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涛声在窗畔鸣响。

悠长的号角也随之响起,太阳升上了海平面。清湛的大海染上了霞色,平缓地漾出粼粼的金红潮线,远眺而去仿佛流动的火焰。

微咸而湿润的海风拂过窗幔,流连于蜷缩于床的少年翠色的发隙,吹散了他最后一丝睡意。恩奇都睁开了眼,伸手虚掩了一下眩目的晨光,碧绿的眸中流露出困惑。

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一片空阔的广场,只有他和一名金发的青年在殊死搏斗。

青年使无穷尽的剑戟如暴雨落下,而他则使尘土聚为盾、枪、锤、剑与之抗衡。

交锋之间,躯体变得伤痕累累,但两人却都没有退让的意思。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并不是王该有的姿态。

自己发出了这样的质问,将锋利长枪甩向了对方。

——哼,愚昧的泥偶,“王”岂是你卑微的言辞所能定义

金发的青年嗤笑着,抬手号令着剑之风暴席卷而来。

黄金与纯白的光芒冲撞,大地在震荡中悲鸣。

呆楞瞥了一眼床边桌上整齐码放的刻有文字的泥板,恩奇都才完全从那不可思议的梦境中清醒过来——这些都是要交给负责指导他的老师西格宁德的。

像这样在神殿里平淡的生活,竟然已经过去了十年之久。

这十年之中,他学会作为一个人的生活方式,也拥有了理性的思考与诸多学识。

但智慧之种落在灵魂的土壤中,萌生的却是疑虑和迷惑。

相较周遭寻常的一切,他的存在实在太过特殊了,可周围的人却未曾质疑过他。

比如说已经过去十年之久,那些曾见过的年少人们已经长成青年,可他的身体却始终没有任何改变。

不过这一点上,他的指导者西格宁德也是一样。

沙姆哈特在四年前已经离开了埃利都,离别的时候,恩奇都从她那里确认了自己是天神阿努的“神造物”这个事实。

“就算是那样吧…那个梦、也许是这样的生活真的太平淡了吧…”对于想不通的事,恩奇都放弃了继续思考,一如既往地起床洗理。之后从储物格里拿出了昨日好不容易买到的两份糕点。

这种由葡萄酒发酵的面揉上蜂蜜奶油糊、再加进椰枣等水果的点心,因为工艺繁琐通常只有节日里人们才会吃,但市场上也有小贩偶尔制作拿来贩卖,只不过往往一上摊就会很快售罄,所以能否得到是看运气的。

因为无论是玩陶箸还是打赌从来都没赢过,所以恩奇都很高兴能在节日之外幸运地买到这种点心,况且甜蜜的味道也十分惹人喜爱。

怀着一丝感动享用了难得的早餐,心情也随之好起来。

这之后,他捧起那些泥板和作礼物的点心便离开了房间去找西格宁德。

西格宁德的房间在比顶楼还要往上的——阁楼。

当恩奇推开门时,黑发凌乱明显还没梳理的“少年”正双手捧着一个硕大的甜麦包塞在嘴里,脸颊都被面包撑得鼓了起来。

不仅名字叫作甜麦包,连每天吃的东西都是甜麦包,真的那么喜欢?

恩奇都暗自腹诽。

“恩…呃呜…咳、咳咳咳…”因为嘴里填满了面包渣,想打招呼的他果不其然被呛到了。恩奇都见状取了盛水的陶壶倒了一杯给他,他迅速地灌了水,仿佛刚才失态的是别人一样,又挂上了温和的微笑,问道:“恩奇都,这么早有什么事吗?不必拘礼,随意坐吧。”

“是关于之前要准备的材料…还有,礼物。”恩奇都在椅子上坐下,将泥板和糕点放在了桌上。

“做的不错啊,”少年将那些泥板逐一检视,微微有些惊讶,“我完全没想到你会成长到这个地步。”又掰了一小块糕点品尝起来,惊喜道:“很好吃呀,谢谢。”

“这件事之后,下一步要做什么呢?”恩奇都询问道。

“事实上,这是你最后的课题了。”西格宁德呷了口水,为恩奇都也倒了一杯,“也已经没什么好学习的了,换句话说…如果你愿意,便可以离开这里。”

“……”恩奇都默然思索着。

“有什么打算吗?”

“我想起程,去乌鲁克。”恩奇都望着窗外,有些激动和期待。

为了寻找那将他唤醒的声音。

为了亲眼见一见,那未知的牵挂。

“是吗,乌鲁克啊。”西格宁德微眯着眼,幽黑的眸子蒙上了淡淡的灰色,“不错的选择。作为美索不达米亚之南的强盛之国,确实有很多值得见识的事物…喂,别人说话的时候,要好好听呀。”见恩奇都有些心不在焉,他弹了下对方的额头。

“啊…事实上,昨天做了个奇怪的梦,有些在意。”恩奇都揉着额头应道。

“梦?是什么样的梦呢?”西格宁德问道。

“和一个金发的青年,在广场上进行决斗…”恩奇都说道:“但是我并不认识有着金发的人。”

“金发的人吗?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呢?”西格宁德抿了抿唇,微笑着问道:“你应该记得很清楚,对吧。”

“是红色,像火焰般艳丽的深红。”几乎没有思索,肯定地答道。

“金发红瞳之人…决斗?”西格宁德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蹙眉道:“这,应该是阿努的意思吧…”良久之后,他面色严肃地对恩奇都说道:“那人必定是乌鲁克的王子,吉尔伽美什。数年之前,我曾到乌鲁克的埃安娜神苑授课,正巧见过他一面,他是我这千年来唯一见过的金发红瞳的人。不过,他还只是个孩子啊…所以,应该是未来的景象吧。”

“千年、?”恩奇都惊诧。

“事实上,我不叫西格宁德。”少年带着点神秘地说道。

是啊,甜麦包。这么随便的名字,如果你说是真的才不可思议吧。

恩奇都暗想着眨了眨眼,对于这点倒是丝毫没有显得惊讶。

“事实上,我们是差不多的存在。”少年看着恩奇都毫无变化的表情,掩饰了自己的一丝失落,“你的伙伴沙姆哈特应该告诉你了,你是神的造物,是天神阿努塑造了你。而我,是阿努的使者。我们和凡尘的生命不同,只要躯体还能行动,就既不会老,也不会死。”他顿了顿,说道:“或许是因为我只是作为人尘的见证者,无法拥有强大的力量吧,父亲才会制造你这件‘兵器’。”

“但神殿的人们从未质疑过我们不会老这一点,为什么?”恩奇都有些无法接受。

“因为大家都知道了啊。”黑发少年狡黠地挤了挤眼,“这个人与神共生的时代,别说是神的使者,有些人连神都见过,某些神还在城里生活,所以这并不奇怪。”

“但是…为什么阿努要我和乌鲁克的王子决斗呢…”恩奇都疑惑道。

“因为他有着会成为暴君的宿命。”黑发少年挑眉,“这是连我都能预想到的事,那孩子,对于乌鲁克的人民抱有非同寻常的热爱和期待——就像对孩子抱有过大期望的父母会变得极为严苛,如果有朝一日他成为王的话,也会变成那样吧。” “…….”恩奇都沉默地喝着水,思索着对方的话。

“总之,这只是我的见解。”少年拍了拍恩奇都的肩,“你得做出自己的选择。”

“我要先去乌鲁克。”半晌,恩奇都做出了决定。

“是吗,就那么做吧。”少年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枚像星星般的宝石工艺品,递给了恩奇都,“收下这个吧,要保管好哦。”

“这是什么?”恩奇都把玩着那微妙的物件,感觉有淡淡的魔力在其中流动。十分特别的是,与常见的宝石不同,它无法由尘土凝聚出来。

“神的礼物,一般的装饰品而已,作为给你的结业纪念吧。”少年淡然地答道。

“谢谢、那么,我去准备一下就起程了。”恩奇都道了谢,便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收拾了必要的行李,他又找到了当年那位接引他进驻埃利都神殿的老学者道别。

“是,我准备到乌鲁克,这些年承蒙您与西格宁德的照顾。”

“哦,到乌鲁克看看是好事啊,就尽管去吧,年轻人。”

简短的谈话结束,恩奇都离开了神殿,沿着大道一路向城门走去。

自然也无法听到那之后老者困惑的呢喃。

“咦?西格宁德?有这个人么…会不会是搞错了名字?年纪大了啊…”

神殿顶层的阁楼,早已没有任何居住过的痕迹。

五个月后,乌鲁克。

穿过青石铺就的大道与琳琅的楼阁,全城的人聚集在宽广的国之广场上。

七月的晨曦中纷扬着满载祝福的花瓣,人们穿上熏了香的盛装,每个人的面庞上都流露出期待的神情,彼此热切地讨论着。

乌鲁克的王子吉尔伽美什已经十五岁了,这一天正是新王继位的日子。

广场前的大殿之内,彩幔垂悬,臣子们伫立于王座两侧,神官们也已准备就绪。

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张小桌,小桌上放置着一杯盛了葡萄酒的金盏。

“臣阿达帕,先王卢伽尔班达有恩于臣这卤莽武人,为了报偿这份恩情,”阿达帕神色肃穆地紧蹙着眉沉声道,单膝伏于王座之前,将右腕搭在佩剑的柄上行了礼,“臣将毕生捍卫您与乌鲁克,王上。”

“臣巴尔扎,以后就跟着我们的小王子…哦、是王上干了!”独眼巴尔扎紧了紧黑眼罩,撑着膝盖单膝伏下,咧嘴笑道:“王上,我…呃、臣大字不识几个你别见怪,呃…但是论到喝酒打仗我绝对在行!”

以阿达帕与巴尔扎为首,武官们纷纷行礼。

“卑职伦多,陛下。”伦多长老理了理长衫,躬身行礼道:“卢伽尔王执政时起任参谋官兼长老会长老,对于政务上的事,定能助您一臂之力。”

“这一刻,历史在注视着您,我们年轻的陛下。”长老们也行了礼。

年轻的乌鲁克王温和地微笑着,从王座上起了身。

“历史不过是过眼的云烟,”年少的吉尔伽美什说道,“我们所拥有的生命才是永恒和唯一,这是我对乌鲁克的诺言。”金红的瞳眸中闪烁着纯净的热情,“每一个人,能活在今天就已经是超越了过去,让我们着眼前程吧!”

“说的好,不愧是我们的王上啊!”

“为了乌鲁克的未来!”   

大臣们的欢呼中,年轻的王走下了王座,来到殿堂中央,单膝跪于神官们面前。

神官们相互点了点头,将三个精致的箱子依次打开。里面是承载祝福的冠冕、寄托希望的王袍,以及传承王权的金石鼓槌。

“吉尔伽美什,你加冕为王,是奉诸神的意思。”

埃安娜神苑的大神官将璀璨金冠轻柔地置于少年的头顶。

“愿智慧作你的翅膀,洞悉世间万物,得见真理。”

大长老将纹绘着鹰狮的金红王袍披上少年尚显稚嫩的肩。

“愿你的剑锋像太阳,斩获荣耀,守护希望,点燃文明之炬。”

最后,宁孙托着象征王权的金石鼓槌,递到少年的手中。

虚掩的窗幔敞向两边,耀眼的阳光充满了大殿。少年在光辉中起身,接过神官递上的金盏,向众人举杯致意后,将誓约之酒一饮而尽。

“好啊!陛下!引领乌鲁克走向辉煌吧!”

“愿诸神亲吻您的额头,赐福于您!”      

大臣们相继举杯畅饮,而后簇拥着他们的新王向着宫殿的顶层而去。

年轻的乌鲁克王伫立于露台,眺望着他的城市与臣民,攥紧了手中的鼓槌。

藤萝依香柏而生,雀鸟依枝桠而栖。

花树扎根于土壤,春泥又倚靠岩盘。

年轻的王者早已领悟到这样的事实——森罗万象的存在,是依托根基而延续。

倘若期望着长久与繁荣,根基就必须坚实。

所谓王者,就是这样的存在。如同温暖的大地一般,给予民众安宁的立足之地与歇身之所,为所有人的幸福而成为中流砥柱。

是的,比起虚无缥缈、坐天观望的神灵,王是可以望见的希冀,是可以依赖的守护者。

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奋力挥动手中的鼓槌,敲响了那面卢伽尔班达与宁孙一同击打过的战鼓。

振奋人心的浑厚鼓声回响在和煦的风中,宣告一个新时代的开启,广场上的民众爆发出欢呼。

少年柔软的脸颊因为喜悦而泛着红晕,金红的眸子里闪烁着温柔与爱怜。他灿烂的金发在漫天的花瓣中飘动着,嘴角带着尚显稚嫩的微笑,毫无矫饰地向着广场上的民众挥手致意。

这一刻,所有人都在注视着这位王。

“那就是乌鲁克的新王啊,”远方的楼顶,基什王阿伽和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比肩而立,饶有兴致地眺望着广场上欢腾的人群与他们的新王,“看起来,也多少带着点这个年纪特有的那种‘幼子的自负’呐,是吧,恩梅莉娅。”

此时的阿伽,已经是二十几岁的青年。

“陛下您这个年纪的时候不也是一样吗?不过就仪式来说,这个叫‘体面’的话,那您那次该说是‘粗犷’吗。”少女玩笑道,“虽然当时才七、八岁,不过陛下和成千上万个半裸的肌肉男在大铁场上咆哮着飞奔的情境真是令人难忘。”

“那是基什的风格啊,不要再提这个了…”阿伽无奈地扶额。

而人群之中,一双翡翠色的瞳眸也在注视着那位少年王。

经历了数个月的远行,终于来到了乌鲁克的恩奇都恰好赶上了这一天。

此时此刻,他的心中也被期待所充满,那诡异的梦境也形迹渐淡。

忽然,风吹落了遮掩尘埃的纱巾,他发现周围的几名年轻人正注视着自己。

恩奇都明白,也许是神的恶作剧,这具躯体寄宿着矛盾的美丽。

不过,却没有实感可言的,从人们收获的也只是叹息——就像在做了一个美梦之后,所发出的意犹未尽的喟叹。

纵使鲜明地存在于这地上,看起来也像是云蔼般的虚幻。

但是,那个人不同。

他混有人类的血脉,虽然尚年幼,他还会成长。

他的存在无比的真实,只是站在那里,就使人倾倒。

那是令所有人都会献上喝彩、无法忘记的鲜明。

况且,那双明亮的红眸是如此的宽容和怜爱,足以将这里所有人的生命都承载。

会成为暴君的宿命,大概只是阿努的误判吧。

恩奇都释然地微笑着,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