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幼便喜欢安静。
虽然也姑且按照父亲的心意配上木剑,经受了骑士的训练——但自从被自己的弟弟轻易挑翻在地后,他便开始厌恶需要流下汗水或是鲜血的运动了。
所看的书本中有这样的说法:为了让胆怯的长子获取勇气,家主杀了壮牛,放出血来,要求自己的孩子在其中沐浴,以此增长胆气。
若他遭遇这种事情,想必会如书中的主人公那般吐得天翻地覆。
他很感激自己的父亲是开明的。
实际而言,他能微微地感觉到。同喜欢互搏、竞技与追猎的弟弟不同,性情平和的父亲,对于喜静的他似乎有着更多的好感。他一向喜欢父亲和自己说话时的姿态。老人会轻轻弯下腰来,凑近耳畔,声音轻柔,仿佛劝勉。
他有时看到弟弟和父亲的谈话,便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说不出的怪异。弟弟喜欢踮起脚尖,让自己显得更高。父亲也无法弯下腰去,作出和蔼的年长者架势。
但他想,与整日坐在书房中的他相比,弟弟各方面的才能都要更为杰出。明明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剑术与追猎中,那孩子在接受导师测验时取得的成绩却和自己相差不远。出城去时,城里的少女会为他的弟弟献上鲜花和欢呼,他听闻她们的夸赞,便不由得惊讶,在自己安坐于室的时候,弟弟已经经历了那么多仿佛发生在传奇小说中的事件。
.....简直像是‘勇者’。
但他并不为此嫉妒。他一向喜欢故事。即便故事的主人公是他的弟弟,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不如说,他爱着这个杰出的弟弟,并为此感到骄傲。
被弟弟勾搭着去到了城内的酒馆,他看着那个英俊的少年轻易游走、往来于如花的少女与羡艳的目光中,便觉得自己在目睹着诗章中风流的英雄。
——他是自己的亲人!
偶也有同龄的女孩因为他的身份而悄然在身旁落座。但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因为他弟弟身侧围聚的人群太过拥挤。她们往往讶异于他沉着安静的性格。但无人会反感受到温软而礼貌的对待。
他是大贵族的长子,并无骄人的气氛,说话时语气温和,总是顾及着别人的感受——光凭这些,便足以吸引其他一些更加真诚的女孩。偶尔和城内富人家的千金聊起书本和诗篇,他也有过相当尽兴的瞬间。
他想,总还是有人能看出自己与弟弟的不同——并对这点不同产生额外的好感。
不过,不管话题有多么投机,他从来没有接受过对方提出的,在社交场合之外的约会。他往往并不告知对方理由,偶尔被催促得太紧,便表明了:自己并无进一步的打算。他喜欢和她们谈话。他的世界因而扩宽——但他不会向其中投入爱情。
更正当的理由自然是有的。他已经陷入了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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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一日除去跟随导师学习,总是有大段的空闲时间。弟弟有兴致带着自己赶往城内聚会的机会总的说来也不多——比起和可爱的女孩子调情,弟弟更喜欢独自一人,远赴山林,凭借剑刃与长弓猎取猛兽。
余下的时间,他和她待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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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花园,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梦境。一旦踏入其中,便觉得脚步虚浮,就连握住她的手都会缺乏实感。
焦糖色的瞳孔,娇小的身躯被繁华的丝绸包裹。在轻风拂过,用手按住裙摆时,她简直像是故事中的公主。
自很小的时候,他就和她相识了。她是他的未婚妻。这是在两人出生之前就定下的婚约。她很怕生,刚开始总是瑟缩在陪同的母亲身后,但之后也渐渐习惯了揪住他的衣角。他并不了解恋爱,但也大致知道,她将头埋入胸口时感受的悸动与甜美,该就是爱的萌芽。
在他跟随现今的导师学习后,与她见面的时间略微减少。某一日早晨,他听闻着教导,却在余光中看见她躲在房门之外,虽然瑟瑟发抖,但依然带着期许的目光直盯着自己。两人的目光霎时对上,导师不悦地咳嗽,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向她的方向看了太久。
此后,为了让他好歹将心思留在课堂上,他便请求她到城堡的花园中去等。为了和他见面,她每日上午早早地过来,在他步入课室之前和他道了早安,在他抚摸过头后依然依依不舍——仿佛被遗弃的小狗一样。他的初吻便是因而丧失的。实在对她忧伤的神色感到不忍,某一日,他在走进房间前又折返过来,凭一时的冲动亲吻了她。
她愣愣地,只是反复触摸着自己嘴唇傻笑。脸上的孤独却消失殆尽。此后每一日,进行早安之吻便成了惯例。
——很暖和。内心的苦闷与痒痒的感触在品尝到她甜美的焦糖味时饱和成为了满溢出内心的幸福感。扶住后背,轻轻将她抱起,让她不必踮起脚尖——她则用双手紧紧环抱住脖颈,将脸贴紧胸口磨蹭。如此,在对方身上留下气味,互相分享着暖意,他们的氛围甚至让路过的女仆发出‘哇哦’的感叹原地呆滞。
课程结束后,他们往往在花园中散步,或是一同趴在草地上阅读绘本。她同样喜欢阅读——渴求着远方的故事、历险与航程。她特别喜欢有关旅行的段落或是故事。一些在他看来异常枯燥的游记,她也能津津有味地通读。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因为是这样高贵的身份,她出生至今并未踏出过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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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弟弟并无定下婚约的对象。但却也没有与任何一位女孩建立过于深入的关系。他对这点很欣赏,也因而更加深爱这位血脉相连的家人。倒也问过缘由,弟弟只是说,他恋爱的对象,必须是公主才行。
虽然像是毛头小孩说出的狂想,但凭借他们的家世,与哪国的公主建立联姻也并不稀奇。
古国的王拥有为数众多的恋人与王妃,其膝下的儿女更是不计其数。位于继承顺列末尾的公主们与圣国的贵族结成婚约,这样的现象在两国的交好下司空见惯。他于是告诉弟弟,若是真有如此打算,不如直接向父亲提议——但弟弟只是轻笑着,说所谓‘公主’,不过只是比喻。他想要本质即是‘公主’的公主,而非拥有血统证明的寻常女子。
他不太能弄懂。毕竟,除去她以外,他从未渴求过其余女性。
此后一年,在不用踮起脚尖就足以俯视父亲时,弟弟擅自逃出城堡,而后杳无音讯了。
大概是去寻找与自己相配的‘公主’去了吧。
他这么想着,倒是不怎么担忧。弟弟年纪轻轻就早已登达领主之列,放眼世界也是稀少的强者。父亲想必也知晓这一点,在短暂的搜寻未果后,即叹息着说,他想要看看外头,就让他去吧。此后便不再纠结次子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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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奔跑而来,也不顾裙摆飞扬。碰的撞入怀中,仰头与他对视,他看见她焦糖色的瞳中因为期待而泛出了光华。
今天是约定好的日子。他们不会在花园中继续闲逛。他会带着她,第一次走出城堡去,进行他们的第一次(?)真正意义的约会。
但出了城门,在面对同平日里那般热闹的人群时,他却没来由地生出了恐惧。注视着她喜悦的笑脸,他片刻后方才明白,自己担忧着会与她分散。与连风都是故人的城堡不同,之外的世界更加辽阔,也更加危险。
用比平日里还要紧密的姿态手挽着手,他带着她行走在嘈杂的城市里。路人对她华美的服饰投来了好奇的目光,她则害羞地瑟缩在身后。识得他的年轻人不消片刻就明白了他之前与淑女们不冷不热的缘由。一位同他对谈颇为投机,文静的黑发少女不甘心地拦住去路,直到明确她是他的未婚妻——而非妹妹之后才哭丧着脸让开道路。
对于这些形形色色,前来同他交谈的人物,她并无好恶的判断,仅仅是小心翼翼地从身后注视着那些陌生的面容。目睹她小动物般的姿态,男子轻拍他的肩膀,女性则以同样观望的眼神与她对视。
毕竟长期以来并未与生人接触,她的情绪渐渐低落了。敏锐地注意到她的颤抖,他带着她向着避离开人烟的所在行进。
片刻,所来到的是深渊的边缘。
这是山峦的末端。站立在突兀的悬崖上,能够看到对面裂缝的豁口与破败的塔楼。她很快认出那即是他们散步的路线尽头,并为能从外目睹它的全貌而焕发了笑脸。
“......那之外,森林之外,是什么呢?”
“是平原。有个挺浪漫的名字......我们之前在绘本上看到过吧?”
他指的是一册自南方运送而来的书本。不知为何,明明相距这么遥远的距离,兽人们却谱写了这片土地的故事。它所讲述的,是公主、随从的旅程。
他外出时从游商手里买下了这本书,作为礼物送给了她。她不知为何看过后颇有疑虑。
皱着秀气的眉头想了一会儿,她才恍然大悟。
“啊,是那本没有男主角的书吗?”
“正是如此。”
虽然他觉得男主角该是那位忠心耿耿的随从,但她却总是认为这本书并不完整——总该有位王子才对。王子和公主的说法其实与兽人的习俗不相干,不过嘛,他也没有理由要去纠正她的臆想。这毕竟能帮她打发时间。
自深渊中荡起了狂风。她随即退后一步,靠在了他身上。遥望着那片被森林遮蔽的原野,她哀求似地说:
“我们去平原上看看吧?”
他知道她想要看到故事中的所在,想要远足至更遥远的未知之地,但今日,他无法满足她的心愿。
“.....森林周边有野兽出没,平原上也尽是商道,来往着各种各样的人......”
“但你会保护我的吧?”
是反问,而非疑问。
他没来由地想到,若她询问自己的弟弟,想必会得到许可。
但他不一样。
他向来谨慎.....并且弱小。
更重要的是,他简直难以想象,因为自己的无力而让她遭遇不测,究竟会为内心带来多大的悔恨。
即便是最微小的可能,他也不想让她有丝毫的伤痕。
“......抱歉。”
只能这样,用下巴抵住她的头顶,将她环抱住,让她不要那么失落。
但尽管竭力露出了微笑,他还是知道,她有些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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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他们渐渐长大。
依然陪伴在一起,但却因为身心日趋成熟而有了正常的羞耻心。
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吻自然是做不到了。她和他都将这件事当作了童年时期莽撞的回忆。
他和她的关系,并未冷落了。但对比起热恋之人,倒更像是健全的青梅竹马。
不管怎么说,他们感情很好。他是她的世界中占比最大的存在。虽然不知道她的心意——年少时的依恋,如今看来已无法确凿说是爱情的证明。
但他的心意,自那时开始就没有变化过。
他在恋爱。他的初恋缓缓地、悠悠地进行着。
毕竟,并无着急的必要。
并无一定要去确认的必要。
他喜欢和她一同在花园中漫游,喜欢将她抱在膝盖上一同读书。这样平淡温暖的关系,他不希望有任何变更。
而他们婚期也渐渐近了。
如同水到渠成。
多么甜美、温和而体贴的爱情。
这是世界上最恰当的两人。
无需告白,无需诉说爱意,无需明确心意。只是这样互相靠近,互相陪伴,终有一日定将许下誓约,至此终身相连。
.....毕竟,她的世界只有他,他的世界只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