后的生存价值,即使那极度扭曲。
所以,她,时雨以后会竭尽全力不靠近少年,并用尽各种方法来阻止其他人靠近吧。
为了【不让少年被世界同化】。
那样的话——
“实在……太可怜了吧……”
无论是对少年还是时雨。
眼中再度溢出了泪水,席丽雅胡乱用手抹了一下。
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动摇,明明那都是不关自己的其他人的事,但为什么心里会这么痛呢?
是自己因为长时间观看时雨的记忆而使得将自己也代入她的故事了吗?
还是说有其他的什么原因。
不明白,什么都不明白,不管是为什么自己能看到另一个世界的人的记忆,还是为什么身为活过了百余年的自己会为这种异族的人而悲痛。
但是,明白了一件事。
那也是毫无原因的预感到的一件事。
席丽雅擦了下脸庞,坐起身,同时整理着自己的衣装和双马尾,准备到前线去。
——
回忆的观看,马上就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