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中浮现了熟悉的白色墙壁,无色的窗帘在风的吹拂下在视野的一角摇曳着,身下的床铺也还是有些硌人。

回到了孤儿院。

昨晚,在一直掩藏至今的秘密被妹妹揭穿之后意识便变得一片恍惚。

昏昏沉沉的,大脑一片空白。

在那之后的记忆都变得非常暧昧,等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倒在了孤儿院自己房间的床上。

不知道怎么回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不知道在少年的家里自己最后是什么样子的。

一切都变得那么模糊,视野中原本颜色鲜艳的各种事物现在都褪去了色彩,就像在看一个老式的黑白电视机,全部都是灰暗的,无光又充满雪花一样的杂讯。

而眼前这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窗帘、床铺却依旧和记忆中的没有两样,依旧是。

这么黯淡。

但即使记忆如此暧昧不清,只有昨晚那对她来说如同噩梦一样的场景却完全没有从脑中褪色的意思。

每一秒,每一刻那段回忆都像针一样尖锐地扎着那颗脆弱的、破烂不堪的心。

自从遇到少年和妹妹之后好不容易恢复的破烂的心再次开始崩坏,就像年久失修的建筑,一块块的自其上掉落碎片。

身体异常寒冷,想要蜷缩下去,想要抱住这幅身体,但是不知为何大脑在排斥着,在——

厌恶着。

如同那时一样。

去……洗洗澡吧。

于是时雨踩着不稳的步伐,无视了路途中向她投去担心的眼神的阿姨们和其他孤儿,她已经没有余力去在意他们的眼光了。

只有内心那不断膨胀的恶心感在驱使着她向公共的浴室前进。

哗啦啦啦——

冒着滚滚热气的洁净的水自头顶拍打而下,沿着时雨那有些贫弱的身体曲线冲刷着,带走肌肤上冒出的冷汗,最后滑至地面。

可即使在这样温热的水中也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在灰暗的视野中那些坠落的水滴就像一小块一小块的冰渣,粘附在身体上,夺去这副身体所剩无几的热量。

她在洗着,拼命地洗着,竭尽全力将身体每个角落、所有能够到的地方都清洗一遍又一遍。

但是没用。

没用。

没用。

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

无论时雨怎样用水冲刷,那粘附在身体上的恶心触感始终没有丝毫的减少。

胃袋在扭动着,从喉咙深处传来一种反胃的冲动。

但是十几个小时以来除却那颗巧克力以外再没消化过任何东西的胃只能将让喉咙刺痛的酸液吐出。

结果,放弃了继续洗下去的时雨在恍惚中凌乱地穿上衣服回到了房间。

当倒在床上,身体的肌肉得到少许的放松时,那段回忆就像梦魇一样再次纠缠上来。

那个房间。

那个少女。

那副笑颜。

以及将她的一切都夺去的——

那双闪耀着漆黑之光的眼瞳。

“啊……呃啊……”

在回荡。

走吧。

她的声音在回荡。

离开吧。

那几个如同恶魔一样的词语在回荡。

——恶心。

不要说……

身上的粘稠感在加重。

——好恶心。

不要说……不要说……

祈求着,拼命地祈求着,就像乞丐一样,低声下气地祈求。

但是,那个声音却没有丝毫的减弱。

好冷。

刺骨的寒冷从四肢开始向身体蔓延,仅仅是短短的一瞬就将全身覆盖,就像坠入了冰窖,每一寸肌肤,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都在战栗着,屈从于那彻骨的严寒。

想要抱紧身体,想要稍微留住一些温暖,但是——

没有啊——

就连些许的温暖,一点点的温暖都没有。

丧失。

(丧失一切)

失去。

(失去一切)

被掠夺。

(被掠夺一切)

被驱赶。

(被从世界驱赶)

直至现在。

(失去他)

内心哪怕连一丁点热度都不再存在。

“呃啊……呃啊啊啊……啊啊……”

悲鸣从口中无法抑制地溢漏出。

手指缠绕上了发丝,渐渐用力,就像在诉说着她内心的痛楚一样,手指的力量愈发变大。

冰冷的泪水从眼眶中涌出,将被褥沾湿。

可与寒冷的身体截然相反的是,大脑的温度在不断升高,心脏的跳动在急剧加速,一股灼烧神经的热在她的大脑和心脏中四蹿着。

好痛苦……

在燃烧,大脑在燃烧。

好痛苦、好痛苦……

燃烧着,思维、神经、感情、意识——

全都在燃烧着。

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

痛苦地快要发疯。

但是即便这样,即便心都要被这份痛苦碾成粉碎,她、时雨也明白啊。

明白自己应该离开,明白妹妹她做了正确的事。

只有这样他才不会痛苦,不会在每次见到她都会痛苦,不会让自己在他心中变得不完整。

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幸福。

对,只要他能幸福那自己不管怎样都无所谓。

对,哪怕在自己离去后会有一段时间陷入消沉,感到痛苦,但最后一定会获得幸福。

获得真正的幸福,获得不会再有丝毫痛苦的幸福。

也不会像自己一样体会到这种生不如死的痛苦。

结局一定是美好的。

没错,只要知道这一点,只要知道他不会变成这样难看的自己,那她、名为“时雨”的这个存在。

就能继续活下去。

对,没错。

一定,是这样。

一定……

——怎么可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竭嘶底里的悲鸣从心底尖叫而出。

失去一切,失去所有的温暖,在这个灰暗空洞的世界里、孤独一人、承受着那样的寒冷与痛苦、只紧紧抱住【这样他能获得幸福】的想法就能继续“活下去”。

那种事——

怎么可能啊啊啊啊!!!!!

明明……明明好不容易才得到幸福。

明明好不容易才从那时的痛苦中摆脱出来。

那为什么?

“为什么就回到原点了啊啊啊啊啊——!!!”

就像和他和妹妹相遇的那天晚上,不,现在充斥胸中的痛苦甚至要比那时(原点)更加剧烈。

剧烈到让她几乎想要昏过去。

在崩坏着。

名为“心”的某物不再以哪种一点点掉落碎片的形式崩坏。

而是在顷刻间布满巨大的裂缝,大块的碎片一瞬间便从其上剥落,就像倒塌的城墙,不只是外表,作为其芯的石块也像是被拉扯一样被撕碎、然后坠落。

崩坏着崩坏着。

裂缝扩展、爬上整个心的喀啦喀啦的声音不绝于耳。

像是呜咽,又像是被逼上绝境的野兽的低吼,那样的悲鸣声从口中无可制止地遗漏出来。

崩坏着。

构筑起“时雨”这个存在的一切——自我、思维、精神、价值观、思想、感情、概念、意志、愿望,以至于——

心灵。

全部都在崩坏着。

存在感在消失、活着的实感在消失。

在这种丧失一切温暖的世界中生存的意志也在诞生之前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于是,当心灵的崩坏走向终点,胸膛中再没有任何事物之时。

“时雨”死了——

那种事并没有发生。

在心的死亡即将到来之时,窗外传来了声音。

“时雨……这里……?我是来……担心……谢谢……我能见……”

断断续续、也非常模糊不清的,听到了那让她的心曾一次又一次沉醉的声音。

不,直到现在,尚未完全崩坏的心的残骸就像久未浇灌的土地一样将那声音贪婪地吸收了进去。

就像毒药。

只是这种模模糊糊的声音就让残存的心感到了有如在吸食某种会令人上瘾的毒物一般的感受。

与温暖相去甚远的“某物”从那残骸中诞生了出来。

抓住它。

感受它。

沉浸于它。

在这即将死去的状态下,生物的本能为了保持心的存活催使“时雨”将这如毒物一样的东西贪婪地、一股脑地装填进那心的裂缝之中。

啊啊。

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充实感】。

以及——

【幸福感】。

那是即使在和他交往时也绝对体会不到的足以令大脑麻痹、陶醉的感受。

能感受到,崩碎到快要消失的“心”在膨胀。

在“恢复”。

在“成长”。

比之前那种柔软、温热,又时不时战战兢兢、担惊受怕的心要更加坚固、稳定、强大、厚实。

同时也更加超乎人能想象得到的黑暗、恶质、卑劣、不顾一切。

啊啊。

想要……

想要更多。

想要更多地听他的声音,看他的样子,触摸他,感受他。

渴望着,对少年(温暖)的渴望在这一刻充满了那重生的心。

那驱使着她、“时雨”向窗外急切又小心翼翼地望去。

啊啊……

看到了。

看到了他。

他在那里。

和其他的一切都不一样。

明明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但只有他,只有他还有着颜色。

在这个冰寒满溢的世界里,只有他还有着温暖。

“呜啊……”

低低地悲鸣着。

但是,这次并非是因为痛苦。

而是沉醉。

心在发热,在燃烧。

热流从胸口蔓延至全身。

脸颊发烫,耳根也仿佛在灼烧。

一股无与伦比的【幸福感】充斥了她的全身。

啊啊……

好美。

在这个无光、灰暗、寒冷、丑陋、弃她于不顾的世界中。

只有那个人是多彩的、温暖的、纯洁的,美丽的。

就像太阳。

大脑在麻痹,几乎要沉醉在那个人的美好中昏迷过去。

那个人,他用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的神情在和孤儿院的阿姨和孩子们交谈着,身边并没见到妹妹的身影,她或许也不会再来这里了吧。

时雨本能地明白了。

但。

那又怎么样。

无所谓。

现在。

在世界里,只要有他就够了。

但是,明白的。

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得到他,就连触碰他都不可以。

不对,是【明白了】。

既然世界中只剩下他还是那么美好,那就绝不允许其他任何会将他同化成这个灰暗的世界的一部分的人接近他。

绝不允许他的美好遭到污染,遭到这污秽的世界的污染。

所以——

要保护他。

从这带给她无尽的痛苦、剥夺她一切的黑暗世界中守护他。

对!守护他!

明白了,脑中突然一片光明,大脑一直在询问的问题在这一瞬间得到了答案。

——为什么还要活下去?

为了——

守护他。

没错,这就是名为“时雨”的这个存在得以继续存活的使命。

哪怕要牺牲一切都要坚守的使命。

绝不让世界——

将之同化。

在那一刻,她,时雨,睁着充满狂气和爱意的双眼,在心中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