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用拳头顶着向楼梯走去,揪住衣角的手即便是下楼梯时也并未松开。虽然告诫着自己绝对不能因为希的慌乱失了马脚,但她的情绪,一定程度上也让我对即将会面的人们感到了畏惧。
.....正因为如此,更要稳住呼吸,平复心跳。如果身后有着某人,至少这一点要能做到吧。
与那日一般——不过临街的窗帘早已拉严。昏黄的烛光将餐厅映照得如同陈腐的梦境。空气中有一股烧焦了的甜腻气味。
餐桌旁围坐着他们。兽耳的少年和少女互枕着肩头半梦半醒,细微的呼吸取代了从临街的缝隙中漏出的风声。靠木梯的一侧,黑袍粉边的铁面刺客默默地盯着希推着我挪动步伐。
厅堂的边角处站立着沉默不语的人群。清一色身着黑袍的刺客摆弄着衣带即缀挂其上的刀鞘,彼此间并无言语,却似乎在以某种方式进行着交流。轻微的叹息与空气中的振鸣.....让人联想起深夜中蛰伏的虫群。
在大厅中心,妇女与身材佝偻的男人小声交谈着。之后,避离开视线的角落中,身材富态,脸色惨白的年老厨娘抚摸着兔耳的少女,轻声诉说出安慰的话语。
静立不动,站位整齐的刺客,将气氛零碎地切开。黯淡的光线下,此方如同举行着某种仪式的秘仪集会。
踩到了地面上翘起的木板,窸窣的谈话声瞬时终结。
在如此庞大的目光同时投来时,心脏近乎停跳。面无表情的金属面具后,难以揣摩出任何心意。唯独从座椅上站起的妇女,倒是直白地对我们的现身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但更多的、兽耳的他们,以及厨娘打扮的老人,却将目光投向了身后正在瑟瑟发抖的某人。
“.....希?是希吧?”
率先发声打破寂静的,是年老的厨娘。她拽住身边偏过头去的兔耳少女,急切地从人群中穿过。
她的神色喜悦到让人觉得悲伤。背后揪住衣角的力度又加大了几分。
“.....院长。”
面对凑近到面前来的他们,竭力将头埋住的希,终究还是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
“又见面了呢.....和夜。是这个名字吧。”
兔耳少女轻轻瞥过瞬间屏住呼吸的希,却仅仅对我这么开口。
“.....嗯。”
在被注视着时,声音一时间闷在了胸腔中。
.....明明和希这样的孩子都能够正常相处,为什么对方只比我大一点就觉得难以对话呢?我果然,只能够正常应对年纪小些的女孩子吧。
眼看被她无视了,希正失落地低垂下头时,少女却冷冷地说:
“希,别总是揪着别人的衣服。人家的衣角都要给扯坏了吧?”
背后的她忽的一下抬起头来,少女却为了避开她的视线而将头扭开了。
一旁的厨娘以无奈的神色看着这样的两人。在察觉到我的目光时,她与我对视着,微微笑了。
“听铃说,和夜——该这么称呼吧?希的事情,真是谢谢你了。这孩子,很少有这么亲近的对象呢.....”
.....被当面这么说了,果然还是会觉得心脏传来了瘙痒般的细微痛楚。
偏头看去时,希已经发出‘唔~!’这样的声音把头贴紧了我。但通红的耳朵尖还是轻易地把羞怯暴露无遗。
苦笑地看着这样的她,被希称作院长的老人以温和的语气说:
“希,很高兴你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人.....不过啊,我也想和希说说话呢,之前那样小小的希——”
她的话语被兔耳的少女打断。注视着身后的某个方向,少女警戒似地将手搭到了厨娘肩膀上。
“真是感人的重逢。不过,现在恐怕并非闲谈的时间。”
将手中的金面放置在餐桌上,起身的妇女缓缓走来。正在与她对话的金面蛇人也移动着低怂的头部,将视线放置在我们一侧。老人厌恶地瞪向她,终究还是与沉默的兔耳少女一同回到了之前的位置。
面前的空间立刻空出,在各方的注目下,妇女快步来到身前,将手伸向了希。
猫儿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手却仅仅是轻轻拂过了耳朵。注视着将头低下去的希,她随后抬头看向了我。
“真没想到你会进到那么深入的地方来了啊.....那个老家伙,怎么不好好看好你呢.....”
叹息着,她以真的感到遗憾的神色如此喃喃。随后,她以深邃得难以读出情感的视线直视着我的瞳孔。
“但是——既然还在这里,就说明你没有就此脱身的打算吧?”
感受着希贴近的体温,我点头。
“呼,小孩子就是这一点让人生厌.....简直像是在注视着自己的黑历史上演一样。不过.....既然已经是‘这边的’人了.....必要的事情还是需要好好说一说。首先,是她的事情——”
因为提及了自己,希小小地低鸣了一声。护卫着妇女的铁面刺客以呆滞的神色注视着这样的她。妇女也因而略一停顿。
“虽然是.....现在这个样子,但她一直是我们最为有力的成员。如今,分裂后,篡位者们正试图将她控制在手中.....很不幸,你成为了她的软肋。既然是这么亲密的关系,只要将你放到手中,就可以任意差使这把利剑了吧?——不止是他们,老实说,目睹着如今的你们,我们也是这么确信的呢。”
妇女如此解释完后,希悄悄抬起头来,打量着我的神色。
“没事啦.....已经说过要陪着你了,这点程度,不至于害怕呢。”
“.....嗯。”
妇女和厨娘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兽耳的他们——唔,一时间忘记了还有这么多人盯着这边呢。妇女轻轻咳嗽一声,注视着的他们讪讪地偏过头去。她继续说道:
“这样的事情.....是我们的疏漏。‘胞胎’为外人带来了困扰.....这本该是让某人受到责罚的事故.....但从你们两人来看,也没办法一概说是谁的过错。总之——你,是我们一定要保护好的对象。不管情不情愿,接下来的日子,恐怕都会与所谓的日常会偏离甚远,这一点,还请你做好心理准备。自然,护卫的对象——”
挪动着身体靠近过来的金面男子,却发出了异样的嘶鸣。
“蛇.....您有什么看法吗?”
与入城的那日一般,仿佛模仿着人类的声音。仔细回想起那一天的事情,他所具备的气氛,似乎并非恶意.....与我对视片刻,再度相遇的.....两人(?)终究无话可说。将头扭向妇女,他以平淡的语气开口:
“.....这个孩子,由我来吧.....你手下,在流刃死后,仅有猫一个银面了,如不留在身边,恐怕不太安稳.....”
“这可不用您担心。只要让他留在这里,即便是‘铁王’也不敢轻易动手。虽然目前‘母亲’对他们的行径视而不见——但在圣所中挑起战斗,终究还是会让‘烙印’发动的吧?”
缓缓地摆动隐藏在斗篷中的头部,那样如同野兽的动作,难以让人立刻理解为摇头。他并不与妇女辩驳,只是平静地宣布:
“仲裁者的墓大人还没有到来,现在讨论此事未免还太早。根据‘母亲’的话语,那位大人近日就会返回到城里。等待他抵达后,再做决定吧。”
“.....是。”
神色僵硬地结束了与蛇的对话,这样搁置的结果显然并不如她心意。转身面向我,妇女尽可能以和缓的口气说:
“你们一定已经很累了吧,暂且去休息下。柯特老人这边,我自然会想办法告知。现阶段还不能让你回去。以防万一,希,你得好好地待在他附近.....虽然即便我不这么说你大概也会这么做的吧。”
在身着女仆装的、希的同族围过来之前,希拉着我的手快步从楼梯上回到了昏暗的二楼。
“不去打声招呼吗?”
“他们不过是喜欢看热闹而已.....现在这种气氛,也没办法好好地说话吧.....并且.....与和夜在一起,这样.....很害羞......”
我原以为她会在二楼停下,但希依然拉着我向更高处的阶梯走去。
“说起来,还没有到过这里的顶层呢。”
“.....毕竟完全荒废了呢。除了我还记得这里有这么一个地方.....其他人,恐怕早就忘记了吧。”
“所以,是希的秘密基地喽?”
她却不知为何露出了悲伤的笑容。
“不是喔。这里,一直、一直,都只会是那两个人的场所。”
牵住她的手,摸索着登上最后几级阶梯。在透露出月光的门板前,希屏住了呼吸。
进行着呼吸的同调,在其与心脏的共鸣相符时——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是荒废许久的露台。
枯萎的杂草生长在石砖的裂缝中,尽管被城墙阻断了视线,但潮鸣的声音仍忠实地传达着海的存在。
如是任由思绪胡思乱想,倒也可以被错认为是星河的瀑布奔腾至汪洋的回响。
随山体的坡度顺势而下的和缓街道,透过雾气的朦胧灯火,某人、某座城市在深夜中的酣眠,全部被积蓄在沿海的丘陵与围绕的城墙构成的凹槽中。
而后酝酿成尚未到来、但必将来临的日出。
倚靠在古旧的围栏上,希深深吸入了此处的空气。
招手让我过去,希蹲下去拍打着身侧的石砖。依照她的心意靠着围栏坐下后,她躺到了我的膝盖上。
“.....那个,希?”
“.....稍微保持这个姿势,就一会儿.....”
在她这么请求后,我默默地抚摸起了她额头的绒毛。
银发的猫儿,因而发出了舒适的叹息。
“今晚,真是发生了好多事情呢。”
“.....是啊。”
仰望那轮明月,膝上的她也翻过身来注视着天空。
“这样.....果然,很幸福呐。”
像是确定了曾经的疑问一样,她露出了释然的笑意。
抚过围栏的海风将灰色的草茎吹得摇晃,在我打量着墙壁上的裂缝和我们投射其上的阴影时,希的呼吸已经变得悠长而和缓。
因她的呢喃继续捋着额头的毛发,楼道间传来了脚步声。推开被风微掩的门,怀抱双手的兔耳少女以意味不明的视线看向了她的睡脸。
“真是,随时随地都能睡下去呢。这家伙。”
她的口气,不知是羡慕还是哀叹。想起了猫儿曾在夜间诉说出的名字,我向她搭话:
“铃.....可以这么称呼你吧?”
轻轻地点头,她用手压住繁杂的裙摆,蹲坐到了对面的墙角。
“如果是那时候的我,说不准会因此打你一顿.....也有可能是掐住脖子,一边说着‘你这混蛋离我家希远一点!’一边使劲摇晃呢。”
说着这样不明所以又有些吓人的话,她突然笑了起来。
“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谁又会料到呢?”
自言自语着的铃,像是想要触及何物,向夜空伸出了手。
一只手难以遮掩的月光,依旧淅沥地洒在蓬松的毛发上。她巨大的兔耳,被形状别致的饰带包裹。
“很漂亮吧?”
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她微笑着问。
在我轻轻点头后,她抚摸着自己的耳朵说:
“在她面前,夸赞别的女孩子,真的没关系吗?”
“.....希不会在意的吧。所谓的家人,大概不是那么互相束缚的关系。”
“谁知道呢.....女孩子的心思,可是很难猜透的。那孩子尤为特殊。家人啊,家人。那孩子是不是这么想的呢?”
站起身来,面向苍白硕大的月亮,她闭上了双眼。仿佛在聆听着膝间少女的鼻息,两人仅仅在潮水涌起的深夜中保持沉默。
片刻后,仿佛放下了何物,她露出了释然的笑脸。
“再见了,希。请你好好对待她(他)吧。”
.....这样的道别,似乎也曾由我在心间向某人诉说。那是,对‘只能存在于回忆的某人’才能诉说的话语。
因她悲悯的神色,言语一时间梗在咽喉中。
慢慢靠近了,她俯下身,将手放至希的耳际。
猫耳的少女发出了轻微的呢喃,铃将脸凑近,在她的额头间吻下。
“加油吧。”
不知是对谁诉说的话语。在希即将醒来时,她已经步态轻盈地走向了门扉。
“如果醒来后,能被误认为是你的亲吻,就好了呢。”
狡黠地微笑着,少女轻轻掩上了门。
.....
“刚刚,铃来了吧?”
膝上的她,用水晶般的瞳孔定定地注视着。凌冽的紫色中尚残存着从睡梦中带出的迷蒙泪水,我因而得知她并未听到方才的谈话。
“嗯。”
“.....她说了什么吗?”
——‘再见’
少女的言语在舌尖停留片刻,随即婉转为了片面的谎言。
“她说了,请你加油。”
“呼.....”
露出小小的叹息,希用手遮住了自己的脸。过了一会儿,我才察觉到,她在安心地笑着。
“和好了......!”
望着这么激动起来的她.....我再一次确信,少女的告别,果然只该被我一人听到。
扶着试图起身的她靠在围栏上,她轻轻戳了戳硬质的剑鞘。
“这个,刚才迷迷糊糊的时候碰到了.....似乎总是带在身边呢?和夜不像是喜欢武器的——那类男孩子吧?”
只能轻轻苦笑。不,姑且不论这个.....大抵男孩子都对‘属于自己的武器’这件事蛮执着的哦?
不过,这件事不一样啊。她所留存下的事物......很难当做可以随便放置的东西。如不把回忆的一部分紧紧抓住,就会有遗忘掉如何呼吸的错觉。
“.....与其说武器,更像是.....纪念。”
“.....很重要?”
“.....嗯。是.....某位故人的遗物。”
她流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但现在,还不是将一切倾诉的时候。尚未愈合的伤口,毕竟还是会感到疼痛。
——但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对方。
毕竟,是‘家人’。
我如此确信。
在两人肩膀相触无言时,追忆着与身侧的她亲近到如此地步的脉络。莫名想到了赤发的少女。说起来,她的出现,似乎是我与希的关系更近一步的筹机......而最初的时候,让我们彼此相识的,不过是仅仅那样的事物啊。
曾经抗拒着将包含老人心意的馈赠随意出让,但已经行进至此,内心的想法早已天差地别。
“说起来,将学院的名额,让给艾拉,也不错呢。”
我突兀地开口,但仅仅是瞬间的愣神,猫儿的思维就轻易与我接轨。说不准,我们刚才所想的是同样的过往。
在冷风拂过时,她小声回应:
“是我的缘故吗?”
“.....算是吧。之前呢,虽然连追逐什么也不知道.....但还是想,向远处的某点继续前进吧!就这样凭借惯性莫名地晃荡着.....现在的话,只想要留在希所在的此处——我觉得,就这样生活下去,也不错。”
“.....喔。”
这是我真心的想法。之前那几日的日常,实在是甜美得让人迷恋。修复好伤痕,再度飞往彼方——?不,我宁愿将一切遗忘,就此沉入其中。并非定然要抵达何处的候鸟,既然脚下已经有温暖的栖木,便不会对远方有多余的念想。
(不过是在逃避吧——和之前一模一样呢)
而对于这样的话语,身旁的她却像是感到寒冷一般微微瑟缩。
“.....我也——”
在她直立起已经通红的猫耳、异常认真地看向我时,木质踏板在重量下发出了微弱的哀鸣。
妇女轻轻打开木门,倚靠在肩膀上的希惊慌地坐正了。
“不需要那么拘谨呐.....希偶尔做些符合自己年龄的事情,并不会遭到责备嘛。”
妇女微微苦笑,但希戒备的神色依然没有消减。在空气微微停滞的几秒后,名为‘常’的她摆出了严肃的神色。
“是时候了。他们已经决定与我们交涉。作为当事人的两位,还是下楼去一同听听比较好。不必担心——且不论他们依然受到‘母亲’的制约,‘我们’也绝对不会让两位遭受任何伤害。”
再一次看向握住了手的希,她与我起身跟随在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