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器是不会给人回应的。

如果说手里这把不明材料组成的刀形武装也会获得拥有灵魂的机会的话,那么在它身上明晃晃的蓝色反光就是回应了吧,对夏叶那句低声的“拜托你了”所做出的回应。他对刀具一类的武器很不上手,毕竟曾经能将主要战力发挥到极致的作战武装是剑形态的。即便如此他还是凭着感觉左手持刀架在身前,刀尖笔直地冲着迎面而来的敌人。

厚重的脚掌轰隆一声落在地上,仿佛地面都在震动,伴随它而来的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强大气流,夏叶面不改色地按了一下挂在耳朵上的小型战用设备,从中弹出的蓝色屏障所形成的目镜制止了风带着沙子吹进他的眼睛里。来者将自己的一部分影子踩在了长方形铁板制成的脚掌下,而剩下的影子都覆盖在夏叶的身上。这具机械体呢,能顶十多台那些小巧服务型机械体,高大到连身高有一米八的夏叶都得仰着头看那家伙,它将阳光挡了个严严实实,因此一双红绿灯似的眼睛亮得渗人。怎么说它是“红绿灯”?一是因为它的“眼睛”是灯泡做的,二是因为,一阵闪着红光,一阵闪着绿光,像是精神分裂似的。

“唔,修筑型的吗,”夏叶苦恼地用手指捏了捏头发,他的目光来回在机械体的胸口和头颅上扫动,有没有人能告诉他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啊!?“攻击处理器和核心的话,着实有点困难。”

困难就快点离开啊!夏叶先生!

“不过呢——那是对别的执行官而言啦。”

你的自信究竟是从何而来啊!?

他将皮箱随手丢在一旁,也不顾里面有没有重要物品,只是极其随意、毫不在乎地丢到了路边的草丛里。嗯,也是啦,跟在身边那么多年的习惯很难轻易改变的,他一到战斗时就会把所有不必要的东西也好人也好全部丢开,无论是对自己而言重不重要的,只要是“不必要”的,都会被他抛弃掉。这种无情的处事方式,有时候还真的因此会惹火上身,我行我素毕竟也不是万全的战术嘛。

猎犬吐着猩红色的仿真舌头,那种柔软的材料所制成的器官竟然和真的没什么两样。它时不时用像是小葡萄一样的眼睛瞅瞅夏叶。呃,这样的形容词大概是从它前主人那里得来的吧。

在修筑型机械体挥起“骨节分明”的手掌拍下来的前一秒,一个清冷的声音跟随着另一道快如闪电的身影出现在机械体的肩膀上——

“抱歉。这个猎物,还请您让给我。”

是女孩子的声音。没什么感情。

夏叶的手顿了一下,他困惑地抬起头望向声音来源,看到机械体跟他一起扭过头看向自己的肩膀。一个白发白衣的女孩子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把长枪,如同战场上的女武神一样伫立在看似难以战胜的巨人的肩头,她用一双紫色的眼睛漠然地望着夏叶。还没等对方给予自己什么回应,她猛地一转手里的红色长枪,双手一前一后地持稳枪身,以果断的态度扎碎了机械体的一只眼睛。

「——收到外界攻击!处理器运作故障!故障!」

机械体发出一声因疼痛而产生的惨叫,它实际上并不具有产生感情和痛感的能力,但夏叶隐隐约约觉得它的声音里带了点哭腔。是错觉吧,他想。他的思绪不能在这里放太久,更多是投入到那女孩身上去了。她轻飘飘地踩着没入机械体外壳的长枪,又借着它做垫脚石,翻跃着落到机械体的头顶,并借着惯力拔出了长枪,不费吹灰之力地稳住了身躯。

机械体伸出手想要揪她下来,女孩的身体周围立刻浮现出一道由数个六边形屏障组成的盾牌——共用作战武装克莱因盾,将那只一下子就会将女孩捏碎的巨手挡开,只留下一片电光在克莱因盾上跳跃,结束了它应尽的职责后,克莱因盾渐渐消失了。

女孩冷眼看着脚下的铁皮,机械体头顶的铁皮是最脆弱的,只要从这里扎进去,无论处理器藏得多深都会被破坏。就跟它胸前那块保护核心的外壳一样,难道说它们的创始人也天真地认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真是傻得可爱。

周身飞舞着枫红色蝴蝶的女孩,以手里的武器贯穿机械体的处理器时,它连一句求饶的话还没办法说出来,代码错乱无法再支持它正确稳定地运作,眼中交替闪烁红绿色的频率疯了一般地加速,最终变成了灰色,庞然大物耷拉着脑袋,保持着站立的姿态一动不动。

夏叶望着它被破坏的眼睛里滑出一段红色的电线,那张锈迹斑斑又长着绿色苔藓的铁皮罐头似的脸让人有点不寒而栗,像是恐怖片里的惯有手段,给某某道具弄成这样子吓人一跳什么的。夏叶向后退了一步,猎犬见状也跟着挪了一小步。它的主人没有趁机离开的意思,为什么?那女孩拖住它不应该是最好的离开时间吗?猎犬焦躁地用两爪刨着地面,想引起夏叶的注意,可他依旧没有理会它的行为,这让猎犬格外不解。

夏叶是直到那个女孩将手里的武器变回解除作战形态,坐在机械体的肩上休息时,才有了动作,他没有放开手里的刀,但也没把它举起来用以威胁女孩,他望着她,她也在看他。

“特工吗?”他想了想,还是把到嘴边的“零(Zero)”咽了回去,“怎么只有你一个在这里,作为你搭档的执行官呢?”夏叶故意把音量提得很高,字音也咬得很清楚,为的就是让那个少女听得清晰一点。他所说的特工,其实更多时间被称为“零”。这些孩子作为对付人工智能的特殊兵种,从小就被一个战用准备机构“零”加以培养——这也是他们直接被叫做零的原因,药剂注射、躯体改造,诸如此类的各种实验,不知是什么副作用,甚至改变了他们的发色和瞳色。

零的体内会被移入一种多功能云计算芯片,具体的使用方法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些孩子因身体的超负荷工作通常只能活到十八岁,并且以女孩居多,若百里挑一地出现一个不会产生副作用的男孩,估计也只有进研究所的命了吧。

零因为芯片的缘故,有很大几率会被机械体传输病毒,所以需要有一名作为“监护人”的执行官时刻跟他们在一起,一旦被病毒控制,零会被执行官当场击毙。

似乎是被戳到痛处,女孩皱了一下眉头,“他死了。”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波动地回答。

“啊、对不起。”夏叶的目光挪动了一下,用手指捏了捏垂在眼睛边上的头发,这是他思考或是不知所措的表现,“那么你……嗯,是来地面执行任务的吗?单兵任务?”

“那种事,没什么可道歉的。我是来找一个人的,请问您见过一号机吗,零的一号机。”

Zero-001?夏叶愣了一下,他所认识的零中最年长也是编号最前面的也只有二号了,别说见过了,就是一号这个人到底是否存在,他都不知道。夏叶尴尬地笑了笑,玩弄头发的手扭得越来越快,“抱歉,关于他的行踪我不了解,我也是几天前才来到地面的,连Alpha型聚集营地都找不到。”

“您……是执行官?”女孩带着质疑的语气上下打量着夏叶,在她的认知里,所有的执行官都会穿着利落的黑蓝相间的制服,胸前戴着象征身份的等级勋章,那是他们的“通行证”,有时候比身份证还好用。可面前这个人虽然手持作战武装,但并没有上述任何一项形象标准。芯片微弱的电流刺激得她感觉有一点头痛,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对方身上。

那是极其漫长的一眼。

“虽然不像吧,但我真的是。”夏叶抖了一下上衣,拍了拍掉色外套上面的褶皱,“S级执行官夏叶,记录专业的。”

“我是、唔、Zero……Zero-0223。”女孩犹犹豫豫地说完自己的编号,她似乎因为什么原因而碍于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好在青年对此并不在意,有很多零是没有名字的,连统一打头字是“零”的名字都没有,因此他们也并不放在心上。

零是机器,没有心的战争机器,不应该奢求人之名。大部分人都是这么想的,包括他们本身。

“好的特工小姐,我记住了。”夏叶尽量表达友好地冲她笑,同时将刀与地面呈九十度角收好。他不想惹上太多麻烦,在找到聚集营地之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好。他从来不是冲动的人,但他一出手绝对会造成不好的影响。对他自身,抑或别人。

“询问,你见过一个和我年龄与身高差不多的男人么?头发比我要白一些,这里,”他用食指敲敲鼻梁,“有道疤。”

“不,我没有见到过……您不是——”

白发的女孩张了张口,还没有发出剩下半截话的声音,只觉得身下的铁皮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使她心呼不妙。

——机械体重启了!

“诶?等等、不是破坏掉处理器就——”

女孩被这插曲扰乱了心神,手里还没来得及重组作战武装,就被机械体以凶狠的力气从肩上扫下去。啊、糟糕了。她昏迷前,懊恼地想。只要不接触人类就好了,只要不接触……哥哥的话没有一次是错误的。

在她小小的身躯如同一片落叶那样砸向地面之前,夏叶丢开了手里的刀,用双臂将她轻如薄纸的身体抱在怀里。猎犬低沉地吠叫了一声,冲上前去叼起刀,甩着尾巴赶到夏叶身旁,它可别是把这个当成叼树枝的游戏了吧!?

“喂你还能听到我的声音吗?啊,没有反应……好麻烦。”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多么危险,夏叶从猎犬口中接过刀,将女孩如同扛沙袋一样架在肩膀上,幸好她不过十一二岁,还是蛮轻松的。虽然他觉得这样的姿势搞不好会颠到她想吐,可他也得腾出手去握刀。

“活命比面子重要。”他也不知道在安慰谁,嘀咕了一句后转身就跑。

见鬼,偏偏遇到这种核心和处理器都得破坏掉的机械体,是很长时间没实战了所以变得迟钝了么。按理说这种东西应该是团体行动,没想到还真有“独行侠”。即便是这样的独行侠,也会让夏叶感到非常棘手。毫不夸张地说,他自己一个人应付数十台这种东西都无所谓,可身上还有这么一个拖油瓶。

『……要不要把它抛弃掉呢?夏叶先生的话,全身而退是没问题的吧☆?』

——不行。

……强烈的个人意志没有迟疑一秒地撕碎了这样的提议,夏叶用力地摇了摇头,将滑下来的女孩再往肩上提了提。

“…给我少来了…同样的错误一次也不能犯。”

真是的。你是看着英雄漫画长大的么。

“这样的牺牲——毫无必要。”换言之——是用不着被抛弃掉的。

那些红色的蝴蝶跟在女孩周围,环绕着二人,靠近夏叶的那几只,被染成了纯白色,如此耀眼。夏叶似乎没有发现它们的异变,只是全心全意地投入逃亡中,猎犬气喘吁吁地吐着舌头跟在他身侧,精密的机械制成的存在是不需要呼吸的,这种行为,可能是程序所唆使的吧。

地面颤震着,灰白色的太阳也跟着摇摇晃晃。

灰白色的——在夏叶眼里的整片天空的主色调,湛蓝的天空,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了。

他最终拐进了一座红顶水泥房,一脚踢开它早就不堪一击的木门,小心地将女孩放在房间的角落。比起那些长了霉斑的沙发,还有露了棉花的床铺,或许这样能够晒到阳光的位置更适合她休息。

夏叶看了看跟在身边的猎犬。

“你在这里陪着她。”

猎犬靠鼻子发出闷哼,比起不同意他草率的决定,更像是担心他的安危。夏叶俯下身摸了摸它柔软的毛发。

“我没关系,别担心。”

就像是,自我安慰一样。

“我会速战速决。”

一如既往地独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