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叶其实是理解的,他理解莉可拉的行为,无论她埋怨这个埋怨那个,时不时像个小孩子说些不着调的话;还是强迫自己做一类跳梁小丑似的滑稽行为,因迟到而眼眶湿润等等,他都能明白她所作所为的目的。
他觉得凛枫也能想到,所以他和凛枫尽量顺着莉可拉的主题接话茬,莉可拉随机应变的能力很强,这也许和她从事的职业有关。这倒不是说夏叶的心思有多么敏感多么细腻,一是为了避免麻烦,他习惯了察言观色,二是他在少年时期,曾有个扮演医师一类角色的女孩一直跟在她身后。
甩都甩不掉。
“夏先生?你在听我说话吗?”
夏叶望着悬在天花板上一盏一盏的吊灯从自己头顶走过,在脑海里勾勒出女孩的身影,捡起的画笔还没将两点相连,就被言语化作的刀子斩为两半。弗雷德里克关心地看着他愣神,跳着脚把手伸到夏叶面前挥了挥这才把他的思绪拉回来。
“啊抱歉抱歉,刚刚在想些事情。能否请您再说一遍?”面对大概是长辈年龄的人,夏叶下意识就用了敬称。
弗雷德摆摆手,“别那么客气。是这样的,你见到光本小姐的话,别提她丈夫的事。她的丈夫曾是一名缉毒警察,但是后来投靠毒贩了。据他的战友说,在作为卧底的时候,他沾上了毒瘾。”
“这样么…”夏叶喃喃自语。
“无论量多量少,人一吸进那东西就完啦。爽得了一时,爽得了一世吗?”弗雷德冷嘲热讽道,“人啊这种生物,总是在一时的美好幻想中沉沦,那样的人,岂知一世的苦中作乐中也有令人着迷之处。”
夏叶点点头,他是很赞同弗雷德的这一番话,无数条人生路上有无数条岔道口,它将在一个人必须要做出抉择时出现,谁都不知道自己选的那条路的尽头,究竟是鲜花和掌声,还是萧条和揶揄。
避难区比想象中要大得多,越走向身处越是听不到任何声响,白炽灯明晃晃的,能看到墙壁上画着涂鸦。不仅有小孩独有的简单笔触,还有大人才有的复杂画风。夏叶在其中一副画前站住了脚,那是用蜡笔画的,依稀辨得是四个人,三个孩子,一个成年女性。线条过于单一,用圆圈三角形和直线潦草勾勒,夏叶仔细地联想,最后得出了这是莉可拉和那三个孩子的结论。
“大家以前觉得,就算终身都待在这种并不是五彩斑斓的世界其实也没什么,活着就好。可久而久之大家也发觉缺了些什么,这个时候莉可拉小姐来了,她带着孩子们肆意地在墙上乱涂乱画——真的是乱涂乱画。”
弗雷德顿了顿,捂着嘴狠狠地咳嗽了两声,他的嗓子里轰隆隆地响着,像是破了个洞的抽风机。夏叶慌忙拍了拍他的背,弗雷德清了下嗓子,扬扬手示意自己没事。
“我是老烟民了,这毛病是因抽烟落下的,不过自从来这里以后就没有碰过了。莉可拉小姐教他们识字,教他们画画,告诉他们什么是太阳月亮星星,告诉他们什么是阴晴云雨彩虹。”
“后来这些小家伙真当我们不知道,把莉可拉教给他们的东西理明白了,转而又兴冲冲跑来教我们。大家都津津乐道地认真听讲,让这群小家伙也过把当老师的瘾——他们说他们以后也要学医,莉可拉阻止他们说别学医学医会秃头的,你们去当老师吧,把我教给你们的东西教给其他对此一无所知的孩子。”
弗雷德用瘦得皮包骨的手轻按涂鸦墙,皱纹挤在一起,露出笑容来。
“那三个孩子带我们一起,把这纯白色的世界装点得五颜六色,是他们将自己作为画笔,饱满地沾了许多不知名的颜色,落在我们这些人无色的世界里。那些孩子,搞不好是上帝宠幸我们这些血肉之躯的凡人而故意遗落人间的天使呢?”
是天使吗?毫无疑问是的。
眼下这狭长的走廊尽头,还有一位尚在沉睡的天使。而负责爱他,保护他的伟大人类女性,正倚靠在床头,轻轻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
“…喜爱春天的人儿是/心地纯洁的人/像紫罗兰的花儿一样/是我的友人…”
她柔声唱着,像是怕惊动了那个小小的生命。
这是一首日本民歌,曾译为不同语言的版本被翻唱流传,光本惟是用她的母语唱的,每一句歌词都完美准确地踩在节拍上,你甚至会觉得她就是原唱。
“你也听到了,光本小姐就在前面的房间,记住我和你说的话。”弗雷德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夏叶一不注意就跟炸弹碰了个正着。这种加一道保险的方式再正确不过,怀胎十月的女性会被心理和身体上的双重压力所纷扰,稍有不注意就会引发一系列的危险情况。
这应该是他们为什么把她安排在这么寂静的地方的理由。
夏叶表示知道了,他扣动了门扉,门内的歌声戛然而止,夏叶顿了一下,稍稍注意了些音量,说道:“光本小姐,我是来替缇娅小姐送信的,请问我可以进去吗?”
光本惟再三犹豫,之后还是轻声应了一句“请进”。
夏叶边说着“打扰了”边扭动门把手,门虚掩着,迎面而来的是薰衣草空气清新剂的香气。
地面上铺着地板,索求过光本惟的同意,夏叶就没有将那双印着红色logo的白色拖鞋留在外面。房间里有一面窗,当然,这扇窗打开之后既不会看到地面上的建筑也不会闻到污水的腥味,毕竟谁都不想让光本惟接触辐射和细菌。它的作用是保护空调和排风口,一张铁架床就放在它旁边。
为了确保柔软舒适,床上铺着两层棉被,也有靠垫,是将两个枕头缝在一起,为了不占用空间可以伸展折叠。床旁边是柜子兼桌子,还有两把椅子叠在墙角。光本惟从柜子上拿起一只柠檬黄色的马克杯,她要为将要出世的孩子提供水分,薄薄的一层被子掩着她隆起的小腹,像是在给她所孕育的小生命充足的温暖。
“我是替工作忙碌的缇娅·叶菲姆小姐送信的。”夏叶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来意,“我叫夏叶。”
光本惟将垂在被子上的黑色长发拨开以便于不阻碍她与夏叶握手,她的头发甚至不打一点卷,像一根根用尺子比量画出的线,“嗯,我知道,很高兴见到你夏先生,请帮我向缇娅小姐带个好。”
虚掩着的门被撞开了,三个孩子摔作一团,如同一群刚学会走路的小猫,他们笑着保持匍匐的姿势搔搔后脑勺,门口还站着凛枫,她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出现了少见的苦恼之色,“教官,抱歉,我没有拦住他们。”
如果她没有将握着棉花糖的手往背后塞,夏叶说不定就信了她的话。
作为被惊扰的一方,光本惟掩着嘴吃吃地笑起来,“大家都怕打扰我休息,其实我啊更喜欢热热闹闹的。你们瞧,她也喜欢呢,刚刚在踢脚。”
阿戴见状摆出作为兄长的架势来,“妹妹出生后我们会好好保护她的!”
你们三个不把他带坏了就不错了……
“原来是位小公主。”夏叶道。
“是呢,这个孩子啊,一定会继承她父亲的才智……”
提到自己的丈夫,光本惟的眼睛瞬间红了。
她的动摇仅一瞬,随即摇了摇脑袋,把不必要的想法如同对待飞虫那样驱赶向远处。她抢在其他人变得不知所措的之前,声音仍然闷闷的,轻声道:“哎呀不行呢,我可不能先这孩子一步泄气,她要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才行。”
这孩子拥有如此一位坚强的母亲,她会幸福快乐的。
凛枫走过去,她将手轻轻放在光本惟的胳膊上,缓缓阖眼。光本惟还在惊讶这个纯白的女孩子的指尖为何这么冰冷时,她睁开眼睛,转头对夏叶说:“目标A生物电流稳定,脉搏记数稳定,各器官工作正常。目标B生物电流有轻微波动,生命体征正常。”
光本惟和那三个围在床边的孩子一头雾水地看着凛枫,在他们眼里她好像在背天书。夏叶正欲开口解释,凛枫又转过头看向光本惟,她那一双漂亮的眼睛里依旧无悲无喜。
“刚刚陈述的是专业术语,接下来转化为普通解释。光本小姐,您的状态良好,您刚刚说胎儿踢腿了,最近两日有可能会变得频繁。而胎儿本身,一切正常,至于所谓的电流波动,正如您所说,她很开心。”
光本惟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来消化信息量,不知她最后是怎么理解的。她笑着把手放在凛枫的头发上,“还真是位漂亮的小姑娘,估计她呀是看到了你才这么开心吧。夏叶先生,这位可以向我介绍一下吗?”
“这位啊,”夏叶看了一眼耳朵发红却仍硬撑着不牵扯面部肌肉的凛枫,“这位叫凛枫,和我没有血缘关系,但确确实实是我们家的公主殿下喔。”
其他三个人拉着长音起哄,凛枫瞅了一眼夏叶,她没表达什么情绪,但夏叶知道她是害羞了。
光本惟抄起夏叶放在柜子上的信,打开正中间的抽屉,将它随手扔到堆得整整齐齐的信里,有不少于十封,全部都没有拆开,只是摆在那里落灰。她叹了口气,好像是在对夏叶说话,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这个人的信…真是再也不想看到了。”
『啊啦啊啦,这可是心意呢。这次听我的,试试说服她嘛☆。』
幽灵从床头的柜子上取下一个苹果,用一柄雪亮的手术刀熟练地削着,它打着卷,从一个平面变成一条不曾间断的线。她将苹果递到嘴边,“咔擦”,咬下一口。随即又将手松开,任苹果进行自由落体运动。
夏叶看着不知何时掉在地上的红苹果,俯下身来把它捡起来。
炸弹不拆的话,不论启动与否,都会成为永远的隐患。
“光本小姐,恕我冒昧,我听闻了两位的事情,觉得您爱人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凭他的战友的片面之言根本不足以判断事件经过。有的事,还是要当面说清楚比较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怎么当面?他难道不是摆明了想要跟我们断绝联系么?”光本惟的脸色略微变得不太好看。
“解释不通。如果想要断绝联系,他就不会给你们寄信了。”以信息条件和数据分析为要的凛枫当然不会同意她这种随随便便就下的判断。
光本惟的表情里又多了几分困惑,她有些混乱了。
“‘当头脑寻求真实时,它是在追求自我投射,而不是真实。’也许拒绝知道真相的是你本身,所以你才把那些信件原封不动地藏起来,藏进抽屉深处、床底,随便什么地方,只要你能满足于自己的幻想,那么作怪的潜意识就得逞了。”夏叶说。
光本惟看起来有点明白了,她想了想,向两人索取意见:“我要怎么做?”
凛枫说出简短的二字:“静等。”
“对,静等。”夏叶应和道,“如果您爱人真的两袖清风,他一定会保持住理性,这世界上最让他牵挂的两个人都在等他,他不可能违背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身份。”
——因为他选择了那样的职业,所以夏叶才敢如此断言。他找不出理由,但他就是有这种轻率的勇气。
非要说个理由的话…就这一次,他想听信幽灵的话。
“…好,我等他…等他作为真相来到我面前那一天…”光本惟的脸上再次露出了微笑,那是见到了希望后发自内心的欣悦。
“喂喂!我就说你们三个丫头小子都跑到哪里去了,又在这里吵光本小姐!”莉可拉的声音大老远传过来,若在她面前放个玻璃杯搞不好都能当场炸裂。阿戴冲小芙吐了下舌头,小芙立刻拽住阿吉的手,三个人横冲直撞地从莉可拉身边窜过,不忘冲她做个取笑的鬼脸。
比起光本惟,莉可拉更像极了辛苦的家庭主妇,出门抓不回家吃饭的孩子,追到邻居家还得跟家里被闹得一团糟的邻居道歉,揪着孩子的耳朵一边给他讲大道理一边拖他回去。
但是莉可拉连喜欢的对象都没有,更别提她一点也不想要那么调皮的孩子。
“你们两个都在这里呀,那正好,收拾收拾准备回去啦。在此之前——”她双手推搡着夏叶和凛枫的后背,将面面相觑的二人强行关到门外,“男人和帮不上忙的小姑娘就别在这里碍手碍脚了,接下来可是护士姐姐登场的时候了!”
看来他们两个先要体验一把什么叫做静等了。
还好莉可拉没有在里面跟光本惟聊家常的意思,给光本惟做了基本的检查后,她又嘱咐了几句,还特意写在纸上提醒光本惟不要忘了注意事项,为最后一位避难区人员体检的任务就结束了。三个人跟光本惟道了别,光本惟拉着凛枫的手不忘调侃一句“下次再见啦,公主殿下”。
被凛枫又瞅了一眼的夏叶装作四处看风景的模样。
三个人挥别弗雷德里克,沿原路返回,凛枫跟在莉可拉的身后,看着她穿高跟鞋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默默走过去,挽住她的胳膊。她这么主动,给莉可拉带来的不是惊喜,是惊吓。她甚至想掏出体温计,来量量零发烧时会烧多少度。
“我好像,知道莉可拉小姐你为什么精心打扮了。”
莉可拉轻哼一声,“小丫头懂什么…你说说看?”
凛枫回过头看了眼夏叶,他点点头,这是二人共同总结出的答案:“你是个很厉害的护士呢,收拾得精神抖擞这样避难区的人们心情也会变好。就像冰天雪地里看到一抹新绿,就知道春天要来了。”
莉可拉略惊讶地侧过头看了她一眼,说这话时凛枫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真是疯了,居然觉得这样的人偶会自己说出这种话,搞不好又是主人教的吧。她笑笑,不…也有可能,“故障的零”才更有人情味吧。
“这次就算让你蒙对了吧。白衣天使可真不好当啊。”
嘴上也没有任何犹豫地认可了凛枫的想法。