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著名的發展心理學家皮亞傑,所提出的「兒童道德觀」來說,我在小學六年級所經歷的一件鳥事,可能早就替我埋下禍因,使我成為社會體系下「精英主義」與「個人英雄式思維」下的犧牲打,給那些該死的「大英雄」、「天才」云云,陪襯的一種布幕。
十二歲時,已經進入了所謂的「自律期」,如果以柯爾伯格的理論來看,便是所謂「道德成規期」中的「人際關係和諧導向時期」,所作所為無非是為了在同儕團體中掙得一席之地。現在回想起,還好那時候的孩子沒有現在這樣的愚昧又駑鈍,也沒有科技產品的荼毒,所以多少有點自知之明,不論做什麼事都有個限度。
我就言簡意賅的說吧,某個孩子在家鄉的河堤裡找到了一把氣槍。
也不知是哪個缺心眼的混混可能喝醉了,便在上游處倒頭就睡,而他為一能拿來說嘴的武器,便落到了我們這涉世未深的農村小孩上了。想當然爾,做為一個以好奇心看世界的毛頭小子,我理所當然的從那撿到槍的小鬼手上拿到了這樣新奇的玩意兒;那個時候我還沒這樣自卑,說話的功夫騙騙小孩也算是綽綽有餘,也只有機智如我巧妙地、不露聲色地騙過那些大人。
我記得那時,做為一名農村中少數的「知識份子」,西洋的影集、戰爭記錄篇我也沒少看過,當下我便理解「這東西能殺東西」是的,我那貧乏的字彙量只能讓年幼的我說出這樣沒營養的蠢話,但是這對一個乳臭未乾的小毛頭來說,還是非常刺激的。
看過那些影劇明星、抗戰影片裡是怎麼「打日本鬼子」的我,理所當然抱著一顆「赤誠愛國」的心,當機立斷的跑進森林裡「打游擊戰」,同「萬惡的資本主義」進行激烈戰鬥。說到這裡不得不提一下,很久以前我對政治也充滿熱誠,以馬克思、列寧主義思想為鑑,直到身旁這死老頭的人生給了我一個當頭棒喝──不管你再怎麼忠心耿耿,在「巨觀」之下少數惡人的利益勾結中,你只配做一個賣命的。
你可能會以為接下來我會碰到啥兇惡的猛獸,夾著尾巴卻逃跑不及,然後被某個路過的猛漢幫了一把,回到家後被狗血淋頭的罵了一頓,從此開始發憤圖強、力求上進,譜出屬於自己的人生;沒想到峰迴路轉,不景氣的年歲、石油危機(太早了)、金融泡沫接踵而來,我空有一身好本領卻淪落到紅燈區做土皇帝...
並沒有,相反地,我打昏了一隻兔子。
我依稀記得當時那個情景,但我不想對兔子被擊中的過程多做贅述。
我把彈丸壓入槍膛內,老式空氣槍其中的彈匣是固定的,原因我也不知道。但當時那個刺激感卻記憶猶新,將彈丸壓入的過程好似如數家真,每壓進一顆,裡頭的彈簧都會緩緩的反彈一下,大拇指這時則稍稍出力下壓,好似古人風花雪月那般的愈拒還迎,是一種說不出的浪漫、熱情!
但是當你舉槍要打時,卻又被攔下了。亞聖孟子道:「人性本善。」也只有在這時令人格外省思。
亞熱帶地區的森林飛常濃厚、茂密,那種既悶熱又不見天日的腫脹感令人格外不適,風吹草動都是大自然另類的挑逗,我脆弱的神經被這種似暗似明的場景搞的異常敏感。好似這森林是某種甘甜芳香,又透露出一股成年女性魅力的危險少女,勾引著我這種宴會上不知所措的少年,將我誘入那動人的陷阱裡,使我在快樂與歡愉中被絞殺。而終究,那股年少輕狂、血氣方剛的衝勁熱過了頭後,我便開始逃離,沿著進來的道路向漢賽爾與葛莉特致敬。
我得呼吸,肺在萎縮,我的血液在掙扎,我無法成為一名合格的劊子手,更甚者為一名醫師,因為我不願看到生命的沙漏被一名凡人打碎,尤其是當自己執刀時──反人類文學家艾倫●坡《渡鴉》:「將汝喙拔除我心外,將汝形自我門消移!」就是在指這天人交戰的一刻,你必須不斷的、循序漸進地催眠自己,催眠自己這隻兔子要是就這樣被你打昏,你肯定能成為村裡的孩子王。是的沒錯,你得用更大的利益,或是潛在的威脅,促使你成為這為虎作倀系統的一部分。
然後,然後!
然後「碰!」一聲,成長為少年的小鬼扣下了板機。
我從來沒想過,扣下那生死一瞬的關鍵是如此輕鬆,可能不用一焦耳的力,我的大腦力閃過歷史課本裡那些著名的現代戰爭。然後赫然驚覺,從古到今,簡直就是數百萬戰爭機械的收割史,我無法忍受自己居然代死神執刀,還能妄尊自大的將這樣的罪過推給本能。
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那些小說裡,主角動不動就開槍的劇情,全是胡謅!違反了人類的原則、天性,是商業化下的愚蠢產物!」
一個人要用這樣的形式奪走生命,是多麼的不道德,心理壓力、道德壓制、良心譴責,沒有一人能將這種「原罪」視為理所當然;能做到如此不動聲色的開槍,一定是利用某些原因自我催眠著,或國仇家恨、或生命安全、或「病人的安全」,只有用龐大的效益、自我的生命才能夠讓人類違背自己生而違人應有的人格,成為替死神作倀的殺戮機器。
我現在已經開不了槍了,何況,就連當年那個擁有難以名狀自信的我都不能。
不過槍早就壞了,也還好吧。
言歸正傳,可能是聽到了樓梯間傳來的腳步聲,老李的計畫就像這個龐大的社會機器一樣,用屬不清的齒輪、履帶開始實行著他的計畫──清除那些沒有用的人,更正,「死到臨頭才發現人間的虛情假意比川劇變臉還快」的那種人。
或許我們講好聽一點是「敞開心胸,對他人報以完全信任的老實人」,你知道的,那種八點檔鄉土劇一定會出現的,只要一登場就會播放廉價罐頭笑聲好炒熱氣氛的那種「丑角」;但很快的,可能再三分鐘左右,我們就會變成「敞開心胸,對他人報以完全信任的強姦犯與他的快樂共犯」了,真他媽的感謝上帝,在我們人生的終幕落下前,還能再幫別人背一個鍋再下地獄,何樂而不為?
二對四,還提前把籌碼全押下去的人,不是傻子就是衛凌先。
「是,我是李,我們的李代桃僵之計非常成功。我們在廣播室,跟教授、主任一起。衛凌先就是犯人,重復,衛凌先就是犯人。」老李要碾碎我,必須避免一切可能的變數,此刻他正在以對講機連繫警方,這樣即使我跳樓、開車、躲子彈一套標準作業流程下來大難不死,接下來的二十年也能夠在全世界享受特別的待遇了。
但從他對講機的對話內容來看,或許打從一開始警界裡就有他的人了,那些人還很巧妙的把我與伊蒂娜絲蒙在鼓裡,即使現在伊蒂娜絲已成棄子,我也即將成為計畫的最後一步,他們自始至終都沒有透露過哪怕一點破綻。
這也意味著,打從我認識他的那一刻起,我便成為了他令人作嘔行為的替死鬼,更別提他那難笑至極的雙關語──「李」代桃僵,還透露出一股對我的嘲諷、訕笑。
我們就這樣望著彼此,老李與他的快樂夥伴們都透露著一股快活又噁心的微笑,好似這是啥愛情電影的最後一幕,落日的餘暉在我們身後落下,映照出我們越來越近的雙唇,然後緊緊擁吻...
對方有我的病患、我的大恩人、我的愛人、我的大學教授,根據倫理學與相關的內分泌報告,除了伊蒂娜絲女士之外我還真不該、也不想吻任何一人;而同時,除了我的大學教授之外,我也真的不該、也不想用扳手擊爆任何一人的腦袋。
有人拉了拉我的長襯衫袖口,捨那臭老頭其誰!
「小鬼,我活到這個年歲,家庭分崩離析、也沒半個朋友、到現在還想把我用軍法懲處的人還有十幾個,我活的也算是夠委屈了。等等我就衝上去擋子彈,你趕緊跳下去,記得要向上天禱告啊。」這句話聽起來如此令人潸然淚下,不是嗎?這死老頭平時最愛跟我做對,但沒想到在這個向好萊塢電影一樣爛俗的劇本裡還能見到這種純真的感情!
見鬼去吧,雖然我才入住紅燈區一年,被坑過與差點被挖出腎臟的經驗也沒比這死鬼多,但「這傢伙跟我一樣膽小怕死又視尊嚴如命」這種事實我還會不知道?所以在這兒的「多謝承讓」就顯得很理所當然。
「我也想死的有尊嚴一點好嗎?儘管死生與否都能出現在接下來幾天的頭版,我覺得還是讓我這個後生晚輩替您老人家開路吧,等等我去擋子彈,您抓緊時間的快跑;還有你跳下去的時候屁股記得憋緊一點,別給收屍的添麻煩。」
柏拉圖說過:「智者說話,是因為他們有話要說;愚者說話,是因為他們有話想說。」的確,我、死老頭與柏拉圖的距離終究是太遠了,所以生而為人才能有這麼多鬼話。
不過這倒稍稍緩和了我倆的情緒,等等真能想出什麼辦法,或許吧。
只要死老頭沒有身中四槍血流如柱,我們多少是有點機會的。
血液從他的腹腔流出,玫瑰花海似地;他緩緩倒下,甚至稱不上英雄傳記裡的「壯烈犧牲」!人生不是荷馬所撰出的《歷史》,既沒有阿卡流斯,更沒有赫克托爾!我這輩子從來沒有流過那麼多血,但或許,在幾天前我那紅燈區五樓公寓的三樓之三前,我讓眼前這個該死的王八跟那些警察流了那麼多血;或許在那間醫院裡,伊蒂娜絲女士在我從十八樓一躍而下十,曾讓人流過那麼多血。
唯此而已,別無他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