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成为了王者。
他的心脏和躯体,将作盛装“王”的容器。
他的举止与行为,都将彰显“王”的荣光。
“母后,您不为此感到高兴吗?”在王宫的庭院里,他询问落寞的母亲。
“也并不是那么值得高兴的事,因为…我会为此失去自己的孩子啊。”母亲苦笑.
“为什么?”少年无法理解母亲话语中的含义,为此而困惑。
“你的存在就好像炎色的宝石般明亮,”母亲抚摩着孩子的面庞,“这是我最不希望失去的,但是,你选择了成为‘王’,所以…啊,” 楞了楞,她将一袋甜美的果干放在了孩子的手心,“今天,就好好地欣赏这片风景吧…往后这样的机会可就少了呢.”
她的指尖穿过孩子柔软的头发,抽回的手攥了起来,向着宫殿的方向离去了.
“母亲…”年幼的孩子不解地望着母亲的背影,困惑地扬起了眉,抱着身子蜷缩在树阴下,“这个时候…哪怕是一人也好,为什么我没有朋友呢?”
————————哪怕是一人也好.
随风远去的话语和呢喃,还有孩子的困惑与母亲的愁思,低响在聆听者的耳畔.
少年卧坐在树下,低垂的翠色瞳眸安详地审视着草间一朵橘黄的野花.
细碎的阳光漏过枝桠洒下,沐浴在光辉中的花朵将花瓣片片舒展,最终盛放.那个瞬间,它的光彩压过了周围一切的花草.
“哈…”少年愉快地轻笑出声,眸中流转出异彩,“原来,是你把我唤醒的.”
他拍打掉衣衫上的尘土,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起了身. 他张开了双臂,仿佛拥抱整个森林与天空,风与水顺随他的呼吸.
————从容悸动 万籁激响
————雨夜黎明 心火不熄
————属于你的步伐、属于你的未来
————粲焕盛放吧
嘹亮的歌声,向着空旷深远的地平线,穿透层林.
“…!!”年轻的孩子蓦然回过了头,“谁在唱歌?”
那歌声的音律就仿佛是万籁齐响般,震荡着天空与大地,词句仿佛直接跌进灵魂深处般鼓动人心.
但是,不寄托任何骐骥和盼望————只有纯粹的祝福.
这和他以往收到的语言都不同.
年幼的孩子追逐着歌声奔跑起来,拨开叶丛、越过浅溪,迫切地渴望接近那个声音.
直到庭院的深处,他的视线凝聚在树后飘荡的一角纯白衣袂上.
“为什么,感到困惑呢?”清越温和的声音自树后响起.
“…我在想,‘王’究竟意味着什么,是不是和我所想的有所不同呢?”孩子不知所措地抿了抿唇,“我…”
“那么,你可以选择不做‘王’.”树后的人扬手甩给孩子两个圆润的果子.
“什么?!”孩子接过果子,咬了一口,不由地赞叹道:“啊,这个好甜啊!”
“是吧?好吃的东西就是好吃.”树后的人的挥了挥手,“所以,像平常一样不就好了?因为,你就是王.”
说罢,他轻盈一跃,消失在孩子的视线中.
翠色的发梢掠过眼前时,稚嫩的金红瞳眸豁然明亮起来.
没错,根本不用刻意去做——不必成为被唤作“王”的东西,因为他就是王.
他想要回应那个祝福的声音,那是他一直渴求的事物.
那个人,一定是能够成为“朋友”的存在吧?
“他所拥有的,是何等强烈的自我啊。”伫立于远方树梢的少年望着孩子洋溢的笑容,喟叹的同时,自己的嘴角也不由地浮起了笑意.
在这次交集以后,吉尔伽美什正式作为新王治理起乌鲁克.而恩奇都则栖身于城外的森林,有时和熊依偎在山洞里,有时睡在狼群中间,吃的是大地生长的果物,喝的是天降的甘霖,倒怡然自得.
事实上,他并非没有想过离开,只是更愿意待在能听到那个唤醒他的声音的地方.
祥和的时光好像凝滞了一般,但确实在流逝.
这个世界,一直都在运转.
但这些似乎都和他没有关系,他只是安静地在林间聆听着黄金之都流出的声音.
偶尔也会帮助牧者驱逐狼群,或救助受伤的动物.
某次与采药人在篝火旁共饮时,采药人好奇地问他,既然有助人的能力,为什么不去更远的地方,需要帮助的人还有很多.
他回答说,在可以看到的地方、做可以做到的事,就足够了.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在不远的城砦中,少年的吉尔伽美什拥有着比地上任何人都优秀的王之特质.
宽容、深思、公正、重德,为了疲累的旅人而修建旅舍,为失去亲人的幼子在神殿建起食宿的房屋,为守护臣民而起筑环城的金墙.
道路中的行人无不称赞他,城中洋溢的也只有幸福的欢声笑语.
硬要说有什么缺点,那就只有一件——就是他虽然表面对神明保持着敬重的态度,实际却是极为疏离的.对于神使们传达的命令,他从来都不服从.
起初,恩奇都对这事并不感到好奇,毕竟那人拥的是极度鲜明强烈的“自我”.
直到数年过去,某件事让他敏锐地察觉到事实似乎并非自己所想的那样.
那是一个少见的寒冷冬天,艾安娜神苑的神官们为吉尔伽美什带去了女神伊诗塔的请求——因为神苑的主殿和神官们的居所年久失修,已经无法抵御寒冷,希望王能将之稍加修葺,以度过寒冬.
但即使是这样合情合理、显得有些卑微的请求,吉尔伽美什也拒绝了.
“那么,就用等价的事物来交换.”他如此说道.
但神苑里的库藏早已收归王库,神官们只能落寞地离开.
这已不是单纯的疏离与不顺从,而是某种程度上的对抗.甚至对臣民也变得苛刻.
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王的性情开始转变?所有人都无法理解.
但一直在森林中守望着那座城砦的少年却痛切地理解,并感到后悔.
那位王的三分之二是神,三分之一人。
虽有着过剩的力量,却有着同样渴望被拥抱的血肉之躯。
既不是神,亦非凡人。
臣民们对他抱持的是敬畏和绝对的服从,
众神只当他是联结这个世界的工具和纽带。
不被理解、不被接纳、不被回应,作为孤立于世间的的生命,他是唯一孤独的存在.
但即使如此,他也没有从自己背负的使命中逃开.
同时,获得了孤高的理性.
不知从何时起,那双金红的瞳眸中不再有激情的火花燃烧,取而代之的是沉敛的睿智和洞察力——人卑微的视线所不能及的,他能看到;神高远的视野边界被忽略的,他同样能看到.他的双眼所望见的地方,已经过于深远开阔了.
————哪怕,只有一人也好.
恩奇都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但这次却并非在呼唤什么.
而是给予自己的裁决.
“怎么会变成这样…”少年揪紧了心口的衣襟,仿佛缺失了什么似的.
他本以为自己理解对方,加之对那个梦境的厌恶所以,想要看着唤醒自己的人自由的模样.结果,等他回过神时,那人已经超乎了他的理解,走上了被神废弃、被人憎恶的道路.
倘若当初他没有对那呼唤置若罔闻的话…
可惜,这世上的事从来就没有“如果”.
少年迷惘地仰望天空,只有流云变换莫测.
“在可以看到的地方,做可以做到的事.”伫立于云端的神明托着下巴凝视着少年,嘴角浮起了笑意,“那么,一直遥望着那座城的你,要怎么做呢?‘锁’啊,还是去把那‘楔’带给我们吧.”
神所期望的事情,都会被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