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捡到狐狸的,是叔叔手下的一名弓箭手。

那日,圣王与国内的几位显贵前来参加宴会。叔叔的大儿子——一位年岁略大于我,即使住所仅隔一座塔楼但却从未谋面的青年与古国的公主定下了婚约。

火夜城坐落于辽阔的伊原平原上,周边存在着无数茂盛的林地,赴宴的贵族们在叔叔的邀约下一同前往最近的林地捕猎。

作为侍从跟随着叔叔的沃姆先生在归来的途中捡到了一条疑似猎犬的狗。

由于在场的都是身份异常显贵的王公贵族,沃姆先生没有办法去直接询问究竟是谁遗落了这条狗。在请示自己的主人后,叔叔告诉他:

“这只是一条野狗而已.....没有人会带着这样一条虚弱而娇小的狗来打猎的——看,它的前脚掌还是畸形的。”

确实,在叔叔这么说了以后,沃姆先生也觉得这样一条狗不会是属于那一位贵族。毕竟,它的身体瘦弱得能看到随着呼吸加深的骨架沟壑,畏缩着的神态与土气的秃嘴也与他在围猎那时瞅见的名贵猎犬全然不同。

最关键的果然还是那只前掌。

虽然叔叔说那是畸形,但沃姆先生在仔细观察后发现,那只前掌是因为长时间的骨折才弯曲成了异常的形态。奇异的是,在这样长期的伤残下,它的脚掌却并未坏死,而是以如此扭曲的状态重新愈合了。

即使以这样的状态也在森林里存活了下来,沃姆先生认为这是很奇异的。抱持着这样那样的想法,再加上叔叔也并未指明这条狗要如何处理,沃姆先生也就自己做了决断。他把狗带回到城堡里,并从每日的伙食中省出一部分来喂养它。

作为城堡卫兵的他也有着诸多不便。虽然由于乐于助人的天性,沃姆先生在卫兵中有着不错的名望,这使得大多数人都对他的这一行为视而不见,甚至有少数人还协助他一同喂养这条狗。

但是,一旦上面的长官巡查下来,这样的行径还是不能够容忍的。当然,他也能够将这条狗交付给城里的亲人。沃姆先生在火夜城中较好的地段已经拥有了一套不错的住房,那是他在参加竞技大会时以卓越的箭术挣得的。

在那样一个带有花园的住宅里,居住着他的妻子与儿女,他们应当会很高兴能够收留这样一条有着不寻常经历的狗吧。

在权衡再三后,沃姆先生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也许他是想等到下一个假期时亲自把狗带回家.....这部分的事情他并没有与我详说。但我猜测,他在最初应该是已经作了把狗送走的准备。

有许多长期驻守在城堡内的卫兵都是通过居住在城内、早晚往返于城堡间的女仆来给家人捎带东西的,他为了把这条狗送出城堡,最初委托的对象应该是艾丽斯。

但是嘛,艾丽斯不知为何格外喜欢这条狗。最终协商后的结果是,这条狗将由艾丽斯在傍晚带回,在早晨带进城内。也就是说,它能够继续和自己的老主人待在一块儿,但名义上的主人变成了艾丽斯。

我那时正在叔叔的管教下学习。教师是一名还算年轻的男子,每日的课程大抵包括了历史以及礼仪。上午都是课程的时间,但在下午,我能够与艾丽斯在被塔楼与树木遮蔽的一处草坪上闲逛。

虽然那时并不觉得奇怪,但艾丽斯虽然是女仆,却从未见她干过活儿。偶尔帮我打扫房间,也更像是一时来了兴头而从惯常那位大婶手里抢来的活计。

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认识她了.....只能说,一回过神来,她就理所应当地出现在了那个洒满阳光的角落。

有些时候,我甚至会怀疑她只是一个我在过于阴暗的岁月中捏造出的幻想——亦或是某个幽灵。但是,人们能够正常地认知到她,并对她的微笑致以笑容,我也就渐渐地淡漠了她在某一日会就此消失的恐慌。

那日,我同往常一样结束了课程。老师依然一如既往地严厉,由于没有对比的对象,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如他所说那样愚笨得难以做好某一件事.....虽然在之前,我受到这样的打击后只能畏缩在自己的房间,但是,在结识了艾丽斯后,我也总算有了期望着的事情与所谓‘治愈’的时间。

.....由于之后的时光过于耀眼,我相反难以想起之前那些霉变的日子是怎样一番光景。

在一如往常的那个地方,艾丽斯等待着。在我到达那里的时候,她正在用从厨房中找出的面包边逗着那条狗玩。

她已经为它取好了名字。‘狐狸’,我听到她这样叫它。

虽然艾丽斯的本意应当是把那些还算新鲜的面包边给它当午餐,但很显然,狐狸并不是这么想的。它在艾丽斯丢出面包边的一瞬就会撒腿跑出去,然后温顺地衔回来。如此往复了一会儿,艾丽斯也就把这样的互动当作了一种游戏。

我在一旁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她们并未注意到我。我生怕自己的出现会打扰到她的笑容,所以只是静立在树下。

在终于让狐狸意识到那不是玩具,然后用手喂着它吃掉面包边后,她看见了我。所幸的是,那样的笑容并未有任何变化——只是更加灿烂得难以直视了。

“哥哥,”她把残留在手中的面包屑拍掉,“我们今天到后山去转转吧。”

那样的称呼——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只能确定一件事,那就是,艾丽斯与我在最初认识的时候,并非是这么叫我的。不知是以什么为界——也许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界线吧,那样的称呼逐渐取代了在那之前的,最后就只剩下她如此呼喊我的记忆了。

虽然在没有叔叔的允许下擅自走出城墙是相当不智的行为,但仅仅在城墙边转悠并不会为我带来多大的麻烦。

城堡的一侧靠着山林,城镇最初便是以次为中心修建起来的。

虽然最初是准备将整座山都作为城堡区域,但之后由于修筑难度过大,城堡的主体还是建造在了平地上。这一修筑计划残存的部分也就只有这样寥落寂静的城墙了。

为了占据制高点,修筑者在已经有些坡度的地方潦草地修建起了几座塔楼与并不坚挺的城墙。由于鲜有人(除了几个驻守此处的卫兵)经过这里,园丁自然也就不会费心打理这里的草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堆积起不知从何而来的泥土,高大得遮蔽了城墙上残存天空的树木落下果实与残叶,在雨水与泥土下泉水的滋润下,各种在野外常见的草木也就茁壮地生长在了城墙之中了。

.....与其说城墙内长出了一片森林,倒更像是一块异常渺小的石头梗在了森林之中——这就是被我与艾丽斯称之为‘后山’的散步场所。

虽然宴席尚未散尽,但是这里依然如同平日那样无人光顾。听老师说,表哥的婚约对象由于道路原因仍未到来,除了少数领地就位于周边的贵族,大多数人仍然停留在城堡中,我因此要格外注意礼仪。

正是午后的时间,在那些隐藏在塔楼与围栏间的花园中,贵族以及他们的夫人在树荫下昏昏欲睡。我与艾丽斯在偶尔经过某一座花园的小径时刻意放轻了脚步。

没有人同我们打招呼——我向来甚少出现在公众场合,艾丽斯则身着着朴素的女佣装,他们只是将我们当做匆忙路过的佣人罢了。我也因而不用如老师所说那般‘保持礼貌’。

狐狸在到后山之前一直很安静。它真的如同一只狐狸那般。在面对同它们的主人一起慵懒地躺在阴凉中的那些小狗时,它会低下头去,发出顺从的呜呜声,用仓皇的小碎步表达出自己的惶恐。于是那些毛茸茸的小狗便流露出蔑视的神色,同它们的主人一样无视了我们的存在。

在到达后山后,那样萦绕在鲜花与草坪之间的热度逐渐消散了。能听见泉水顺着凿出的城墙沟壑流淌的声音。脚下的泥土下似乎脉动着透明甘醇的血液。汲取着这样的养分,这里的草木周身都有着一种清爽的生机。

在城墙的中段,燃烧着由于水汽而烟雾弥漫的篝火。沃姆先生坐在篝火旁眺望着远处的树林。他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摩挲着放在一旁的硬弓,但腰间的箭筒却早已空空如也。

沿着生了苔藓的阶梯攀越上城墙,艾丽斯松开了系绳。狐狸异常兴奋地迈开三条腿向自己的老主人跑去,它发出的声响惊起了不远处的树梢上沃姆先生一直垂涎的那只野鸟。

沃姆先生看着振飞的野鸟遗留在天空中的羽毛皱了皱眉。随后,他看向自己的箭筒,便又在苦笑中舒展了眉头。他抚摸着狐狸背部逐渐变得油光的毛发,微笑着向我与艾丽斯打招呼。

“有什么收获吗?”艾丽斯问他。沃姆先生耸了耸肩。

“射到了三只山鸠,还有一只似乎是兔子的东西。”

“不打算拾回来吗?”

“我也想啊。但擅自离开岗位可不大好。傍晚些的时候会有厨子带着他的跟班去外面拾柴.....也许我在那时能跟着出去吧。”

“我觉得,一个把箭矢全部用于打猎的岗哨可算不上尽职。”

听到艾丽斯这么说了以后,沃姆先生只是露出了有些为难的笑容。他又一次摩挲起那把沾满血污的硬弓,指甲在蹭过漆黑的刻痕时发出了喀啦喀啦的声音。

片刻后,二人都不再说话了。若是第一次目睹这样的情景,人们想必会认为这是两个话不投机的家伙吧。但不可思议的是,这里的气氛却和谐得仿佛洋溢着着旋律。我在一旁呼吸着那样的氛围,似乎能感受到所谓‘和平’充盈了肺腑。

狐狸在一旁扑腾着去捉从城墙外飞来的蜻蜓,它的一只前脚掌向后弯曲着,似乎准备出其不意地弹开来去捉住那对琥珀色的羽翼——实际上,若它真的能如此做,那只蜻蜓应该早已被它捕获于脚掌下了吧。但毕竟只有三条腿的它只能徒劳地做着无用功。

看着它专注地盯着逐渐远去的蜻蜓,不禁让人有些难过。

不过,它自己恐怕并不觉得有什么打击。在它扑腾往一片被风吹拂出轨迹的叶片时,活跃快乐的模样与之前追逐蜻蜓相比没有丝毫褪色。

艾丽斯与我静静地观看着这样的光景。当狐狸总算回到篝火旁时,顶空的艳阳已经有些黯淡了。

将狐狸留在沃姆先生身边,我与艾丽斯走下城墙。沿着被泥土覆盖的小径,我们向着更加僻静的一端走去。午后的喧闹如同潮水一样开始从宴会大厅那边涌来。城门已经打开,采购宴席的仆人及带着大批侍从外出观光的贵族离开了城堡,但从周边领地赶来的其他赴宴者却激起了又一轮喧嚣。忙着安顿下马匹并为客人接风洗尘的佣人们辗转于树荫下的小径中,体面的少年与少女如探险般漫步于古堡的回廊间——这一切,都通过风声传达至了后山的斜坡上。

这里原来应该是打算修建起一座塔楼的吧。在一段坡面的顶端,压轧平整的地面下用碎石构建出了平稳的地势。在漫长的时间里,本来尖锐的轮廓被风雨侵蚀,花草柔化。现今看来,这里只不过是一处位于高处的洼地罢了。

驻足在这里,艾丽斯用手指与风一同轻抚着随风飘飞的金色。站在她身后的我闻到了拂过她的风中带着花一般香甜的气味。

“.....哥哥,你想离开这里吗?”

被风压抑了的声音掠过我的耳际,我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在那短短的一瞬听清她的语调。

“没什么想不想的.....对我这样的人而言,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吧。”

“.....是么。”

她微微偏转的侧脸上流露出了哀愁的神色。但随后,席卷过花园的暖风袭来,艾丽斯用手拢住发梢,她的指尖掠过了飘零的碎花。在我被那样的碎片夺去了注意力、望着那细碎的色彩随风远去后,她的脸上只有一如往日那般的微笑了。

——如同幻觉。

在城堡的喧嚣被新一轮疲惫而安心的叹息取代,如昏睡般的呼吸变得沉稳时,我们离开了那处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