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什么.....完全不明白。”
于是,它只是继续蠕动着躯体,将带着锈迹的砍刀挥下。
失去了左边的视野。自最后的黑暗中,血液将右目覆盖。
发出声音.....了么?
喉咙已经被砍断了。喉结断裂的清脆声响回荡在与气管相连的脑颅与胸腔中,涌出的呕吐物在到达喉间前已经从裂缝中渗出,与流下的血液混为一体。
为什么.....为什么还没有死去......
.....既然这样,不要那么疼啊......
双臂已经被平整地切割开了。在我尚未适应痛觉时,最初的痛楚是来自被削成椭圆形的手掌。所幸,连接着它的圆柱已经完全脱落了。
脑袋里传来擤鼻涕一样的声音,什么湿淋淋的东西同陷入刀刃的球状物一同被抽出了.....
除了疼痛,我已经一无所有。
甚至难以从剧烈的折磨中明白自己还剩下哪只眼睛。
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
继续
继续
劈砍着
每一次带出了如同飞散的木屑一样的肉片。
那把刀子上锈烂的倒刺,在将我慢慢挖空。
我最终倒下了。
残余的感官告诉我,所有的碎片与血液都积蓄在了坑洞中,剩下不到一半的我,将被更多的我溺死。
.....如果能死去。
不明白
想不通
人是那么坚韧的东西吗?
还是说,我其实早就死了?
难道每一具尸体都要像我一样保留着意识直到完全腐烂吗?
腐烂.....会比现在更疼吗?
只剩下孔洞的耳朵中却传来了声响。
它离开了。
而后,一对脚步声接近。
“这,难道是.....”
“那把剑.....是我给那个孩子的.....”
“他还在动.....你快点!”
“别开玩笑!这种......怎么可能还能救活啊!”
“但他还在动!你难道就要这样——”
“去杀死它。”
“你说什么?”
“因为净素的缘故,他死不了。我们最终还是要把它杀死的。”
“......”
“这样下去,他直到完全腐烂都会感到痛苦。”
“我们——”
“走了。把他留在这里。先把它抓住,这一切才会结束。”
他们离开了。
接着——
“哥哥!”
我听见了某人的呼喊。某个苍老的声音在之后响起。
“那个东西.....大概是把他虏进这里了......找找看吧。”
他们从我身边经过,从声音来听,被他们踩断的应该是我指骨的一部分。
“这是.....什么啊?”
“那个东西.....大概是吃肉的。这是剩下的——你最好还是离它远点吧”
他们离开了。
在片刻后,老人走回来从血肉中挖出了我的脸。
他抚摸着我的头发。
“对不起......”
我尝试着告诉他,不要紧,不要紧,这样就好,我理解并赞同他将要做的事情。
......哦,我还要感谢刚才的那两个人,他们大概拿走了我的剑。
但我想要说出的这一切,也许最终只是一个从一汪血泊中涌起的气泡而已。
头盖骨上传来了震动——这与其他疼痛相比已经称得上是种抚慰。
嚓拉,他割下了我的头皮和头发,那些黑色,是我唯一还能被辨认出的部位了。
“永别了....这一切,会慢慢结束的.....不要担心,很抱歉无法亲自去解决诅咒的根源——因为这毫无疑问会捎带上艾丽斯。那两个人,他们会处理好的。”
“我用土壤把你盖起来吧。在灰土吸干血液后,你的痛楚会减轻一些。”
我感到一阵麻木的清凉开始覆盖我的躯体。老人应该正在用他的长剑切割下洞窟中的泥土来填平由我形成的池塘。
“——呐,赛瑞亚斯?”
“你在干什么?”
“你在和谁说话?”
“你手里的.....”
“为什么像是——”
她的声音慢慢接近,她的脚步声通过与我连为一体的土地回荡在我的躯体里。
“我不是让你出去了?艾丽斯?这可不是你该看的东西.....让这位受难者就这么暴露着终究不好,我来给他作一个简易的墓.....”
“这样啊?我来为他祈福吧.....毕竟,我也算是生命术士嘛。”
老人的脚步挡住了她。
“我觉得,他不太想受打扰。我已经完成了,就让他安息吧。”
“嘛,那就这样吧。”
我听见她的脚步停下了,随后,皮肉撕裂的声音响起。
“不要抵抗,这是命令,骑士赛瑞亚斯。”
“艾丽斯.....”
他说:“如果,我就这样站在这里,你不要过去了,好不好?”
“好啊。”
我听见她继续用剑刺入他的躯体。
也许是这样的状态,在她刺下第七十八刀时,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这里的生命消散了一个。老人没有被我这样的状态困扰。
但他的躯体依然站在那里。
于是她继续刺了下去,最后变成了砍。
如同雨点,如同雪花,如同冰雹。
它们降落在我身上的泥土中。渗入、混合,这样的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洞窟是极为狭小的。她终于在他身上挖出了一个能够通行的洞。
她用双手抛开了泥土。她的温暖,她的气息,即使混合了浓厚的血腥味也是那样鲜明。
她触摸着我的脸颊——我能够判断出这一点,纯粹是因为声音传来的地方与这里相近。
.....她的触碰太过温柔,以至于我完全感觉不到。
“我刚才,并不是没有辨认出哥哥哦?”
“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呢?”
“但是啊,没有办法,这种样子.....一想到哥哥有多难受,我实在难以忍受。”
“刚才,我出去把多余的东西吐掉了.....对不起,但我实在实在太害怕自己因为太难过而把脏东西沾染到哥哥身上.....”
“现在,没有关系了。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很干净的。”
她俯下身体,用双手捧起了我的一部分。
“啊啊,对不起.....但是,一点点的搬运,哥哥会不小心淌走一部分的吧?请稍微等一下哦。”
她穿过由老人构成的孔洞,快步走出了洞窟。
在天色开始黑下来的时候,她回来了。
用一把铁锹,她将我放进了一个方正的容器中,为了不遗漏任何一部分,她把周边的泥土也一同铲了起来。
盖上盖子,我感受到了颠簸。她将我移动到推车上,我能听见缺少润滑的铁轮发出了干涩的声响。
最终到了哪里.....我剩余的感官已经难以判断出了。浸没在自己的血水里,我的左眼——现在我弄清它砍下的是哪只眼睛了,在水底窥探着构成穹顶的木纹。
在漫长的颠簸后,她将我放下了。在它盲目地切割中,我的脸被不同程度地隔去了一部分,这导致我无法闭上眼睛。从内部审视着自己,我看到浮在我鼻梁前方的,大概就是眼皮了。
她将盖子打开,我的一部分已经开始渗入木头之中了。我所在的,这个宽敞的移动空间,究竟是什么呢?
“从临近找到了墓地.....这口还没有人使用,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不想把哥哥装进这里面去,但是.....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容器了。”
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真的成功发出了声音,但是,让血液泛起波纹的,却只是从喉咙间涌起的气泡而非声音的振动。
“不要紧的,哥哥。不用勉强自己.....我知道哦,哥哥想要说什么......毕竟,我们相处了那么久了。”
一边安抚着我,她将我倒进了石头打磨的浴缸中。
“这里,本来是用于之后的计划的.....但不管怎么说,哥哥这个样子,也就无所谓计划什么的了。”
如同肌体撕裂一样的丧失感。包裹我的碎肉和血液填满了浴缸的一半,而仍然有知觉的——真正的‘我’的残骸,却仍然留在棺材里。
她将我抱了起来,如同怀抱初生的婴儿。我这才体察到自己残余的部分是多么渺小,即使是娇小的艾丽斯也能够用双手轻易抱起。
我仍然无法发出声音,喉咙在我奋力的挣扎下只发出了叽里咕噜的声音。肺部的残余空气从伤口中带着血液喷发出来,艾丽斯将溅起的血污从自己的脸上擦去了。
她的额头触碰到了我的胸口,尚未停止运行的心脏在感受到她的温暖时也不由得一滞。
她在咏唱着。生命化作实体包裹着我们,我唯一的眼睛能感受都一种微微灼热的暖意。
“这样.....还是不行。毕竟,这部分虽然是哥哥,却不完整。”
她依依不舍地将面孔移开,随后轻柔地将我放入浴缸。
在我与其余部分融为一体后,她再次默念起向自然之神祈愿的词句。这一次,我感受到了即使在完整时也没有体味过的祥和。
“要拼接起来.....我做不到。只能暂且这样了.....至少,每天咏唱的话,哥哥就不会腐烂了.....”
“南方那边据说有能够制作灵肉的人,但哥哥现在的状况那么不稳定,我还是留在哥哥身边比较好.....也许之后,我会想到让哥哥长时间保持鲜活的方法.....那时,就能放心地去南方了。
这里位于某幢住宅内部.....几天后,我慢慢理解到了这一点。由于浴室位于住宅最深处,我鲜少能够听见周围其余的声音,但在艾丽斯的描述中,这栋住宅实际位于闹市区附近。
“这里,是王城哦。就在学院附近,里面也许会有能够医治哥哥的人.....但现在还没办法进去,再等一等吧。”
她把餐桌端到了这里面,并将住宅里所有的烛台放置在了这里——在多次往返后,除了气孔与烧水用的炉灶外没有与外界连接的此处也不是那么让人难以忍受了。
除去做饭的时间,她都待在这里。在无风的室内,她在烛光下与我交谈,但我却无法作出回应。
过了几日,她从附近的书店里买来了绘本。如同朗诵给摇篮中的婴儿那样——她用轻柔的语气讲述着远方的故事。我在偶尔的间隙中,只能尝试着开合暴露在血水中的气管,让浮上水面的气泡叙述我的感想。
我这样的状态,自然是无法吞咽下任何食物的。实际上,虽然这种如同诅咒、又好比祝福的护佑,让我在如此诡异的状态下依然保持了思维,但距离活着....恐怕还是有一段距离。
有些担心艾丽斯会不会因为与这样的我身处同一个空间而无法咽下食物,但她为了尽可能多地与我待在一起,还是将饭菜都端到了这里。在我看不到的死角内,她吞咽着自己做出的餐点。
时间,过去了多久呢?她不分昼夜地停留在我身边,我渐渐丧失了判断日月的能力。放置在角落中的那叠绘本渐渐垒高了。她慢慢消瘦下去,但如阳光的微笑依然是那样耀眼。
在听到她咳嗽时,我察觉了她身体状况的恶化。长期停留在阴暗的浴室中与一池人形的肉糜作伴,无论如何,都会对她造成不好的影响吧。
尽管在长期的浸泡中已经失去了原型的手臂无法再让我从自己的体液中支撑起身体,但在每次听到她躲避在角落的黑暗中压抑的咳嗽声时,我都焦心地尝试着让仅剩的视觉能够升高到足以看到她的地方去——但是,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过了几日,她的状况似乎有了好转。我不再听到那样的咳嗽声。她继续买来绘本,诵读童话。我的世界,再一次缩回了那样温吞的睡意里。
几日?几月?还是几年.....?
当她向我告别的时候,已经过了多久呢?
在她将我从已经粘稠得近乎固态的血水中抱起时,我注意到了那些隔着血水无法看清的细节。
她的脸,惨白得让人揪心。那头曾经如阳光一般的金发也失去了光华。
她微笑着,向我道别。
“哥哥,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不得不出去了。”
“再见了。”
她终于离开了我。沉眠在黑暗的寂静中,我品尝着被剥夺了灵魂一般的孤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这样,就好了。即使被遗忘在世界的角落,我也能够想象到,她迈上了崭新的道路,寻找到了新的幸福——
这样想,这份痛苦,在堪称永恒的岁月中,终将会被我遗忘吧?
即使身处一片黑暗,但我知道,世界永远不会沉寂,在那些更加光亮的地方,依然会有人在笑,在创造故事、叙述史诗。
与那相比,仅仅是这样的我被遗忘——
......
不过是太过轻微的代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