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所踏的,是金色的地面。

这是相当精湛的雕刻手法,如此的技艺,已经随着最后一位工匠的死亡而被永久遗忘。

石砖中嵌入了贵金属,被打磨得光滑的表面,如镜面般映射着天花板上的花纹——倒影与其本身用金银构成的纹理相合,随着访客的步伐向大殿深处挺进而构造出跪拜之人的动态。

道路的位置、石砖的镜面效果、人的视线与烛光的角度——难以想象的工艺组合成了如此的奇观。在王座之间,石砖之上虚拟的人影已然匍匐于地。

自己的影子亦然映射其上。站立着。格格不入。

——真是巧妙的威慑。

步入最后的、能够窥探到王座之上的位置,被并无违和感的横梁阻拦。如要走近一步,必然低下头去,视线也自然会停留在地面上无数虚构的身影上。即使理智明白这只是堪称奇迹的拟态,但身体却近乎要随之匍匐。

王的气息,庞大得难以估量。这是在前进到这一步才感受到的巨大压力。王座之上,无法抬头直视的某物,如同被不可视的空间断层隔离开的潮水断层。古国的王展示、控制着自己的气势,以免觐见者昏厥于此。

他平静地看着同样倒映在地板上的王之身影。由于角度关系,那之上仅仅显露出了双腿。在无数匍匐的幻像中,如同踩踏在供奉者头顶的巨人之足。

在光与影的梦幻里,自己的身影已然同并不存在的侍奉者一同跪拜于地。

是否还在站立、是否还维持着交涉者应有的从容——他一概不知。

也无关紧要。

既然手握利刃——既然刺向神灵也会流下鲜血,那么,无论之间有着怎样巨大鸿沟、无论自身因为这样的鸿沟显露出了怎样的丑态,他也明白自己能够将其刺下。

不过仅仅是超然者。不过仍旧是血肉之躯。

‘境界’——尚未达到。

他所知的,最接近于那一线的两人——他的主人,以及他主人的仇敌。古国的王,与两者相比,一概不如。

所以,并无任何畏惧之意,他开口了:

“如今到来,有两个条件——”

没有任何委婉的辞令,甚至不含沙射影地提及他们所握有的筹码——面对仅仅如此的敌手,他单纯地挥下了剑刃。

落在地上,会摔碎的是鸡蛋。

针对他的无礼,王严厉呵斥道:

“作为谋反者,你们完全不存在与我商量的余地——如是请求,自然可以一听,但也仅仅是听而已。古国与圣国惯常交好。就连唯一的一次摩擦,也不过是公爵造成的.....我之女儿的遭遇,与他想必脱不了关系。虽然摆出如此架势,但是,莫说是威胁,你等连与我交涉的余地都没有。如是阁下不准备调整好自己的姿态,这次会面,恐怕会结束得很快。”

——不过如此。感受着倾泻而下、近乎凝为实质的威压,他想。逃避者。怯懦者。如此之人,即使拥有王的身份,也不过——

不知不觉叹出了一口气。从王座上俯视着的视线因为这声叹息而有所动摇。

“风暴,已经摧毁了三座城市。伤亡人数在百万人以上——贵国的文员如是说。按照目前的路线继续行进,势必在半月后就能让贵国三分之一的土地化为灰烬。”

抬起头,笔直地看向那顶因为世代更替而斑驳的金冠,他说:

“我的主人,他——如有可能,亦能使其改道。‘饵’移动起来相当便捷。彼时,风暴势必经过王都。如此精致的殿堂,先代工匠留下的无可更替的技艺,恐怕也会成为废墟的一部分吧。”

“利用魔女的余烬,仅是在饥渴中吞下自己血液的疯狂之举。你若是没有沾染到‘灾厄’的狂气,是能够明白的吧?——利用魔女,是怎样不智的举动。”

微微从王座上探出身体,王的语气中有着说不出的急躁感。使诈者——王在如此怒骂着。

作为‘正理’的一方,他当然有如此咒骂的权利。

——但也并非完全忽视了狂人的匕首早已贴近咽喉。

静静地等待着国王明白他们的企图。使者只是抱持原先的动作沉默着。

这个世界,并非没有监管者。中心国虽然承认一切‘合理’的篡位与战争,但对于舞弊的行为,自然严惩不贷。

这是建立在有序之上的无序。战争在合理的运行,终有一日会以某方的胜利终结。

士卒们在王者指尖连缀的丝线中流下鲜血。

王者们在棋盘上起舞。

这该是框架内的世界。

本该。

然而,利用魔女——意味着将规则连同棋盘一同焚尽。

他们并非想要作弊。他们只是想重新制定规则。

在短暂的沉寂后,王开口了:

“公爵的目的.....不仅仅是独立.....”

那样自高处下达的尊贵声音微微发颤,似是对自己即将说出的言辞感到难以置信。

“他要推翻——包括中心国在内的,当前世界的一切——”

“——他要重置世界。”

使者贴心地衔接上了话语。他听到王的指甲陷入王座饰纹中的抓挠声。

用平板的语气,他毫无起伏地诉说着事实:

“我的主人,将成为新世界的书写者,自然不会被‘当前的’常识束缚。”

面对这样的说法,王厌恶地斥责:

“果然只是疯子。不被中心国承认的王国——”

“他无需得到承认。”低垂着头,他如此断定。

如同训斥不懂事的孩童一般,王座上的伟人因为他谦恭的姿态,用更加确凿的口气说:

“四方的平定者——你们明白这样的字眼意味着什么吗?即便是圣王,也难以与其为敌的——人形的伟力。那样恒久稳固的构造,作为它的基座,支撑住世界的力量,怎是人力能够抗衡?”

依然在挣扎。他对此厌恶地咂舌。如今试探,果然是愚钝到连身躯早已深陷丝网都难以察觉的愚者。

渐渐收束绞绳,让其认清现实吧。

然后再对准暴露出的脊梁刺下屠刀:

“——反抗者,全部消失就好。至于如何办到——这可并非是您该担忧的问题。

——毕竟,现在有更加要紧的事情吧?”

将头抬起,直视着那样已然开始动摇的瞳孔,他说:

“您所信赖的平定者,自‘饵’在海面上初次亮相之时已经出发。但是,即使赶至战场,寻找到我之主人并与之交战恐怕还需要耗费不少时间。即使我之主人战败——各位又如何能确保在风暴穿越国境之前找到‘饵’呢?”

只要等到黎明——刀刃的海洋将会将卑劣的匪贼淹没。但在寂静的深夜,王者的咽喉已经被匕首死死抵住。

那样翻腾起的怒意,毕竟只是困兽无为的怒吼而已。

观察着王的神色,他刺下了最后一剑。

“请不要再犹豫了。大人。风暴行进的速度——您是知道的。我们如此交谈着的每一分钟,都有更多的家畜、田地、住宅与您的人民被吞噬。您难道想维持住尊严,安坐在空无一人的王国中心吗?”

“.....真是疯了。这一切。你要明白,你们将要与全世界为敌。”

在听到那样软弱的哀叹时,他微微一笑。

“——不,是‘我们’。”

·

之后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他们很快谈妥了第一个条件。

在此期间,‘饵’将被安置在雪线之外,‘火’无法找寻的地方。至于持续到何时,才能将风暴完全从古国中移走——自然是世界上只挺立着一支势力为止。

虽然并未明言,但到那时,古国的王会成为最后一个倒下的人吧。他们都明白这一点。

然后是第二个条件。

虽然应当是需要好好思量的内容,但相比起之前令人惊颤的程度而言,也就是‘仅仅如此’的级别。屈辱地皱起眉头,王轻易地接受了他们的要求。

这一切结束后,他们都松了一口气。无论是怎么难以忍受的过程,只要将刀子拔出,即使鲜血淋漓,场间的气氛也缓和下来了。

依照礼仪,王挽留着他到餐厅用餐。时间不很急,如是在傍晚上路,足以在深夜前赶到下一座城市落脚。但是,想必不会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还留下吧.....

正因为如此想当然,在他点头致谢,而后前往餐厅时,古国的王险些让和缓的微笑脱落了。

.....紧绷的精神已经到了极限。顾不得使者的视线,王仓促地在长桌的另一端落座,从脚下捉起一只猫放在膝盖上。在桌面上摆上碟子与鱼片,他将王冠放到一旁,趁三色的花猫将前爪抬起,凑近碟子时用脸贴近了毛绒绒的脊背,而后深吸一口。

使者呆滞地看着对位的国王长久地将脸埋在毛发中。在花猫发出满意的呼噜声时,侍者将精致的餐具放在了他们面前。

鼻尖与周边的毛发乌黑,其余尽是雪白,瞳色如凝固的苍穹一般湛蓝的幼猫,将双掌搭在使者的裤脚,从两腿间探出头来。餐桌对位的国王从毛发中抬起头,默默地看着他的举动。

.....如何呢?不会连一只猫也应付不了吧?

在察觉出王目光中的意味后,他险些笑出了声。作为一国之主,年过半百的王啊,如今正以幼童的心思在与他较劲。

不过,很不幸。恐怕要让您失望了呢。

他娴熟地从腋下抱起猫咪,将其安然放置于膝上,并同时抚弄着脖子与身体相接处,两根脊骨之间柔软的肌肉和下巴。不多时,神情高傲的猫,已经眯起眼睛,抬起头发出了呼噜声。那样将头向上扬起的动作,催促着他继续抚摸唇下的绒毛。

他停下了当前的动作,它仰头紧盯着他,直到他将双手从耳间一路抚到尾根才再次安稳地趴下。

在他松开手时,它已经浑身塌软地沉入了睡眠。

自得地抬起头,正好迎上国王讶异的目光。两人隔着逐渐被侍者摆满的餐桌对视着,周围来往着的仆佣和侍立的卫兵似乎对这样怪异的场面毫无兴致。

也就是说.....无论怎样奇怪的事情,在这张餐桌上都不奇怪吧?

或是说——这位古国的王,本身就是会让周边的人忽略常识的怪人。

他这么想着,突然发现了此人与‘王者们’最大的区别:

——他,尚且留有过分直率的内心。即使超然于万人,也终究未被高处的寒风洗练得失去人性。

对于王而言,这可怕不是值得赞美的品质。但对于他个人,却不免得为之吸引。成为超脱者不一定意味着失去人心。光是得知这一点,就让他心情不可思议的雀跃。

对视着的两人膝上的猫,似乎也燃起了莫名的对抗心。在它们互相吐出口水,窜上餐桌,甚至即将踩踏着菜肴扑向对方时,国王总算起身捉走了花猫,他则拎起幼猫脖颈,让其在悬空的状态下面向了自己。

直视着那样纯粹的瞳孔,他已然被触动的内心,即将涌出何物——但那样的感动却被它呼上来的爪子给打散了。

摸索着刺痛的伤口,他用单手将它放回膝上。抬起头来,花色的猫已经与国王一同埋下头进餐了。

看了一眼自己袖口沾着的雪白毛发,他苦笑一声,举起了刀叉。

.....偶尔这样,也不错呢。

·

用餐时间结束,他即将踏上返程。在被侍卫们护送着抵达马车接送点时,他惊奇地看见了一个少女正等待在停靠马车的树下。

如猫般的面孔。古国的王室,其美貌总不由得让人联想到理应存在的耳朵和胡须。但作为人类中最为古老的一族,自然并非具备猫人的血统。如此而言,果然只是——近朱者赤这样的原理吗?

厌恶地盯着他身上尚未被隐藏起的纹章,少女向前一步,将手中的竹笼递向了他。

由公爵派遣的侍卫代替他接下了这件物品。如不是因为对方的面容正属于古国继承序列中的先驱之一,恐怕不免得要遭遇一番盘问。

“我的妹妹.....(我们尚且没有忘记——)”

少女如此低语,但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转身离去了。

侍卫正在确认其内是何物时,他已然蹲下去,将头凑近了笼子。

湛蓝色的眼睛,带着慵懒的睡意,从阴凉的黑暗中冷静地与他对望着。

他微微一笑,从侍卫手中接过竹笼。作为礼物的幼猫,因为回到熟识之人手中而发出了惬意的呼噜声。

·

数日后的傍晚,他回到了阵地。

无人对他的战果致以祝贺。那是在他出发之前就完成了的事。他是无能的人——但只要将棋子摆好,构造出必胜的阵势,他就一定会取得胜利。公爵想必是看重着这一点。

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完全无视棋盘之外的因素。

沿着绿意盎然的路径,他步入了大厅。在宣战前夕,园丁们已然逃窜。这座曾经遍布花园的城堡,如今仅仅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绿化。如此看来,公爵寓所附近的这片生机便格外宝贵了。

在刚刚燃起的烛光下,不怎么称职的年幼女仆半梦半醒地靠在审阅文件的公爵肩上。被唤做‘灾厄’的新任国王,愁眉苦脸地承受着她的重量。

“你在干什么呢.....”

仔细看来,当是她在等待在一旁,为国王倒上茶时突发了困意。险些碎裂于地的茶壶因为公爵风的眷属而悬浮在了桌面上——所动用的魔力太过细微,以至于他压根没注意着把它放下来。

高大的‘灾厄’,在安坐于椅上后,刚好与女仆等高。虽然表情相当苦恼,但公爵还是尽可能地向一侧靠去,让摇摇欲坠的她保持住平衡。在他出声时,原本埋头在文件中的目光甚至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国王大人.....愚妹的行为.....真是抱歉。”

尽管知道压根是不需要道歉的事情,但他还是这么说了。这是固定的台词。实际上,只要是没有明确拒绝的事情——大抵就是默认了。与公爵相处这么一段时间后,他好歹是明白了这一点。

但是,为了维护公爵的威严,这么一套流程始终是要做做样子的。

“真是缺乏管教——由你担保,下不为例。”

虽然这么严厉地说着,但公爵却因为自己的声音吵醒了她而露出了忧虑的神色。

她完全无视着被当作靠枕的‘灾厄’,刚刚用手背擦过眼睑,就踩着尚未完全清醒的步调来到了他跟前。

“啊,哥哥大人.....回来了吗?”

在离开肩膀的一瞬,某人似乎有些遗憾。但他很快重新埋首于书堆。

她很快注意到了他隐藏在身后的物品。

“唔.....这是——”

小心地伸出手去,她从打开的竹笼中抓住了幼猫。它并未流露出任何胆怯的神色。恐怕是因为他们身上的气味太过接近。

将其抱在胸口时,鼻尖乌黑、周身雪白的猫咪,发出了细微的叫声。那样稚嫩的嗓音,甚至让公爵再一次从书桌上抬起了头。

“.....我不觉得,这该是使徒带回来的东西。”

本该是斥责,但在看见她将毛发贴到脸上磨蹭时,公爵只是软弱地嘀咕了一句。

“这大概算是个礼物.....是交涉成功的象征吧——我是这么想的。”

他虽然这么辩解,但实际上——这究竟是作为他个人的礼物,还是所属的阵营.....这些事情,古国的王并没有明确地说过。他希望是前者。

无奈地摇摇头,公爵表明了并不打算深追此事。他并未做出任何汇报,只是走上前去,将另一个提袋中的契约交予查看。

既然他活着归来,就说明一切顺利。他一向知道的。

短暂地露出了笑意,但那很快被波澜不变的沉思式肃穆覆盖。公爵将其交接给了一直在角落中的那个人。脸色苍白的青年,仓促地接过羊皮卷轴,连指尖也与之向错,似乎一刻也不想与公爵接触。

在‘灾厄’默默低下头去后,青年从黑暗中探出头来,短暂地看了他一眼。

“平安回来了呢。”

只是这么淡淡地说了一句。但他能明白,言语中隐藏的关切。

察觉出青年想要与他交谈,他主动问道:

“怎样?我不在的这段时期,没出什么问题吧?”

青年默默地耸耸肩,做出手势让他靠近过来。

避开公爵的视线,他绕过书桌,来到了那个角落。这里,隐藏在阴影中的空间意外地宽裕。

将另一把椅子搬出,青年等待着他落座。

“幸好.....平安无事呢。夹在那两人中间真是让人难受。”

“啊啊.....我也在想,要是回不来了,这两人,又该怎么办呢?如此想来,倒是因此更加坚定了和平交涉的决心。”

青年将头扭向那个作为他养父——如今该称为父王的人,冷冷地说:“真是愚蠢——那种——”

“嗯.....姑且,你想要咒骂的对象也是我妹妹,稍微注意一下吧。”

泄气般瞪了他一眼,青年示意他谈谈其它事情。他思索片刻,再次开口:

“前线的状况,如何?”

“照计划中——连连败退。”

“那就没问题了。”

“既然你回来了。就没问题。如是此行失败,失去古国的协助,就这样结束了也不奇怪。但既然他们已经将战线推进到那样的深度,也该是咬下去的时候了。”

“看来,我也算是在历史的进程中扮演了一回重要角色?”

“作为棋子,该是‘战车’呢。”

“虽然用来形容一个使徒不太切确.....因为直接深入了敌腹,也算是吧。那你呢?”

“当然是‘王后’。”

没有丝毫犹豫,被公爵的下属们称为‘豺狼之谋’的青年,如此宣称道。

他只是对这样的答案露出了微笑。

“我还以为,你该是棋盘之外的存在。果然,执棋之人——”

对他目光的朝向,青年只是发出了讪笑。

“他,不过是个‘国王’而已。看似无价,实则不过如此。如是能找到‘国王’退阵之后仍不终局的方法——”

他并不确定这里的谈话一定不会传入公爵之耳,于是连忙打断了接下来的话:“——那么,我们,又是在何人手下移动呢?”

罕见的,青年没有因为别人插嘴而恼怒。他叹息般靠在墙壁上,小声地回答:

“—————”

身后传来了哐当的声响。在他们回头看去时,身着女仆装的少女正因为幼猫碰翻了烛台而手忙脚乱。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公爵,悄无声息地用风压碾平了火焰。

“如此,却要颠覆世界——”

“如是目睹此景,确实让人难以想象吧。”

“但既然迈出了脚步,自然应当走下去的。”

“——即使结局已经注定。”

他们的哀叹,很快消散在日落后温凉的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