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希一起返回老人的寓所,一路无言。
停留在巷口处,窥探着从棚屋的缝隙中透露出的绿意,她犹豫着问道:
“.....之前那位,你称她为公主殿下呢.....虽然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但我还是要确认一下,只是昵称吧!?”
虽然如今告诉她这件事有些坏心眼,但是.....之后,恐怕也会慢慢得知呢。
“......是公主没错哦。”
“.....和夜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和公主殿下认识——”
察觉我的神色,她不甘地噘嘴。
“——看起来并不怎么想告诉我的样子。”
“这件事,真要说起来,又是一个相当漫长的故事了.....总有一天,我的过往,希的过往,分别都会让彼此知晓。我觉得不用那么着急。”
“.....嗯.....反正,不管是怎样的身份,都是‘家人’没错。”
乖巧地点头的她,看上去还是有些闷闷不乐。但是,那些话语,尚且不到应该诉说的时候——
因为我们未曾抵达彼岸。着陆后,安坐在炉火旁,绝大部分的故事都是令人怀念的。
而在深蓝的汪洋中,回忆却是吞食下希望的涡潮。
想起了地底的神灵诉说的告诫。悄悄窥探着她的脸色,我小心翼翼地发言:
“她所说的.....”
“......不能离开视线.....”
“有必要那么夸张吗?”
“有!......嗯,我是说,以防万一嘛.....莫名其妙地消失掉.....这种事情,很可怕呢。”
似乎是突然想起了自己之前在地底下的发言,猫儿的脸颊一瞬间变成了绯红的色泽。
“总之.....先到柯特老人那边去吧?”
因为她已经羞耻得涌出了泪花,我在她用头去撞墙之前这么提议。
·
敲门后,老人微笑地注视着我的面孔,在看到一侧抱住手臂的希后,随即退回室内。在石砌的壁炉中,通红的炭块雀跃地迸射着花火。
低矮的客厅中,老人将拥挤在茶几兼餐桌旁的椅子拉开,正好是能够让三人安坐的空间。
关闭房门,室内陷入了令人舒适的昏暗。将试图坐在腿上的希放到一旁的椅子上后,我看向了老人。
虽然光线黯淡,且面孔因为沐浴了近旁的火光而略有些红润,但他惨白的脸色依然散发出了浓浓的倦意。在我失踪的这段时间,他有好好睡觉吗——再一次,确认了自己在此获取的事物。
室内已经足够暖和,但希依然挪动着椅子蹭到了身边。在肩膀处传来柔软的感触时,静静看着这一切的老人舒缓地叹出了气。
“.....真是太好了。能够把你带到这座城市,这个巷子,真是太好了。”
仿佛是睡梦中的呓语,老人将腿靠向炉火,半眯着眼睛如此喃喃。
“这里的大家——以及那个时候,眼神已然死去的你,都曾因为曾经的某物而停滞不前。我也是如此。深巷中,黑暗的历史与裹足不前的各人,终究因为你的到来而再一次运转.....”
将身体完全瘫软入柔软的皮革,如同要就此睡去一般,老人放松了躯体,神色柔和地注视着近乎就在眼前的屋顶横梁。
“我曾经以为,自己终究无法拯救任何人.....到头来,终将也会迎来无人相伴的尾声.....”
“牵挂的人已经得到了疗愈,我终于在最后的时刻到来前体味到了这份暖意——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我已经忘记了的年代,这座屋舍,已经不再有家庭的气息。”
“家人已经逝去了。围聚在炉火之旁的暖意,在岁月中已经被遗忘。同某人听着炭块倒下的声音度过时光,也成为了遥不可及的残影。我在寻觅着的.....不过是,那个时候,端坐在炉火旁,听某人讲话的情景啊......”
“但是.....最终找到的时候,自己,也成为了坐在炉火旁叙述的老人了。”
“简直,像是在做梦一样。火炉旁再一次围坐着家人.....”
“谢谢你们.....成为我的家人。”
彻夜未眠的老人,总算在安心的笑意中陷入深眠。
·
在老人发出平稳的呼吸时,戳了戳靠在肩上的猫耳。
“很困吗?居然跟着睡过去了呢.....”
抖动着通红的耳尖,猛然惊醒的少女小声回答:
“.....因为,氛围太过舒适了啊.....”
“嘛,可以理解呢.....如果有什么能够倚靠的地方,我估计也会想睡觉啦。”
“那、那个.....”
扭捏的揪住衣角,希悄悄地看了过来。
“如果可以.....膝枕、要用吗?”
之前在露台上,她也对膝枕相当执着呢.....
认真地看了她隐藏在长袍下的腿,我摇了摇头。
“希的腿,很纤细呢.....总觉得不大忍心躺上去.....”
“诶?!”
明显是受到了打击。她低垂下头,双耳也耷拉了下去。
“嗯.....多吃点东西就好啦。不要这么在意.....希还小呢。慢慢会长大的。并且,小只的希也挺可爱的。”
“但是、膝枕.....”
“以后会有机会的.....真那么在意的话,一起去买晚餐的食材如何?算是‘好好补充营养’的开端吧。”
“.....倒是没问题。嗯.....那个,和夜有钱吗?”
屋内突然沉寂下来了。虽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却忘记了自己压根身无分文的事实。因为之前一直茧居在小巷中,并没有用到金钱的必要,所以不知不觉就.....
“.....说起来,我身上确实.....没什么钱呢.....”
哇呜.....好丢人.....
在双手抱头低下时,希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
“不要紧的、我有钱,并且也知道集市在哪里.....”
“但是——”
“因为让女孩子来付钱,所以觉得不高兴?和夜是会有这种想法的人吗?”
她不悦地鼓起了脸。我自然不能说,只是不太想让小孩子来买单而已。
回握住她依然放在头顶的手,希一瞬间露出了慌张的神色。
“虽然很想让你继续摸下去,但是,还是在他醒来前尽可能准备好晚饭吧?”
即使不是猫,被温柔地抚摸着的感觉,也很舒适呢。
·
从最初的印象来看,希确实很难和自立扯上关系。但在她轻车熟路地拉住手走向海港附近的集市时,果然,是需要改变一些看法了吧。
躲在身后,向渔夫递去钱币——在那之前,已经嗅着味道挑选出了食材,并用支吾着的声音讲好了价格.....虽然隐藏在兜帽下的耳朵在微微颤抖,但能看出,这是她已经熟识的事情。
实在难以想象,猫儿会一个人跑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来——还是说,之前的某段时间,还存在着某个能让她揪住衣角的人吗?
稍微有些在意,索性问出口了:
“希之前是一个人到这里来的吗?”
“嗯.....可是,我真的不是那么贪吃的人喔!”
“我知道希的食量.....也明白你不大可能因为食欲旺盛专程跑来加餐。是为店里面采购吗?”
“不是的。”
又一次尝试着从我手上夺过木桶与堆放在其中的食材,希在无功而返后露出了闷闷不乐的神色。
毕竟是她出的钱——就连搬运食材这种事也要她帮忙的话,作为男性的自尊心确实会感到刺痛。
说起来,之前还担忧着没有容器,但卖鱼的大叔却随意地找出了桶子。在问及是否需要归还时,也只是被哈哈大笑着拍了后背。之后,因为我并没有跟着哈哈大笑(?)而被看出了并非原住民,才得到了如下解释:
因为是渔业盛行的城市,街边小巷里总会有被丢弃/放置的空桶,摆摊的贩子们随意拾去使用了,在递交给顾客后,生性天然呆(?)的市民们,终究又会在什么时候把它忘在街上。而后又是一次循环。
.....吃完饭后,还是把它放到街角处显眼的地方去吧。城里头,大家的想法,我果然还是觉得理解不能。
这么想着时,身边止住了话头的希只是默默地盯着地面,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因为没能帮忙而产生的不愉快似乎已经被新的思绪覆盖了。
“希?”
停留在人来人往的街口,她将我拉向了一侧建筑的阴影下。
小巧的马车在十字路口驶过,城市中心的古老厅堂上漂浮着红底的旗帜,上面的纹章因为风吹雨打而难以识别。看向身后,衍伸向高处的街道顶端,在不知从何而来的水汽洒向沿着坡面行走的路人时,她问:
“那个啊......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面了?”
“之前是.....”
见我没有头绪,她伸出手来。本该是想握住手臂,但因为怀中抱满了晚餐的食材,她只得拽住了衣角。
乖乖被她扯着衣角向坡面上走去。街道两侧,从二楼的窗台探出头来的旅客和将房门打开散出炉灰的店主,都以微笑的神色注视着我们。
.....在常人眼中,我们的关系,具备着足以温柔相待的暖意吗?
在意着因为步伐过快而从脚边滚落下坡面的土豆,撞到她的后背时,我才意识到,在夏季的午后,头顶正飘扬着凉爽的水汽。
头顶,开始黯淡的天色被薄雾覆盖。趁机从手中取走了木桶,希不待我说话就稳当地攀爬起了盘旋上更高处的阶梯。
停在顶端的最后一阶,她等待着我跟上去。
·
在来到她身边时,视野豁然开朗。
仅仅是上升了如此的高度,潮鸣的声音已然充斥着感官。
繁杂的迷宫,城墙,停靠渔船的港口,与涌入苍穹的汪洋。
由近及远的,是如此的景象。
身侧的她,轻轻靠在了肩膀上。
“那个时候.....你也是如此眺望着城市呢。相比起海面,似乎对街道和住宅更感兴趣.....真是奇怪的家伙。”
呼吸着自洋面而来的海风,她的话语,总觉得带了湿气。
是的。已经不是第一次目睹这样的景象了。那还是在,甜美得犹在梦中的午后——
无视了我疑问的眼神,希从身边离开。将手中的木桶放到木椅上后,她拉着我走向了广场中心的喷泉。
隐藏在石雕中的器械,正将水珠洒向坡道。面色绯红、显然是在晚餐前喝过酒的商人,正纠缠在烟气缭绕的餐车之前。烤架后,神色淡然的老人则用煽动火焰的蒲扇呼呼地拍打着对方的双颊,让商人骂骂咧咧的语句断成了碎片。仿佛已经对这样滑稽的场景司空见惯,仰躺在座椅上的旅客与流浪者们,只是自顾自地用目光划分着头顶属于自己的那片蓝色。
站立在身前,与海天相接的世界一角在又一次浪涛后陷入了寂静。
“想起来了吧、你曾经来过这里。不过,并非独自一人.....”
“......会不会是兄妹呢?虽然样貌并不相像.....但毕竟是那么要好的关系。那个时候,还这么想过呢。迷宫之城的来往者形形色色,如你们一样(幸福)的却不多见。所以,不由得观察了一下.....”
“我之前,也推着那架餐车在城里面东奔西走过。现在想来,真是意义不明的事情.....在没有食客的午后,能做的消遣,无过于就是观察而已。那个充斥着阳光的下午,你们成为了我最有兴趣的观察对象。”
“只要在一起,迷路也没有关系的两人。只要在一起,不用交谈,就能知晓心意的两人。”
“而后,我明白了——那是定然相伴的两人,那是无法被分离的两人。光是在旁目睹都心情愉悦的关系,实际品尝着的她与他,一定感受着了自己永远不可能触及的幸福吧。”
明明只是‘旁观者’,她却露出了悲伤的神色。
“但如今,你为何孤身一人?”
“——”
伸出娇嫩的手指,触摸着嘴角,让已经扭曲的表情因为痒痒的触感而缓和。
“不必回答.....”
将额头贴近胸口,她喃喃地说。
“只有一样事物能将那样紧密联系的两人分开.....”
明明道过别了。
但在被她抚摸着后背时,眼角还是觉得酸涩得疼痛。
少女化为了灰烬。在崩溃倒下的大桥上,世界已经终结。
只有躯壳幸存的我,仍然留在此处。
无法追随她而去,仅仅是因为自私的软弱.....
自己再也无法找到存活的理由。
因为怀中同样流下泪水的她,那样的想法总算在相触的温暖中消亡。
我们都曾经失去了一些东西.....
在那个时候,都曾因为无人陪伴而感到疼痛。
互不相识的两人,在黑暗的彼端各自吮吸着哀愁——
连迈出脚步的勇气都已经丧失。
所幸,同类终究会嗅到彼此的气味。
摸索着.....
在暗夜中触及到了另一个人的指尖。
终于相连了。
......
我们曾经分离,
“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把我们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