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虔诚与傲慢
平整的石板在轰然践踏中崩为碎片,从漫天的飞灰中迸射而出.宏伟的国之广场上,青石铺就的基盘不住塌陷.狂暴的力量就如脱缰的野马般蛮横驰骋.
民众与兵士们早已退至一英里之外,此时的士兵们,包括他们的将领正架起盾牌护着身后脆弱的民众和神官们.他们训练有素,并没有忘记“维持秩序”的命令,只是如今混乱的源头已变成他们的王,更何况那宛如天神般的力量并非他们能介入的,只得在一旁观望事态的进展.
事实上,也许看上去危险至极,但损害的范围却未曾扩大到广场之外,这更证实了决斗中的两人的强大---即使是这种程度的力量,也无法超越他们所抱持的理性.
“斗胆挑衅,却不敢迎战吗?”乌鲁克王沉吟道,而后瞬间发足暴起,一记蛮横的直拳打向少年看似脆弱的胸膛.
然而恩奇都只是迅速地起跳,伸手在对方的肩头一撑便跃了过去,避开了又一次交锋.
“一味的躲闪…”愤怒的乌鲁克王顺手揽断了一根粗硕的画柱,只凭单手便擎过头顶,“与懦弱的杂碎有何区别?!”怒斥的同时,以超群的力量将画柱如标枪般掷了出去.
长达三米的大理石柱如同出弦的利箭般,钝重的柱头发出粗沉的破风声,直射向伫立于飞尘中的少年.过快的速度使这一击绝无退避的可能----因为即使勉强闪避,身躯也会被刮到而受重伤.
“唔、!!”恩奇都当机立断,咬紧牙关,张开双臂斜身抱住了飞柱.强大的冲击力硬是抵得他不断滑移,卷起的劲风也拂乱了翠色的长发和衣袂.
“何必苦撑,倒在王的面前可是无上光..什么?!”吉尔伽美什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但下一刻便僵住了。
“喝啊啊啊---!!!”恩奇都呼喝着,强硬地挺直了腰背,手臂拼力一掴,数倍于其身体的石柱竟然迸成了碎块.
乌鲁克王瞠目结舌地看了看零落一地的碎石块,又瞥了眼火光中少年光洁纤细的手臂,得出了结论----这家伙,不是人类,但绝对是和他旗鼓相当的对手.
“……怎么,可以结束了吗?”恩奇都疑惑地打量着呆楞的吉尔伽美什,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说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按西格宁德所说,他明明是由神创造出来的行使力量的工具.可是,却欠缺着斗争心,而且对于这种彼此比对力量的行为也没有任何兴趣.
“你…到底是什么?”吉尔伽美什微眯起眼,开始重新审视眼前的少年.
乍看去柔弱无害的身体、具有中性美感的容貌.这样欺骗性的外表下,隐藏着让他始料未及的强大.
“我是恩奇都,不是已经说过了?”少年坦然道.
“那么,‘恩奇都’,是怎样的存在?”吉尔伽美什严肃地抿起唇角,罕见地刨根问底.
“…这位骄傲的王,在关键处还真是明察秋毫.看来,不坦白已经说不过去了.”恩奇都如此想着,侧着头思忖了片刻,平静地开口道:“本质上,是神创造出来的吧,大抵和这地上的事物一样,都是泥土塑造而出的.”
“…那些神的使者吗?”吉尔伽美什微露愠色,紧咬的牙缝中吐出了饱含怒意的话语,傲然地挺起胸膛步步逼近,“你这区区土块,也想与我相比吗?!”
乌鲁克王沉敛了怒气,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旺盛斗志以及决意.
恩奇都在他的眼中看出了迫切的渴望----他正渴望着打倒神的力量衍生出的自己.
不知怎地,在那双红瞳炽热的凝视中,身体里的血液竟逐渐升温至沸腾,脚步也不受控制地向前迈进.
是啊,等待他的并不是单纯攀比力量的厮杀.
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与期待溢满了胸腔.
“既然如此,就没有留手的理由了.”乌鲁克王冷傲地说着,便拽下了挂在腰间的匕首,紧握在手中。
那是一柄铸造华美至极的短巧兵刃,即使在夜幕下飞扬的风沙中,其上镶嵌的宝石仍然焕发出璀璨的光芒,远远地闪耀着如同一颗恒星般。
“…并不是兵器?他到底打算做什么?”恩奇都凭借着敏锐的视觉,却窥探出了那件宝物真实的样貌——虽然快被装饰物所掩盖了,可实际上是一柄钥匙。但下一刻,他所有的疑惑便被震惊所抹去。
“PETA,‘BABYLON’!”乌鲁克王低沉地号令道。
——敞开吧,巴比伦。
短促的音节落进了地底,顺沿地下水脉汇入澎湃的幼发拉底河,跃向黄金的殿堂。
绵延不尽的宝库中央,螺形机关开始扭曲空间的序列,飘渺闪耀的传承之门由一个奇点开始延展。光辉之中,宛如亿万星辰般的珍藏品渐渐消失——回应王的命令,飞越空间。
“这、这是…”眼前匪夷所思的景象,令少年惊愕地睁圆了双眼,顿在了原地。
古朴的名刀、锋芒灿烂的宝枪、雍容的权杖…….数之不尽的珍宝,在乌鲁克王停下脚步的瞬间从凌空绽放的光芒漪沦中浮出,描画一道横跨夜空的壮丽星图。而那闪着金芒的无数矛点,正指向他。
眼下的情况已容不下半刻迟疑,恩奇都压低了体势,脚用力一蹬便冲向了吉尔伽美什,同时呼唤尘土收聚为长枪、镰刀、铁锤、盾牌……
“告诉我,你所做的一切的缘由!你所选择的、究竟是怎样的道路吧!”少年高唤道。
“嘁、本王不想对愚昧的泥偶解释什么,那也不是你能理解的事!”吉尔伽美什顿了一下,随即眼神一凛。
悬停于天的数千宝器化作了青金色的铁瀑,与从地上升起的无数兵刃轰然撞击。
仿佛天与地搏杀,宏伟的国之广场颤摇不止。
“士兵!赶紧带着平民到安全的地方去!”将军巴尔扎见状紧了紧眼罩,眉头一蹙拔出腰间的佩剑强行冲入了两人拼杀的地带,魁梧的臂膀冲破飞沙走石,最终寻到了恩奇都造出的那面盾牌铁壁,“喝啊啊啊—!!”他爆喝着一剑奋力挥下,砸碎了早已在交锋中出现裂纹的盾牌,向着里面惊恐的众人高喊道:“带上你们的孩子,快跟我走!”
“巴尔扎将军!!”一名黑发的士兵也冲了进来,抽刀利落地斩下了半截飞来的枪柄。
“提亚尔?”巴尔扎见自己的传令兵跑来,楞了一下,随即不由分说地一把抄起两个幼小的孩子夹在怀里,“趁王上和那孩子战斗的地方离这还远、跑啊!!!”他咆吼一声,便率先冲了出去。
被困的民众们终于惊醒过来,随着将军的身影仓皇向外逃去。
当所有的观众都散去,这场战斗依然没有止歇。由于没人能够阻止,竟一连持续了数日。
昏暗的天空中落下淅沥淅沥的小雨,涤去了空气中的尘埃。昔日壮丽的国之广场,早已化为残壁断垣。
“…哈啊…哈啊…呃、”少年左手按着骨折的右臂,强忍着满身的伤痛,脚步虚浮地向前蹭着。
经过剑雨洗礼的衣衫残破至极,几乎掩不住那伤痕累累的纤瘦躯体,钝击造成的淤青和利器所致的割裂伤触目惊心.残存的魔力,早就连一件衣服都做不出来了.
“哈…哈哈哈哈…”吉尔伽美什仰面盯着恩奇都打量半晌,大笑道,沉沉地吁了口气,带着些调笑的意味,从容地开口道:
“真是不解风情的家伙,竟然连新年节的最后一天,都在打斗中度过了。”
事实上,他的情况也并不好很多,不过比起“拖着混身是伤的身躯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这位王宁似乎更倾向选择“就这样自在地躺着把最后的力气用在利索发言上”以保持风度。
恩奇都看了看他,也躺倒下来,微眯着眼酣畅地喘息着.
“结果,互相都是只剩下最后的气力啊…”年轻的王侧过头,打量着倒在旁边的少年,“如果没有守护的事物,躺在这里的早就是两具愚蠢的尸体了吧.”
“…用掉了那些财宝,不会觉得可惜吗?”恩奇都瞥了他一眼,问道.
“的确,它们并不是拿来像这样随意使用的.”吉尔伽美什望着水淋淋的天穹,唇角浮起了一抹笑意,“但是面对值得的对手,就这么用掉了也不错.”
“想必,其中也有部分是从神苑里得来的吧.”恩奇都无意间接道.
“执意追寻神,只会走向灭亡,这是必然的.”吉尔伽美什蹙了蹙眉,说道:“这个时代的人类,因为太过于期望神,而有着致命的缺陷,甚至忘记了重要的事情.”
“是这样吗…呐,有件事想要问你.”恩奇都说道,“为什么要把那些年幼的孩子,从亲人身边带走?”
“因为离别和失去都是痛苦的事情.”吉尔伽美什平静地说道.
“……?”恩奇都不甚明了,到底是为了断绝痛苦,还是为了看到别人的痛苦取乐呢?
“哼,愚蠢的家伙.”年轻的王见身边的少年一脸不解,嗤了声,“关爱的表象何其肤浅,那之下隐藏的可都是致死的毒药----如果一直待在环境恶劣的村庄,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
“……”恩奇都神色微怔.
“但是,他们可是本王的东西.”吉尔伽美什继续说道:“所以本王不允许任何贼人将其盗走,就算是死亡.”
“…原来,是这样.”对于这位王的所为,少年豁然开朗.
这位王的专政使人民受苦,但确实是怀着热忱之心的.
王应该担负怎样的责任,王应该有着怎样的形象,他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去做的.
但是,却因为缺乏可以参照的事物,而在“自己”的存在和“王”这个角色间摇摆着,困惑着.虽然如此,却选择承受一切,真是矛盾而又强烈的自我.
“为什么,不试着坦率一些呢?”恩奇都思忖半晌,问道.
“呵…”吉尔伽美什嗤笑一声,说道:“通常而言,绵羊会给予狮子信任吗?”
“不会.”恩奇都不假思索地答道.
“就是那样了.”吉尔伽美阖上了眼,不再说话.
宁静之中,只有风声在耳畔呼啸.凉爽的雨水落在肌肤和额头上,顺着发梢滴下,令人身心舒畅.
“但是,我会.”
清越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随之而来的是胸膛处漾开的温暖触感.
阵阵暖流从那一点漾至全身,之后仿佛连背后的土地都涌出了生命的流动.
“你…”感觉到身上的伤痛正逐渐消却,吉尔伽美什愕然地睁开了眼,发现无数闪光的尘埃正从地面升起,又徐徐落下,“不是已经用尽了全力吗?”他向着那些虚幻的光辉伸出手,在接触的瞬间指尖的伤痕以可见的速度愈合了.
“从容悸动…万籁激响…”恩奇都没有回答,哼唱起一首歌谣,“雨夜黎明…心火不熄…属于你的步伐、属于你的未来…”
————粲焕盛放吧.
歌声渐渐微弱下去,最终与微弱的呼吸声平和一致.
年轻的王坐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自己完好如初的身躯,又瞥了眼身旁已安静地昏睡过去的少年.
这歌声,还真是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