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居然变成这样了啊。”
我曾经说过我讨厌王道故事,讨厌后宫男主,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男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总会不知不觉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眼下就是这种情况,本来很宽敞的卧榻因为多了第三个人的缘故而变得很拥挤,而被夹在中间的我更是连翻身都很困难,在一片黑暗中我只能无奈地望着天花板。
至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其实很简单。首先,屋子里只有一张卧榻。其次,卡莉安的身体还很不好,不能沾了地上的寒气。再者,楚无咎不会让我睡地板,因为我的身体也好不到哪去。最后,不论如何,楚无咎毕竟是这里的主人,也是身份最高的人。所以结果不言而喻,发展成了我曾经最痛恨的样子。
这就是传说中的齐人之福吗……说实话别说消受得起,此刻我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直挺挺地躺着的姿势只让我觉得自己是棺材里的一具尸体。
“嚯?我还以为只是对我提不起兴趣,没想到即使换了别人也一样,还是说因为我在这里所以有些放不开呢?”躺在我左手边的楚无咎说道,我微微侧目,即便在黑暗中她的海蓝色眼睛依然闪耀着幽光,她撑着头侧卧着身子,那优雅的姿态偏偏让人感觉极不舒服,说实话,比起被美女诱惑的DT,我倒是觉得自己更接近被猫盯上的老鼠。
“那你是准备滚蛋好给我们腾地方吗公主殿下?”另一边的卡莉安说道。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从那边传来的温度却给人觉得可靠。其实在之前卡莉安并不怎么靠谱,但从认识楚无咎之后我就莫名的感受到了她给我带来的安心感。但问题是,抱着柔软的枕头也会让人觉得安心,但恋物癖以外的人类应该完全不会对着枕头发情。
这倒不是说卡莉安对我来说只是个情趣抱枕,而是说眼下我真的只想安安静静地睡一觉,但被挤压在这狭小的空间中任凭谁都睡不好。但我又不敢往哪边倾斜靠拢,因为古人曾经说过,不患寡而换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就算感情上更倾向卡莉安一点,但我总不能当着楚无咎的面把卡莉安当作抱枕用,虽然这样确实可以节约出一些空间。
本来还担心楚无咎会不会做出些奇怪的事情来,好在她依然像之前一样老实,只是嘴上依旧不肯轻易放过我。
“突然有点明白了呢,比起因为长期压抑而扭曲的欲望,在更早之前灵魂就因为心灵的干渴而死亡了吧,换句话说,你的心早就枯萎脱水坏死了呢,否则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这点倒还真是啊,如果以少年菌的禁欲程度来书写网络小说主角的话,这样的作者只怕早就被读者痛骂之后彻底抛弃了吧。”卡莉安表示赞同道。
“啧,居然联合起来对付我了吗?随你们怎么说,反正没有做那种事情的兴趣就是了。”
“精神障碍吗?需要我给你一点心理治疗吗?”
“我只是说‘暂时’,‘暂时’,时机成熟的时候我自然该怎么样就会怎么样!”
“可我跟着你这么久你好像一直是这样啊。”卡莉安道。
“真是个空虚的男人呢……不过呢,有些女人爱上男人,偏偏就是爱上他们心里投射出来的,空虚的影子而已。”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卡莉安没好气地说道,少女间短暂的联盟顷刻间土崩瓦解。
“且不提她是真的爱上我了还是另有所图,要说投射出空虚的话,我比起她那位兄弟楚洛还是自叹不如啊。”
“是嘛?那位大人居然是那样的人吗?”
眼下的情况让我想起了学生时代在宿舍里熄灯之后的夜谈,虽然此刻和我共享天花板的已经不是几个大老爷们而是两个如花似玉的美少女,但夜谈的本质还是没有变化——也就是说,人会不自觉地开始八卦:“说起这个,我这位君上成亲了吗?就算还没有正房妻室,后宫总不能还空着吧,那个总陪在他左右的大美女,叫‘旋之’的,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啊咧?居然说‘大美女’。想不到比起我和姐姐,你更中意旋之的相貌吗?”
“我只是描述客观事实,你别打岔,愿意说就说,不愿意就拉倒!”
楚无咎轻轻笑了,在黑暗中她的笑很有些空灵味道,令人想象不出她脸上的表情。她很快用平静的嗓音开始了讲述:“你问旋之和楚洛的关系吗?她啊,虽然名分上大概只能算作是侍妾,可论关系,楚洛可是让她叫我姐姐的。她和楚洛算是青梅竹马,从很小的时候两个人就在一起,十余年来近乎形影不离,除非是上阵拼杀,否则楚洛走到哪里都会带着她。虽然楚洛对少先生你也算是言听计从了,可如果论对楚洛的影响力,那和她相比你只怕还得往后稍稍。”
“居然只是个侍妾?是我看走眼了。真是没想到啊,看她的相貌气质,总觉得她应该出生在王公贵族家才对。”
无咎又是一笑:“你没看错,她确实出生在王公贵族家。”
“那怎么……?”
“这个邳城以前的主人,姓陈。她是最后一代邳国侯陈言的独生女儿,也是陈氏最后的血脉。”
“邳国侯的女儿?那个什么邳国是被你家灭掉的吧?那她爹也是死在你爹手里?这怎么还青梅竹马啊,这岂不是家仇国恨!”
“家仇国恨吗?邳国侯陈言并非是被宜军所杀,当年先父本来也没有打算把事情做绝,毕竟陈家也是天子封的侯爵,本来打算留给他一块小小的封地,让他在那里继续做他的侯爷,可陈言不甘受辱,兵败之后便在宫中放火自焚了。”
“这和你们亲手逼死她爹又有什么区别!”
“天下原本就是弱肉强食,我无意为父亲辩解,只是解答你的疑惑。陈言临死前特意派人将女儿带出宫去交给先父,说是不忍拖着女儿同死,希望先父能替他照顾云云。而先父也答应了他的要求,履行了承诺,就让旋之在楚洛身边长大。”
“那也不对啊,她好歹是诸侯的公主,怎么就甘居侍妾。”
“先父当年谎称陈氏的公主也被那把大火烧死了,如此一来留下来的就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而已。”
“这不是掩耳盗铃么?把公主放在家里养着,然后骗别人说死了?”
“这对她来说难道不好么,若她还是陈氏的公主,难免要背负起许多不属于她的责任,又不知道有多少别有用心之人要拿她来做文章,而现在,她至少可以安静地和心爱的人生活。”
“这是什么强盗逻辑,逼死人家老爹还改了人家身份,还得人家对你们感恩戴德?”卡莉安道。
“我没有这么说。”比起我有些激愤,无咎依然心平气和,“但你仔细想想,如果她还是陈氏的公主,会发生什么事?”
“……”
“这乱世的责任理应由手持刀剑的武士背负,何必让一个柔弱的女子去承担本不该她承担的责任。”她的声音中甚至还带着些许笑意,“你不是那种把责任看的非常重的人。先父也已经去世这些年了,如今至少在我看来,上一代的恩怨并没有影响她和楚洛的感情,也许他们两真能携手走到故事尽头。既然是花,那就让花安静地开放,这样不好吗?”
“……就算你这么说也……”也许是无咎那句“你不是看重责任的人”打动了我,是啊,我自己都痛恨厌恶的责任,为什么要让一个柔弱的少女去承担,何必深究这种事情,“不过楚家居然就这么顺利地把陈家的地盘吃下来了?”
“陈言既然是在宫中自焚而不是在战阵上被杀,很多事情便有了回旋的余地。父亲和陈氏的旧臣之间也达成了默契,保留他们公卿的地位,作为回报,陈言的死变成了奸臣陷害,和楚氏的战争也变成了奸臣挑唆,父亲把国都从宜城迁到了邳城,公卿们该上朝还是上朝该拿俸还是拿俸,只不过侍奉的主君变成了楚家,除了处死了一批“奸臣”之外几乎毫无变化。为了表达哀思,父亲还以远超侯爵规格的礼仪将陈言下葬,每年派人上香祭拜……”
“套路,全是套路,你爹是不是还跑他坟头哭过几场啊?”我讽刺道。
“确实如此。”
“真是礼乐崩坏,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真的如此吗?世道一直都是那个世道,只是天真的士人们总是喜欢建立起自己的公理正义,而那套大义又经不起世道的检验,幻想崩坏之后士人们便怪罪起世道来了,其实不过是对自己适应不了现实的托词吧。”
“你这女人,真是强盗逻辑啊。”话虽如此,我对她的好感度却微妙地提高了。这大概就是夜谈的魅力所在了,不管双方的距离多么遥远,只要能躺在同一天花板下敞开心扉说几句话,彼此总还是能够走近的。“那么依你看,在这一直如此不堪的世道之中,该如何处之啊?”
“我没有说过世道不堪,是你觉得。”无咎微微翻身,躺平了身子,“至于如何处之嘛?之前你和楚洛不是说的很好吗?强兵胜于雄辩,就照你们喜欢的样子来吧。”
真是奇怪的感觉啊,虽然并不能完全赞同她所说的话,但她说那些话的时候好像真的是站到了楚家的立场上一样,虽然有些强词夺理,但正因此此反而觉得她变得有人情味了,就好像她真的是楚家的公主一样,我沉默片刻,还是吐露了自己的想法:
“虽然算不得什么高论,不过原来你也会好好说话啊,就这样说话不是挺好的,总算让我感觉你身上有点人的味道了,为什么之前要用那么浮夸的口气嘛……”
“只是以‘楚无咎’的立场来发言罢了,没想到大人喜欢这样的吗?没问题,妾身明白了,就照着大人喜欢的样子来好了。”
“你又来了。”
她笑了一声,不再说话,我们就这样保持着沉默。不一会卡莉安那边就响起了鼾声,这家伙还真是没心没肺,在这种情况下居然也能快速入眠,想到这家伙的睡相我由不得又是一阵恶寒,下意识地朝另一边望去,在黑暗中对上了蓝色的双眸,在一片黑暗中她却像是感受到了我的视线一样,调皮地眨了几下眼睛。
这算是在抛媚眼吗?那双忽闪忽暗的眼睛让我想起了上下翻飞的蓝蝴蝶。虽然之前都被她那样诱惑过了,可此刻在一片寂静中,我突然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喜欢上她了,有一种强烈的,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如果不是卡莉安就睡着在旁边的话。和情欲无关,只是觉得在如此安静的夜晚里,想有什么东西填补内心的空洞罢了。
该死,这算什么,见异思迁吗?这不是在渣男男主角的路上越走越远了,见一个爱一个?可身为反派角色的劣根性很快战胜了是非心,谁规定KIRA就不能见一个爱一个的!勇者摸得,我摸不得?既然我是反派角色,那就理应具备各种人类卑劣的品质才对,至于勇者为什么会拥有和我一样的品质,那是他的问题,应该问他才对!
可是,我还是没有伸出手。下一个问题随即摆在眼前,我喜欢她什么?虽说在古典小说里才子佳人都是天作之合天生注定,但且不论我算不算才子,她真的是我想的佳人吗?是啊,有个出生高贵的女孩,不图你的功名不图你的地位甚至不在乎你身体残疾还有个前妻,只因为看中你的人品才貌就对你一见倾心,如果对一个现代男性说以上这段话,他一定会回答你“那么这么好的女孩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可为什么当这种好事发生的时候,我却会变得犹豫不决呢?
真正的障碍顺理成章的被推出。如果说女人爱上的是男人内心投射出的空虚影子的话,那男人爱上的应该是女人戴在脸上的华丽假面吧。如果换个不较真的人或许会觉得假面只要能戴一辈子也就不是假面了,但我就是很较真啊。我承认我很喜欢她表现出的英姿飒爽干脆利落的性格和远超这个世代普通女子的谈吐见识——当然前提是她足够漂亮,男人就是这么现实——但那些真的是她吗?
如果从“DSP”算起的话,她至少已经有三副面孔了。那个以人生导师自居劝我放弃人心的DSP,新婚之夜那个妩媚动人,上来就想推倒我的“妾身”,和现在这个,我认为应该最接近原本世界“楚无咎”的状态。到底哪个是真的她?如果说哪个都不是真实的她,那真实的她到底是什么样子。
“你到底……”正当我开口想问的时候,蓝色的幽光却熄灭了。
“大人,明晨就要赶路去越州了,旅途难免劳顿辛苦,还是早点歇吧。”她闭上眼睛说道。
我叹了口气,还是没有问。反正问了也不会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