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可拉发誓,如果上天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肯定会在建筑设计和护士这两个职业上犹豫一段时间,搞不好还会选前者。她这个念头每当走进通往避难区隐藏门的那段长长的甬道时,就会不受控制地跳出来。

鳞片溃烂的鱼时不时用它长满脓包的尾鳍对着路旁的青苔甩一片污水也就算了,成群结队受到辐射而变异的老鼠贴着墙壁大摇大摆地走过,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副景象啊。

“我真是服了你俩了,走在跟下水道没什么两样的地方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吗?”莉可拉用手掌直扇风,她觉得自己的面罩是漏气了,即便她明白这只是心理作用罢了。

终年不见阳光,青苔遍布墙角,漆黑且腥臭的水面上有水黾在跳跃,也许只有它这样的生物才会因找到这样一片不可多得的栖息之所而欣喜若狂,这里潮湿得让人想念外面的阳光。凛枫摇了摇头示意没问题,夏叶回答:“我觉得还好。这里以前是电车站?”

“对,废弃的电车站,地铁和轻轨有时候也会在这里停靠。这些水是下雨积攒的,从上面流下来,没人处理也排不出去。我记得铁轨底下有排水孔的,不过得通过什么控制台……反正也没用了。”

“避难区的入口在哪?”

“前面啦前面,真琢磨不透为什么要把入口修在这种地方,又不是蟑螂之类的生物。”

这一路上夏叶和凛枫已经习惯了莉可拉时不时的怨天怨地,走过泥泞的小路弄脏了鞋底也要抱怨,被石头绊了一下也要抱怨,她要是停下来了说不定两个人还会觉得缺点什么。

“这之后你们再陪我去个地方吧,也不远,在回去的必经之路上。”莉可拉走在前面说,“有别的想让你们看看。”

“之后的事之后再说,你能确保自己的压缩氧气足够撑到回营地吗?”

“七八个小时的量,应该够啦,我又不做剧烈运动。”莉可拉想了想,“虽然长途跋涉很吃不消就是了。”

三个人又走了一段路,莉可拉雄赳赳气昂昂走在最前面,随脚踢开小石子,看着它在水里激起一阵波纹,也忘了自己之前嚷嚷着脚痛到打不了弯,夏叶和凛枫一边巡视周围一边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像极了不省心的大小姐出游身后追着两个生怕她被小流氓骚扰的保镖。

路过像是水泵之类的设备后,莉可拉的步速减慢了,下步也变得严谨了。她的每一次落脚都会紧贴着前一只脚的鞋跟,像只笨拙上岸的游鹅,如履薄冰般的谨慎让一头雾水的两人有种在穿越地雷阵的错觉。

但他们又迟迟没有开口,仅仅是困惑地看着莉可拉数着步子,如同行走在窄窄的铁轨上为了保持平衡那样张开了双臂,时不时身子猛然倾斜一下,又一点一点地掰回正轨。夏叶和凛枫也不由自主地在心里默数着,直到三个人一起数到二十,莉可拉手一挥,指着空无一物的墙壁高喊一声。

“就是这儿了!大门的位置!”

凛枫走过去将手覆在门上,看起来像在面壁思过。几秒后她转过脸对夏叶点了下头:“有生物电流的反应,预计人数在20人到25人之间。”

“门要怎么开?”

“当然是输密码啦。我想想,密码是——”虽然初始密码是四个8,但是以防万一在上周就修改了。莉可拉翻阅起自己的记忆,密码这种宝贵的信息,当然不可能短短一周时间就忘记。不过…也得先给她几分钟回忆一下。

莉可拉走到凛枫旁边,她向左迈出一小步,给莉可拉让路。凛枫刚一让开莉可拉就左手握拳砰的一声砸在她面前,凛枫那双不存在的兔耳朵噌地立直了。不仅是她,夏叶也跟着愣了一下。

左手压住的那块砖头被墙壁整个吞了进去,不知是哪个机关被触动了,齿轮互相咬合,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又缓缓吐出黑白色的数字盘,底色为黑,数字为白。莉可拉还保持着砸墙的动作,“密码,我给忘了。”用跟行动完全不符的求饶语气赔笑着。

“莉可拉小姐,请你救救自己的海马区吧。”夏叶硬生生把其他吐槽的话咽回了肚子。

“我也想啊,可医者不自医。”莉可拉很是无奈。

敲门的话是不可能的,门口到主要活动区应该还有一条通道,拍门的话不仅不会有人听到,还会震得手疼。夏叶将手放在湿冷的墙壁上,砖缝和砖缝间吹出阵阵暖风,他又屈起指关节一块一块地敲下去,穿出清脆的空响。这墙之后就是门了,他心里有了点底。

“让开点,我拆了它。”夏叶把手伸进口袋取终端。

凛枫按住他的手,“教官,拆掉的话避难所就发挥不了作用了。”

啊,真是被急躁冲昏了脑袋…这条路被堵住了,夏叶只得就此罢休,他抬头看了看,没有监控摄像头,想必当初建设这个避难区的时候就没有想那么多,里面的人应该也没有看摄像头的必要。

莉可拉蹲在一边抱着头嘴里在念叨着什么,拼命地回想密码到底是多少,哪怕想到一个数字也好,都是因为她所以事情变得棘手了,都是因为她——

“——莉可拉·桑切斯小姐?是你在门外吗?”

是因为她,所以有人回应了。

莉可拉几乎是扑到门上猛地捶墙,要不是凛枫拉着她,她恐怕就要把自己当成攻城锤了。

“是我是我是我对不起啊大家路上遇到了很多事对不起我来晚了……”她竭尽全力地用哭腔向门后的人道歉,语速快到与她学生时代背询问病患基本信息的一套话时如出一辙。

“啊啊莉可拉小姐没必要道歉,现在大家都有难事嘛,我这就给你开门。”从声音上听起来,那是一位上了岁数的男性,而且还很慈祥,凛枫如此判断。她能想象出来那位先生双手拉住门上圆形的扳手,一寸一寸地挪动机关锁,用干瘦的身体挤开沉重的门。

这门可不是住户用的普通防盗门,就算年轻人推起来也会有点吃力。所以门刚一开了点缝隙,想到一起的凛枫和夏叶就走上前合力拉开了这堵“墙”。

正如凛枫所想,这位守门人是个身材矮小的老年男性,花白的胡子就像是话剧里的海盗一样护在嘴巴周围,两腮却剃得干净。他穿了一身避难区的专用白色服装,手里还提着拖把,还在滴水,他从通道的拐角处走过来,留下一片水渍。

他先让三个人进来了,然后才向莉可拉发问:“这两位是…?”

“是我的朋友,夏叶和凛枫。这位是弗雷德里克先生。”莉可拉忙不迭地介绍,“我先去换衣服了。”得到弗雷德的许可,她走向旁边的房间。

弗雷德从头到脚把两个人打量个遍,夏叶总觉得自从来到地面就经常迎上这种眼神,“两位,是东方人?”

夏叶点点头,凛枫没有表示,但她勾住他的手指,示意自己是跟他一起的。

弗雷德露出果然如此的笑来,他做了很危险的动作——探出手在凛枫的脸上掐了掐,那手指粗糙到让她觉得自己的脸是被按在砂纸上摩擦。这个,好像是年长者表达对年幼者喜爱之情的行为。凛枫想,她有这方面的资料,殊不知莉可拉回过头的刹那心惊胆战地以为自己要准备处理突发的骨折情况了。

“莉可拉小姐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来吧,大家都很乐意再结交新朋友呢。”他背着手,和蔼地笑。又有如变戏法那般从身后拿出一块糖果,塞到凛枫的手里。

凛枫受宠若惊地用两只手托着用色彩斑斓的塑料纸包裹着的水果糖,好像在托着一个金质奖杯。好像人类不都是绝对的坏。她对夏叶投以新生儿初次接触世界时流露出来的那种不安但又好奇的目光,她就是这么好懂,又那么难解。

莉可拉很迅速,穿着护士服的她从门后轻快地走出来,“更换的衣服也准备好了,你们去换吧。”

凛枫跟弗雷德里克点了下头,快步追着夏叶的背影走进去,当然,说是共用,但最基本的区分隔间还是有的。

三个小脑袋悄悄从拐角处探出头来,一个接一个地叠在一起,紧张又兴奋地看着突然到访的陌生人。莉可拉跟他们迎上视线时,那二人也走进了房间。三个孩子立刻欢天喜地地冲过来,像一头头见到红色的小野牛。

他们围在莉可拉周围欢呼雀跃。

“漂亮的护士姐姐来啦!”

“护士姐姐今天也很漂亮啊!”

“姐姐你…今、今天也是漂亮的护士呢!”

莉可拉挨个揉了把他们土拨鼠一样随着跳跃忽上忽下的脑袋,听着他们搜肠刮肚也无法变得更加新颖的赞美之词,“小芙阿戴阿吉,感冒好了吗?”

“已经好啦!”年龄大点儿的男孩子叫阿戴,“毕竟莉可拉姐姐是妙…妙……”

“妙手回春啦笨蛋。”带点男孩子气的女孩叫小芙,说完这句话她还求夸奖那样仰起了脸。

“…小芙好厉害…阿、阿戴也……”声音和存在感都很弱的圆框眼镜男孩叫阿吉。

莉可拉这么着急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们三个,要说最让她牵肠挂肚的人就是这三个没有父母的孩子。他们的父母因辐射得了癌症去世了,得知了此事的莉可拉向呆坐在窗台下面的孩子们伸出手,她跟他们说的第一句话是“要不要来看看漂亮的东西呢”。

莉可拉将手里提着的塑料袋打开,取出三盒彩色铅笔和三本崭新的绘图本平均分给三个人,这个年纪的孩子最单纯,单纯到最普通的物品也能夺得他们的欢心。

““谢谢莉可拉姐姐!””他们用尽了全部力气般紧紧抱着笔本。

接下来大概会一哄而散吧,我也要开工啦。最难缠的小鬼头都解决了,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了。莉可拉抹了抹额上并不存在的虚汗,开心地想。

“离开前衣服能干吗?”

“读取了洗衣机的数据,得到的信息是会用二十分钟进行洗涤处理,二十分钟进行甩干处理。缺少条件,概率未知。”

夏叶和凛枫的声音一前一后响起来。夏叶所穿的衣服尺码正合适,凛枫穿的是成人款的衬衫,因为过于宽大不知道在哪里找了根布条缠在腰上,像是穿了裙子。

叽叽喳喳的小鸟立马“叛变”,转而“投敌”。

小芙绕着凛枫转起了圈圈,“小姐姐好漂亮啊!”

阿戴踮着脚跟夏叶比身高,“呜哇!哥哥你的个子好高……”

阿吉颇为好奇地看着他们的头发,“…颜色…好特别……”

夏叶和凛枫看起来很不会应付小孩子,凛枫抓着夏叶胳膊,把半边身子藏在他身后,他们的窘态莉可拉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让她暂时忘记了被忽略的难过,产生了一种名叫“幸灾乐祸”的特殊情绪。

“我们都听说啦你们是莉可拉姐姐的朋友,小姐姐你不要总藏在哥哥后面呀,难道说你是想和我们玩捉迷藏吗?”阿戴传播的误解让其他两个孩子一拍即合,三个人想方设法地把凛枫拖出来,就像走在田地边上拖出一只打洞的兔子那样困难。

可最终他们还是成功了,成功的关键取决于小芙对凛枫说了一句“小姐姐你吃没吃过棉花糖呀”。

夏叶看着她被棉花糖收买后那种可怜巴巴的表情,就没有拦,虽然他觉得还是两个人一起比较好。

“和小孩子一起玩,不会出什么事。你放心好了,我也会注意点的,去给光本惟小姐送信吧,那才是你需要做的事。”

莉可拉拍了拍他的肩膀,提着医药箱走远了。

“光本小姐啊,这次换你来送信了吗?跟我来吧。”

弗雷德点了点头,轻车熟路地走上僻静的另一条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